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娜脸颊上又有点绯红。那一次杨定远拦住她，叫她“娜斯佳”，就让同伴很是取笑了她一番。她把杨定远脸上的冷汗都擦掉了，说道：“上回您说过，我和娜斯佳长得很像。她是您的什么人？”
什么人？杨定远却实在不好回答。娜斯佳是自己什么人？什么人都不是，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偶尔救过她一次。娜斯佳是谢苗诺夫的未婚妻，虽然当时她对自己似乎也有一点好感，但这一点好感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真实。他道：“没什么，我是个傻子。”
莲娜一怔，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和娜斯佳的事，杨定远对谁都没有说过。眼前这个和娜斯佳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却似乎让杨定远紧锁的心门一下打开了。他几乎毫无保留，就把与娜斯佳相逢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甚至，连自己对娜斯佳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也和盘托出。有些话藏在心底，仿佛堵着一块石头一样。一旦说出来，便豁然开朗。杨定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俄罗斯少女如此坦率，也许是因为她和娜斯佳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和娜斯佳那过于神秘的眼神相比，莲娜的眼神却是清澈明亮。在她那明亮的双眼前，杨定远甚至感到说谎就是犯罪。
莲娜默默地听着。在她印像中，军人都是些粗鲁的汉子，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有着如此细腻的内心。她是彼得堡医学院的学生，毕业那年，正好是十月革命。这时季特院长正好被指派来叶卡捷琳堡组建这所战地医院，满怀着对新时代的憧憬，她和一批同学追随着季特院长来到了这个乌拉尔山东麓的城市。在这场如暴风骤雨的时代变迁中，这个少女用纤细的内心感受着理想的冲击，却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革命是雄伟的，也是粗鲁的，让她紧紧关上了心门。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东方年轻人却第一次敲开了她紧锁的心扉。
这一天莲娜和杨定远说了很久。杨定远其实并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在莲娜面前，不知不觉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最后，把幼时在山东乡间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当初在托博尔斯克被军法侦缉处当探子扣留时要他交待也没说那么详细过。就算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莲娜听来也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听得极有兴味。而她越爱听，杨定远就越爱说。正说得起劲，门外有个护士在叫道：“莲娜！莲娜！你在哪儿？”
一听这声音，莲娜的颊上有是一阵红，有些局促地说：“对不起，杨，我得查房去了。”
她本来一个个病房查过来，没想到在杨定远这儿却因为听他说话耽搁了。杨定远很不愿她离去，但又不能不让她走。他说：“那你再来么？”
“等有空再过来吧。”
莲娜走到门边，回头一笑。她的笑容似乎使得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也增添了几分暖意。看着她的笑容，杨定远的心里怦然一动。他真希望时间在这一刻能够静止，这样就能永远看到她的笑容了。
莲娜。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与她同名的金矿。在金矿，他曾经有过一次与梦想擦肩而过的遭遇。冥冥中，上天仿佛注定了一切，那一次希望最终化泡影，可是又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就是命运吧？他想。“命运”这个词他还是在牢里听那德国人马库斯说起过。马库斯对他说起命运时，总是带着怨恨与刻毒。命运对马库斯来说，就是个不停捉弄他的怪物。然而杨定远觉得，命运也并不就是只让人绝望，只要不放弃，希望总会到来。
他躺在床上，心情已与先前完全不同。现在他不再觉得生命是一个负担，总是有值得活下去的东西。命运让自己来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又让自己不停地失去和受伤，但现在终于露出了一丝笑靥。
他躺在病床上，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平和，不知不觉，睡意又袭来。等醒过来时，却是金光云来送饭。金光云难得来一次，现在杨定远的双手都打着绑带，也不能吃饭，金光云把他扶起来，切开了面包喂给他吃。只是金光云多半做不惯这些事，面包屑也洒了一地，杨定远见他的神情有点沮丧，问道：“小金，有心事？”
金光云欲言又止了好一阵才道：“杨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杨定远一怔，诧道：“这话从哪儿说起？”
“别人老是不肯理我。”
杨定远恍然大悟。医院里都是些俄罗斯人，金光云的俄语也说得不算很好，大概和别人不太合得拢。这也难怪，叶卡捷琳堡因为成为了中国军团的大本营，中国人来来去去很多，可朝鲜人却很少。他想了想道：“小金，别人不理你，只是不了解你而已。多和人家聊聊，自然就会接近了。”
“可是别人根本不想和我说话。”
杨定远一阵语塞。金光云的汉语说得很好，看来俄语却一直不能太流利。说得越少，自然也就更学不好了。他都不知该怎么安慰金光云，却听金光云又道：“杨大哥，你是怎么讨好别人的？”
如果不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杨定远大概要笑得摔下床来。讨好别人？杨定远怎么也想不到这评语会下到自己头上来。从去哈尔滨做工开始，他只觉得自己从来不就会讨好别人，所以在木材厂里还被那几个工头下黑手要暗算自己。他道：“我讨好别人么？怎么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小金，你也别想着讨好别人，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管别人是怎么想的。”
“可是……”
金光云没有再说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杨定远心想他这心结能解开就好，虽说到中国军团金光云大概能自在些，可金光云实在不是当兵的料，硬要他当兵定没什么好处。他又安慰了两句，金光云喂他喝光了菜汤说道：“杨大哥，那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