餐厅和圣殿相连,餐桌旁设了八个座位。格雷戈尔希望达尔西特也能和他们坐在一起就餐,但她刚把小靴子放在一把高脚椅上,就往后退了几步,站至一旁。格雷戈尔觉得这样吃饭很不舒服,但他感觉如果开口说些什么,可能会给达尔西特惹来麻烦。
见维库斯和索罗维特都没入座,格雷戈尔也站在一旁等待。不一会儿,卢克萨就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比在运动场时还要漂亮的裙子,头发松松地垂到腰际,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瀑布。她身边还有一个少年,年龄在十六岁左右,卢克萨似乎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正哈哈大笑。是那个特别傲慢、躺在蝙蝠身上飞的家伙!就是他从格雷戈尔的头顶上掠了过去。“又来装腔作势了。”格雷戈尔想。但少年友善地冲他一笑,又让格雷戈尔觉得自己不该过早地下结论。虽然卢克萨很讨厌,但其他的地底人都还不错。
“我的堂兄,亨利。”卢克萨简短地说。格雷戈尔听了只想笑,这里的人的名字都怪怪的,现在又来了一个叫亨利的。
亨利向格雷戈尔浅浅地鞠了个躬,咧嘴笑道:“欢迎你,地上人。”他忽然抓住格雷戈尔的胳膊,用一种急切的声音低声说道,“小心鱼,卢克萨要毒死你!”
维库斯和索罗维特都大笑起来,连达尔西特的脸上都浮现出笑容。是个玩笑。原来这些人还挺有幽默感的。
“小心你的鱼,亨利!”卢克萨反击道,“我下令要毒死一些无赖,别忘了,你也要一起用餐的。”
亨利冲格雷戈尔眨了眨眼睛。“你还是和蝙蝠换盘子吃吧。”他低声说道。就在这时,两只蝙蝠从圣殿猛地扑了进来。“啊,蝙蝠!”
格雷戈尔认出其中一只是卢克萨先前骑坐的金蝙蝠。另一只大灰蝙蝠拍着翅膀,坐在维库斯旁边的椅子上,大家都入席了。
“地上人格雷戈尔,来见见欧若拉和欧里庇得斯。他们和我、卢克萨结成拍档。”维库斯向坐在他右边的灰色蝙蝠伸出了手,欧里庇得斯用翅膀扫了下他的手。卢克萨和她的金色蝙蝠欧若拉也“握”了下手。
格雷戈尔本来觉得蝙蝠的地位应该和马一样,但现在他明白了,在这里他们和人类是平等的,那他们会说话吗?
“欢迎你,地上人。”欧里庇得斯用轻柔的声音咕噜咕噜地说道。
没错,他们的确会说话。格雷戈尔一边吃鱼,一边想第一顿鱼宴上大家要不要聊天。
“很高兴见到你。”格雷戈尔礼貌地答道,“你们‘结成拍档’,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来到地下王国后,就和蝙蝠形成了特别的盟友关系。”索罗维特说道,“双方都看到了结为联盟的好处。但除了官方的结盟外,蝙蝠个体和人类也可以各自结为友好,这就是我们说的‘结成拍档’。”
“那如果你和一只蝙蝠‘结成拍档’后,会做些什么?”格雷戈尔问道,“我指的是,除了一起打球之外。”
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格雷戈尔心想,自己又说错话了。
“我们让彼此活命。”卢克萨冷冷地说道。
格雷戈尔那句话好像在嘲笑一件很严肃的事一样。“哦,我不了解。”格雷戈尔说道。
“你当然不了解了。”索罗维特看了卢克萨一眼,“在你们的世界,人类和蝙蝠不是对等的关系。”
“那你们也会和爬虫‘结成拍档’吗?”格雷戈尔又问道。
亨利喷着鼻子大笑起来,“我宁愿和石头结成拍档,至少我们打仗时,它不会逃跑!”
卢克萨也轻轻地笑了,“说不定你还能把它砸出去,要是你扔一只爬虫的话……”
“那我不得不碰它了!”亨利皱着鼻子说道。他们俩一起大笑起来。
“爬虫的战斗力并不好。”维库斯和索罗维特都没笑,他扭头看着卢克萨和亨利,似乎在向格雷戈尔作解释,“但他们却生存了下来。也许等哪一天你们理解他们为什么有顽强的生命力时,就会对他们多些尊重了。”
亨利和卢克萨努力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但眼睛里却含着笑意。
“对这些爬虫无论尊敬不尊敬,都没什么关系。”亨利轻松地说。
“对你也许无足轻重,但对卢克萨来说至关重要。五年后,等她到了执政的年龄,”维库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果对爬虫开个愚蠢的玩笑,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关乎到我们的生死存亡。爬虫们无需成为战士,也能影响着地下王国的权力平衡。”
这一番话让卢克萨真正地严肃起来,但谈话也就此结束。尴尬的暂停带来了更为尴尬的沉默。格雷戈尔觉得自己明白了维库斯话里的含义。与其多个敌人,不如和爬虫做朋友,人类也不应该总是冒犯它们。
饭菜来了,格雷戈尔松了一口气。一名仆人在他周围摆放了半圈小碗,至少有三个碗里盛着不同种类的蘑菇,一个碗里放着像米一样的谷粒,最小的那个碗里是少许新鲜的青菜。从分量来看,这种绿叶菜应该是对客人最好的款待了。
一大盘烤鱼被端过来,放在格雷戈尔面前。这鱼除了没有眼睛,和他以前见过的鱼没多大区别。他和爸爸曾一起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讲的就是这种生活在地底洞穴里的没眼睛的鱼。奇怪的是,当科学家把这种鱼带回实验室后,鱼居然能感觉到光线,还长出了棕色的眼睛——当然了,不是立刻就长出来的,而是在繁殖了几代之后。
爸爸看了节目后非常激动,立刻就带格雷戈尔去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看无眼鱼,他们一直待到博物馆闭馆。爸爸对科学近乎疯狂地着迷,他似乎想把自己脑子里的一切都灌输给格雷戈尔。和爸爸在一起有点麻烦,有时一个小小的问题,也会招来他长达半小时的解释。奶奶总是这样说:“问你爸爸几点了,他会给你讲钟是怎么做出来的。”但爸爸总是乐于解释,格雷戈尔也觉得和爸爸在一起是种幸福。此外,格雷戈尔也很喜欢博物馆里的雨林展区,还有那个设计成恐龙形状的咖啡厅,里面还提供薯条。但父子俩始终没弄明白,鱼是怎么知道要长出眼睛的。虽然爸爸有些理论也说得通,但却无法解释鱼为什么会变化得这么快。
格雷戈尔想知道这里的人用了多久,才会变成这种样子——紫眼睛,身体苍白得近乎透明。他转向维库斯:“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到地下王国来的吗?”
饭菜很可口,格雷戈尔一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狼吞虎咽,一边听维库斯将王之城的历史娓娓道来。
故事发生之初,一切还不是太明朗,只知道是一伙十七世纪的英国人。“是的,他们在一名石匠的引领下来到这里,他是三明治家族的巴赛洛缪。”维库斯说道。听到三明治三个字,格雷戈尔忍俊不禁,却又不得不绷紧脸,拼命压抑着笑意。“他能够预见未来,他在梦中看到了地下王国,就立刻出发去寻找。”
这个姓三明治的家伙和一帮追随者一路远航到了纽约,他在当地的部落中名声大涨。对美洲土著人来说,地下王国并不是什么秘密,几百年来,他们经常去地底下举行各种仪式。他们对于居住在此毫无兴趣,对三明治的疯狂想法也完全不以为然。
“当然,他头脑非常清醒。”维库斯说,“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地面上的生命会灭绝,人类只好到地下求生。”
格雷戈尔想告诉他地面上现在住着几十亿人,但又想这么说可能不礼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么大家打包好东西,就直接搬下来住了吗?”他问道。
“老天啊,不!过了五十多年,才有八百个人搬了下来,通往光明世界的大门也被封死了。我们必须确保我们有东西吃,有地方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维库斯笑道,“这话是地上人弗雷德·克拉克说的。”
“那三明治后来怎么样了?”格雷戈尔用叉子叉起一块蘑菇。餐桌上显得非常安静。
“他死了。”索罗维特轻轻地说,“没了你们的太阳,他死了。”
格雷戈尔将蘑菇放进自己的盘子里。他看了小靴子一眼:她从头到脚都粘着某种炖得烂糊糊的婴儿食物,现在正哈欠连天地用手指蘸着肉汁,在石质桌面上乱涂乱画。
“我们的太阳?”格雷戈尔想。我们那儿的太阳下山了吗?现在是该睡觉的时间了吗?警察有没有来?或者他们还在盘问妈妈?格雷戈尔知道,如果他和小靴子不见了,妈妈此时会在哪里。她会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默默垂泪。
突然,他再也无法忍受听到任何一个和地上世界有关的词。他必须离开这里。
黑暗按压在了格雷戈尔的眼睛上,他逐渐感到这黑暗居然是有重量的,就像水一样。他以前从未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待过。在家的时候,街灯、汽车前灯、时而经过的消防车的闪灯透过卧室小小的窗户,照在他的床上。而在这儿,他一把油灯吹灭,所有的光也跟着一起消失,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盲人。
他想把灯点亮。马雷斯告诉他,外面走廊里的火炬整晚都在燃烧,他可以去那边取火。但格雷戈尔想节约点灯油,要不没了灯油,一走出王之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格雷戈尔用手臂围抱着小靴子,她的后背紧紧贴住他,发出响亮的呼吸声。本来,仆人为他们准备了两张床,但小靴子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睡在格雷戈尔身边。
让地底人放他们去睡觉并不难。大家都看到小靴子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而格雷戈尔看起来也很疲惫。但他并不累,而此刻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睡觉,肾上腺素在他体内喷涌,他甚至担心人们会听见他的心跳声,他们的卧室和大厅只隔着一道帘子。
上床睡觉前,地底人又请他们去洗澡。对小靴子来说,这很有必要,她身上不仅满是菜泥,卷卷的头发上还粘着布丁。格雷戈尔也没反对——安静的浴室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考逃跑计划的场所。
他也可以借此机会问一下达尔西特宫殿内水系统的问题,还不会引起他人的疑心。“你们是怎么做到既有热水又有冷水的?”他问。
达尔西特告诉他,水是从多个温泉和冷水泉里抽上来的。
“之后再流回泉水里?”他天真地问道。
“哦,不是的,那样的话水就不干净了。”达尔西特答道,“脏水被排放到宫殿下面的河里,流到水路里去。”
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信息。宫殿下面的河流就是他的逃跑出口了,更妙的是,这条河还通往水路。他不知道水路到底是什么,但维库斯提过,那里有两个通往地上的出口。
小靴子在睡梦中翻来覆去,格雷戈尔拍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直到睡觉前,她还没开始想家呢。就在他告诉她该睡觉时,小靴子好像着急了。
“妈妈呢?”她问,“莉——兹?”
莉兹不是早上刚坐汽车去野营了吗?现在感觉好像过了一千年之久。
“家呢?妈妈呢?”小靴子问道。尽管她很累,格雷戈尔还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哄她沉沉睡去。现在从她不安分的样子看,她一定在做相当生动的梦。
“梦里可能全是大蟑螂和蝙蝠。”格雷戈尔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一无所知。不过,帘子已经没有了响动,现在正是逃跑的良机。
格雷戈尔轻轻从小靴子身边挪开,站了起来。他在黑暗中笨拙地摸索着,摸到了达尔西特给他的婴儿背包。他想把小靴子放进背包里,却发现这活其实挺有难度。最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放进去。小靴子在梦中呓语道:“妈妈。”接着脑袋一耷拉,趴在了格雷戈尔的肩膀上。
“我在努力让你再见到妈妈呢,宝贝。”他摸到桌上的灯,轻声说道。他正需要这个。小靴子,背包,灯——都齐了。他会用手找到其他需要的东西。
格雷戈尔一路摸索着来到帘子边,他撩起一角往外张望。大厅里灯火通明,外面的走道空无一人。他的房间门口也没有设守卫。也许是地底人用心良苦,想让他觉得自己是贵宾吧,或者,他们知道他根本无处可去。
“沿着河边往下走。”他的想法无比坚定,“不管河通向哪里!”
他赤着脚,蹑手蹑脚地在大厅里走着,尽可能地把动作放轻。谢天谢地,小靴子睡得正沉,要是她在他们溜出宫殿前醒过来,这个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他们的卧室离浴室很近,这为格雷戈尔的行动提供了方便,他循着水声来到了浴室。他的计划很简单:河流就位于宫殿下方,如果他能循着水声走到底层去,就能找到排水口,顺利到达目的地。
计划尽管简单,执行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格雷戈尔花了几个小时在地下宫殿穿梭。不是所有的浴室都建在楼梯旁,有时为了追踪水声,他还不得不走回头路。有两次他差点碰上地底人,不得不溜进房间里躲起来。这里人虽不多,但在晚上会有护卫巡逻。
水声越来越大,他终于找到了通往宫殿最底层的路。他循着咆哮的水声走去,穿过一个门洞,地下河轰鸣着跃入他的眼帘。
在那一瞬间,格雷戈尔差点放弃逃跑计划。达尔西特说“河”的时候,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流经纽约市的那种平缓大河。但地下王国的河看起来却像冒险动作电影里的河,不是非常的宽,但流速极快,水流翻卷着,翻腾出大量的白色泡沫,大鹅卵石像空易拉罐一样被轻易卷走。他无法估测水有多深,难怪地底人没在码头安排任何护卫,这条河可谓天然屏障,远比任何军队都要牢靠。
“但你一定能过去的——他们有船。”格雷戈尔想。他注意到,码头旁边有一排小船,船上似乎蒙着一张被拉伸开的皮毛,这让他想起了野营时坐过的独木舟。
野营!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去参加野营呢?
格雷戈尔尽量不去想被河水轻易卷走的石头,用码头上的火把点燃了手里的油灯,转而又一斟酌,干脆把火炬也拿了下来。不管要去哪儿,对他来说,火光就和空气一样重要。为了节约燃油,他把油灯吹灭了。
他小心地爬上一艘船,仔细检查了一下。船上有一个台子,正好是为了放火把用的,他把火把插了进去。
“应该怎么把船弄下水呢?”他琢磨着。船只被两根绳索吊起,连着一个金属滑轮,滑轮被固定在码头上。“唉,不管了。”格雷戈尔嘀咕着,猛地一拉滑轮。滑轮吱吱呀呀地响起来,船径直掉进了水里,格雷戈尔一屁股坐在了小船上。
此时,小船像一片枯树叶,被水流肆无忌惮地往前推,不知漂向何方。格雷戈尔抓紧船舷,稳住自己,随船一起驶进了无尽的黑夜中。他突然听到人喊叫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两个地底人站在码头那儿,正朝他大喊大叫。小船顺着河道转了个弯儿,他们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们是来抓他的吗?当然了,肯定是的。不过现在他已经出发了,离水路还有多远?水路到底是什么?等他到了那儿,又该往哪走?
格雷戈尔忙于逃命,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除了大卵石外,他还得小心闪躲突兀在水面的暗礁。他在船底发现了一支船桨,便拿起它,操控着独木舟,尽可能避开暗礁。
地下城气候凉爽温润,与纽约城似火炉般的酷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甚感惬意。但现在河面上冷风阵阵,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格雷戈尔!”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他的想象还是——不!又有人在喊!地底人一定离他不远了。
河流突然改变了方向,现在他的视野更清晰了。他身处一个长长的山洞,两旁的水晶反射火把的光亮,正闪着微光。
格雷戈尔看到前面有一个发着光的河滨。河岸旁有一条隧道,直通向黑暗。格雷戈尔冲动之下,用桨在石头上一撑,把独木舟划向河岸。他拼命划着船,往岸边靠拢。总待在水里不会给他带来好处,地底人的喘气声几乎就在他脑后了。也许他还有时间把船停在岸边,躲进隧道里。等他们走后,他就可以等上几个小时,然后再次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