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萨克这名字，小个子也听到过，他呆了呆，笑道：“怪不得那伙毛子硬得这样子，王团长也说要缴掉他们的刀呢。”他见杨定远有点怔忡，笑道：“杨兄，你胆子没那么小吧？”
杨定远的心里其实真有点惧意。他至今也忘不了自己被那个哥萨克骑兵一刀劈下马来的情景，没想到一参军，就这么快和哥萨克成了死敌。他低声道：“哥萨克肯定会来报仇的。”
“报仇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许这一次偷袭太顺利了，小个子丝毫不以为意。他顿了顿又道：“现在马也有了，应该就要誓师祭旗了。光宗耀祖，就在这一刻。”
虽然小个子说光宗耀祖在此一刻，但对于骑兵团来说，有了坐骑倒是一场噩梦的开始。现在召来的兵虽然大多数人都会骑马，但要在马上与人格斗却没几个人能行。从这一天起，每天尹春山亲自带队出城训练，从最基本的练起。尹春山平时和颜悦色，一训练则面沉似铁。亏得骑兵团里许多是劳工，吃得起苦。小个子也在背地里说如果骑兵团里都是马天化这样的兵油子，练到这程度只怕要哗变了。杨定远本来觉得自己骑术还成，现在才知道，要成为军人，自己实在还差得远，因此他练得加倍刻苦。尹春山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想要让本来连枪都没摸过的劳工一下练成骑兵的刀法，那绝对不可能，因此将刀法中抽出了几个简便易学又很有效的动作编成一套，让骑兵团的士兵们练熟。虽然小个子曾经嘲笑过霍敬奇的拳脚，可霍敬奇毕竟有两手，大概在宫里就骑过马，杨定远和陈振中小时候也算练过几天武，两个打一个才算能勉强顶住。过几天便是中国收复军正式誓师举旗的日子。当旗帜一打出来，一定会使得诸方势力犬牙交错的西伯利亚局面更加混乱。作为主攻的骑兵团，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收复军誓师的一天。近万名中国军人都聚集在托博尔斯克的中央广场上，在广场中间的旗杆下，搭起了一个台子，收复军现有的四个团加一个特别团依次排开。一团团长是孙富元亲自担任，二团团长名叫任辅臣。这两个团绝大部份是正规军人，每团大约两千人。小个子说当初受徐树铮之命以劳工身份潜入西伯利亚的中国军人足有一个师，但是辗转到了这儿，有一个团的人失去了联系，可能逃回国去了。现在除了一团二团，三团大多是征召的华人劳工，也有两千来人，团长名叫郭万清，人称郭老九。四团是个朝鲜人团，团长名叫张福荣。骑兵团只有三百人，是特别团。人数虽然最少，但从无到有，现在初具规模，三百来个骑兵，每人腰挎马刀，身背长枪，很是威风凛凛。
站在队伍中，看着一列列军人，杨定远心中不禁有些激动。并没有多久以前，他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平民百姓，现在也成了军人。那么多服装整齐划一的人站在一起，就让人热血沸腾。他正想着，忽听身后的陈振中小声道：“定远哥，桑连长让你过去。”
杨定远扭过头，见小个子在那边正向自己招手。他从队伍后面走了出去。小个子见他出来，迎上前道：“杨兄，军法侦缉处的张处长要你过去一趟。”
“军法侦缉处？”杨定远反问一句。他刚到托博尔斯克的时候，因为被大头反咬一口说自己是俄国人的奸细，结果被军法侦缉处关了几天。但这事早已水落石出，杨定远不知还有什么事。在部队里，军法侦缉处找到谁大多不是什么好事，他心里有点忐忑，小声道：“是什么事？”
“张处长说，那个要祭旗的日本奸细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见你。”
杨定远一怔：“祭旗？”
“是啊。就是你刚来那天，反咬你一口的那日本奸细。呆会儿要拿他的人头祭旗，这小子说死前想看看你。”
杨定远喃喃道：“要杀他么？”
在他心目中，大头自是敌人。可就算是敌人，杨定远从来没想过要杀了他。小个子道：“不杀了他，难道还养着他么？张处长说，这小子嘴还真硬，一直不肯交代。反正他嘴里挖不出东西来了，本来就要用血来祭旗，正好就用他的人头了。”
杨定远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杀人，砍头。这些本来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词语，现在却和自己如此接近。作为军人，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杨定远去了并没多久就回来了。陈振中见他神情有点颓唐，小声道：“定远哥，是什么事？”
“没什么。”
杨定远也没有说什么。事实上，确实并没有什么。只是，当他被带到军法侦缉处的牢房里，看到被五花大绑的大头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大头却极是坦然，只是对杨定远说，他们日本人向来只佩服好汉。他身为大日本皇军，两次都折在杨定远手上，这回已再无脱身的可能，死前只想再看一眼杨定远。
“杨先生，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这是大头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后，他便一声不吭，再不作声。这句平平常常听话让杨定远百思不得其解，大头为什么要说他和自己是一类人？大头是日本间谍，和自己实是天差地别，他也想不出自己和大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这时台上升起了五色旗，一团和二团中齐声高唱起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这是《卿云歌》。传说此歌是上古舜帝时之歌，1913年第一次国会开幕时，《卿云歌》被定为国歌，但袁世凯上台后马上就废止了，改以《中华雄踞天地间》为国歌。只是在孙富元这些反对袁世凯的老军人心目中，只有《卿云歌》才是国歌。事实上，后来徐世昌上台后，正式将《卿云歌》定为了国歌。
《卿云歌》的歌词十分古奥，杨定远以前没读过，不太听得懂，就算那些会唱的老兵，也未必有几个人知道歌词的意思。但这首歌雄浑大气，那么多军人齐声唱来，虽不动听，却另有一种苍凉，气概不凡。只唱了两遍，三团和骑兵营都跟着唱了起来，连四团这个朝鲜人团也有跟着唱的。歌声中，五色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看着那面在风中张扬的大旗，杨定远心里也如潮涌澎湃。曾几何时，他总觉得当兵并不是件好事。但现在才知道，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人聚集在一起，会是一股多么大的力量。这力量仿佛奔涌而来的大潮，冲垮一切，摧毁一切，将世间的所有都席卷而去。
一曲甫了，披着红绶带的尹春山走上了台。尹春山是誓师大会的值星官，一身戎装，腰间挎着一把战刀。他上得台来，高声道：“敬礼，祭旗！”随即两个正装的士兵夹着一个人走上台来，那人正是大头。大头的身上仍然绑着绳子，脚上却解开了。虽然有两个人夹着，但他却是自己走上来的。一到台上，夹着他的那两个士兵要让他向着五色旗跪下，哪知大头死都不跪，按倒了又站起来，突然高声叫道：“我是皇军军官，绝不跪支那人！”
“支那人”这句话，几乎是日本人侮辱中国人的专用词了。尹春山见他还如此强项，上前一脚踢在大头的腿弯里。他脚上穿的是牛皮马靴，又硬又沉，大头这些日子本来就没吃过饱饭，哪里经得住，他虽然说不跪，可还是一下向着五色旗跪倒了。他虽然跪下，却还想再站起来，但尹春山已抽出了腰间的马刀，“刷”一刀劈去。这一刀劈得有如行云流水，一刀下去，大头的脑袋“啪”一声被斩落，腔子里鲜血直喷出来，尽喷在五色旗上。台下不少劳工出身的新士兵都吓得“啊”了一声，但台上的尹春山倒却毫无异样，将刀在大头的尸身上一抹，抹去了血迹，回手插入鞘中，动作极是潇洒干脆。他举起手高声喝道：“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这支中国军正式名称叫收复军。那些正规军人自然知道，但劳工出身的士兵却还不清楚自己当了兵到底要为何而战。当尹春山喊出这八个字，他们才仿佛恍然大悟，心中也有如烈火燃起。收复失地，还我河山。这就是这支军队的目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是中国的，现在就要从自己手中一寸寸地夺回来。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高喊起来：“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近万条男人的嗓子吼出这两句话，如利剑般直插云天。杨定远的心里也如同沸腾了，他举着手，和别人一样喊着，只是在心底，隐隐有那么一丝不安。
大头就这样死了，用他的血祭了五色旗。然而对这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日本人，杨定远本以为会恨之入骨，可是现在却发现自己原来对他并不如何痛恨，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明的同情。对大头来说，他也是把生命献给了他的国家。也许，他也曾经对着他们自己的旗帜这样高呼过？
原来，大头所说的一类人，是说我们同样的坚持吧。杨定远想着，不知不觉，眼里有泪水淌下。泪光中，那面沾满了血的五色旗在风中如同化成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