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总是让人觉得距离天国最近呢。”她摊开桌布,放在地上,把袋中的啤酒拿出来,启开盖子,咕咚咕咚喝着。
凌衍森站在前面,许是过于黑暗,衬得他颀长的背影过分瘦削,无棱没角的显示出一种鬼魅的姿态,从他微微弓垂的背脊来看,模样十分懒散。而在她看不见的正面,他冷淡的神色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那双空洞的能盛下头顶整片黑压压的天际的眼,眯了起来,薄唇轻抿着,那微醺的神态似乎在细细品尝着她无心说出来的那句话中的深意。
可他看了又看,暗沉的目光却渐渐失了光彩,仿佛被无尽的黑穹罩住,挣脱不开。
“你有这种感觉,却并没研究过为什么,对吗?”他反身,双手附在身后,手背的经脉十分突出,像是在用力,可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格外飘渺。
清妩从一堆啤酒罐头里抬头,蜜色的唇上沾着黄色的液体和白色的泡沫,她愣愣的,摇头。
“觉得近并不是因为伸手就好像能摸到天,而是……”他深沉地看了看她,玩味的笑,“只要跳下去,下一刻就升天了。”他信步朝天台边沿走过去,被风吹的鼓鼓的裤管,显得他整个身姿都飘逸起来,他的长腿已经跨过半人高的栏杆,径自踏上了最外面的那垒薄薄的矮墙,风中,他一米八五的身形毅然矗立,带着那股无以言喻的萧条,身外,万丈落差,隐隐还可以听见几百米之下的马路上断断续续飞驰而过的车的喇叭声。
清妩猛地站了起来,急急地冲他喊,“凌衍森你干什么?快下来!不安全,那里危险!你是小孩子吗?”
凌衍森冲她眨眨眼,动作十分僵硬,他雕塑的脸根本做不来调皮的表情。可他竟然笑得很欢畅,双眸怪异的眯着,眼尾皱巴巴的,明明在笑,个人的感觉却十分苦涩。
他故意晃了晃身躯,清妩尖叫出声,一刻心吊在嗓子口,堵着她的呼吸,上不去下不来。
“你给我下来!听见没有?”她恼。
他却恍若未闻,四十四码的大脚并作一条直线,在那堵几乎没有什么厚度的矮墙上来回漫步,楼栋隔得远,风肆意凌虐,强劲地从他鼓噪的衬衫里来回穿梭,他神经质地歪过头,看向那万丈深渊,马路上的车辆细如蚂蚁,路灯变成了头顶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微光脆弱。
清妩屏住呼吸,气急,把空酒瓶子踢得四处都是,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明白,明明身处危险的是他,可为什么,快要窒息的快要被恐惧折腾进地狱的却是自个儿。
“阿妩,你那么害怕做什么?”他低沉肆意的声音穿透她不顶事的耳膜。
她怔住,张着嘴,不言不语。若她没听错,他在叫她,阿妩。除了母亲,再没人这么叫她,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小名儿的?
“站在这里的是我,即使不小心失足坠下去,身亡的也是我。可是,傻阿妩,你皱巴巴的喘不上气,为什么?”他笑,眸若深山里的幽潭,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朦胧的一塌糊涂,只有那股魔力持续存在,一点一点将她吸了进去。
她惊惶,顾不上问他如何知道她的小名的,只胡乱地凑着借口,“废话,正常人站在这么高的楼顶当然会害怕。你没听说过一种错觉吗,明明有栏杆,可只要从楼顶望下去,还是会产生一种坠落的错觉。那是人的本能!”
“哦,本能。”他应着,恍然大悟的语气,深邃的轮廓上却不见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压抑,他低低地笑开,自喃,“害怕是一种本能,可当时的你却为什么没有本能了呢。恩?大哥,你的本能究竟去了哪里?太多事我理不顺,于是便只能擅自把它们当做谜团了……”
耳畔刮过一阵风,清妩看见他的嘴在动,神情似悲不悲,很恍惚的样子,待要细听,他却止了声,翻转一跃,跳了下来,安全着地。
清妩下意识的拍着心口,大口大口呼吸,嗓子干巴巴的,脑袋白白的。她看着他笑嘻嘻的冲自己走来,忽然反应过来,他在故意刷她,好欣赏她着急的傻样!
后来,某日,无意从别人嘴里得知,这栋大厦原本是许天珏的办公楼,她猛地想起这个夜晚,他的异常,他的寥落,他说,每天都让清洁阿姨买上一冰箱的菜,任它们冷冻,任它们坏掉,再买新鲜的……
清妩看也不看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爬下了铁梯,凌衍森看了看满地狼藉的酒瓶,笑着追了上去。心想,她大概十分不理解他刚才疯癫的行为吧。
清妩卷起袖子走向开放式厨房,凌衍森的步子很大,三两下就追了过去,看她纤细如玉葱的手碰到碗里已经干掉的油,眉头直觉性地皱了起来,“明天过来打扫的阿姨会洗的。”
“明天很难洗干净懂不懂?油渍这类东西最顽强了。”清妩头也不回,沐浴在暖光下的耳垂,粉粉的娇嫩。
凌衍森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高大的身量非要往狭窄的过道里挤,清妩不情愿地让了让,手背全是泡沫,原本的白皙被油水蹭得斑驳起来,凌衍森把橱柜上的一副橡皮手套扔给她,“清洁剂很伤手的,作为女人,这些基本常识你好歹装进脑子里。”
清妩回头,目光有些轻蔑,她不以为意,“那完蛋了,我的手,伤了起码有十八九年吧,现在补救晚啦!”
“你继母也后妈得太没水准了吧!不给你精神上的虐待,就逼着你洗洗碗?”凌衍森无视她敛下的睫毛,恶意调侃。
洗碗的手顿了顿,清妩并不生气,耳侧的发稀稀松松地冒了出来,遮住她白玉般的尖尖小脸,“小时候真傻,一直错误地认为这双手配不上段家大小姐的名号,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和同学走得太近,例如跳房子和跳橡皮筋的时候,我都在远处偷偷的看着,从来不参加。我害怕看到她们细白细白的嫩手,更害怕她们看到我粗渣渣萝卜那么大生满冻疮的手。就是那时候起,我厌恶洗碗,我故意把碗摔碎,可结果是要洗更多更脏的碗。张淑珍发自内心地厌恶我,就像我厌恶洗碗一样。后来,我就努力攒钱,我咨询了很多关于手部整形的知识,再后来,别说是手部整形,就连全身整形的钱我都赚下了,可却迟迟没有行动。”
凌衍森认真地看着她,目色深深,眼底的暗沉却变成了海绵般浮肿的温柔,“为什么?”
她侧目,看了看他,目光很亮的样子,嘴边挂着温婉成熟的微笑,“因为我长大了。我明白了,手的粗糙细滑与否,和事业和人生和运气没有半点关系。”顿了顿,她盯着他,水漾的眸子里泛起促狭,“就像我嫁了你这么个渣男变态,并不是因为我手保养得不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