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冬日里父城的早晨,笼在薄薄的雾气里。雾气似轻纱,笼在近旁空荡荡的田野和光秃秃的只剩下些许枯叶的树杈上。旷野里静的出奇,新的一天,新的路途。天地在眼前显现新的样子。未知的路程,几多坎坷,几多艰辛,无法预料,更无从担忧。只是,丽华,想到她临别时的不甘心和泪眼,便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为什么不能留下呢?他也在问自己。也许,命中注定的别离,避无可避。风吹起檐角残破的酒旗,让他回到现实的冷冽中。冯异也起来了,张罗了几个人给大家煮粥吃。几个人抬了大锅木柴从他面前走过,冯异故意停下来,说:“这几个人,就是以后我们刘家军的伙头兵了。怎么样,就他们几个,将来给几十万大军准备饭食都不含糊!”几个人咧着嘴看着刘秀笑,刘秀也和大家一起笑了,说:“几位兄弟辛苦了。”其中有个人,说:“不辛苦,这算啥辛苦,当兵吃粮总比在家饿死强。”话音刚落,便抬着东西走远了。庄户人家,大都有早起的习惯。因为锅只有两三口,除了埋锅造饭的几个人,其他早起的,都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蹲在一起说话儿。东拼西凑的几十号人,车马粮草都要靠自己筹备。但是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欢喜,天真而热烈,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心中的迟疑,也稍稍坚定了起来。几个造饭的架了劈柴烧火,不一会儿便有粥饭的绵甜的香味飘了出来,在这样清冷的冬日早晨,仿佛幸福生活的味道。如果不是战争,冬日的早晨,他们可能正在家门前盘算打几块土坯,大雪来临前加固一下房子。或者背上锛头去田里巡视一圈,等着妻子或母亲烧好汤,吃完后开始一天的劳作。如果不是战争,他和丽华,会在一日日平淡的生活里相看两不厌,相守到老吗?他想: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是世上最甜美的夫妻。想到这里,他的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仿佛冬日里轻薄暖红的一片阳光。那边冯公孙趁着吃饭前的时间在门前空场上把几十号人集合了起来,编了五列纵队,临时委派了小队长。冯公孙做起这些事,行云流水般流畅。他最后向刘秀这边望了望,见刘秀在树下仍若有所思,便解散了大家,接顺序排队吃饭。有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给他盛了一碗粥奉上,他笑着接过来,就手喝了一口。端着碗去找刘秀。老远喊道:“刘将军,吃饭了。”刘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往住处大步走去,说:“不急,你先吃。我想起了一件事,去去便来。”冯异只得端着手里的粥碗跟了过去。进门便看到刘秀对着案上的地图比比划划。便凑上前去,说:“想到什么了?”“我们经此路去邯郸,一路上巡视各州县,公孙觉得如何?”冯异顺着他指的地图,细细的看下来,一边看一边点头,忘了手中的粥已渐渐冷透。“柿子还是得先捡软的捏。此条路如今看来,是最便宜的了。你怎么想起来的?”“还不是和公孙昨夜权衡多时的结果。咱们只能走着说着了。”说完拿起冯异手中的冷粥一饮而尽。冯异忙不跌说:“这粥我喝过的,你这人贵为皇亲大将军,咋这么不讲究?”刘秀爽朗一笑,丢下空碗,自去整理桌上的地图。
二人又商议着细细编整了队伍,一行人自父城逶迤北上,一路上天气愈加寒冷,一行人互相体恤照顾,倒也不至于冻饿饥馁。
那日行至邺县。天色尚早,前方探路的吴汉来报,听闻近日此间多流冦,夜行颇多风险。于是早早宿在了荒废多时的驿馆。冯异说:“将军歇在楼上吧,安全些。”又安顿了楼下众人,挑选几个靠得住的亲信在驿馆周围设了岗哨。又接着安排众人饭食。冯异一向妥贴,连他住的房间,也吩咐人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刘秀说:“不用麻烦了,只住一天,我自己来。”冯异却说:“刘将军的贵手,留着指挥千军万马,这等小事,不劳将军动手。”刘秀无心和他说笑,但也温和的朝他笑了笑。傍晚的时分,起风了,刘秀立在驿馆楼舍的窗前。冬日的风,自凛冽的旷野而来,回旋百转,仿佛困兽呜咽的哭号。天色昏暗阴沉,是一种混沌的土黄色。天地之间,风声成为唯一的主宰,卷起枯枝落叶,在天空中回旋。又重重的摔在窗棱上。陈年的窗扇发出呜呜的声响。多像这乱世,许多人争先恐后的,想趁乱捞一份前程。不过是风起风落,吹到高处再重重摔下。而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无意中,想起丽华说过的一句话:“壮志未酬,剑锋不藏。”依稀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呢?已经记不清楚了。最终,丽华会谅解自己的。纷扰过后,心却出奇的安静。开弓没有回头箭,刘秀望着将晚的夜空,黑色的晃动的枝丫的剪影,思绪渐渐沉淀了下来。相思极苦,丽华的影子要暂时放到一边了。他起身,舞起了随身的宝剑。天已经黑透了,今晚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要解决,会有未知的危险,征途的劳顿,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
半夜里刘秀被一阵嘈杂的响声惊醒。自从舂陵起事以来,他的睡眠一直很浅,稍有响动便会醒过来。他快速坐起,抓住手边上的宝剑起身走到门后。正要拉开门闩,却是吴汉,举了一只火把过来敲门:“刘将军,睡了吗?叨扰了,有件事还是要请您下来一下。”刘秀道:“不必客气,我已经醒了。所为何事。”吴汉说:“有人夜闯驿馆,自称新野邓禹,是将军故人,追随将军而来,一定吵着要见将军。百般劝说,也不肯等到明日。我等怕有诈,只得上来通报。”刘秀笑着说:“是他呀。确实是故人。单枪匹马,不足多虑,带他上来吧!”吴汉称诺,下了楼去。刘秀收起宝剑,打开房门,不一会儿,便见吴汉带了一个人走了上来。但见此人风尘仆仆,衣服和头发上沾满了灰尘,乱糟糟的,仿佛已经接连走了很长的路。而一双眼睛,却毫无疲态,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来人朝刘秀灿然一笑。刘秀也笑了起来,走上前去,伸手在他的背上拍了三下。窗外,风声已经小了下来,因着这样的笑,竟然觉得,天地间,无端的生出许多暖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