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赵红霞是侧着身子坐的,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只搁在桌上,手捏弄着装着凉水的纸杯,乜斜着对面低头填写着笔录纸的马小乐。
稚嫩。她想,这是一个菜鸟无疑。
“你是死者的钟点工?”
“我说过了。”
马小乐抬头,眼皮挑起地看着她。
“是。”赵红霞挪动了一下屁股,但依旧是撤着身子的。声音里透着无所无不所地说,“我告诉过你的。”
“你很喜欢说话吗?”马小乐显然有些不悦,这倒不是因了眼前这个怎么看都不像是钟点工而透着很厚的风尘味的女人,而是因为他确实不太愿意用“死者”这个字眼,更喜欢用“受害人”。当然,眼前说“死者”似乎更确切点儿。但确切让他总觉得有些拧巴。不过,每当他感到拧巴的时候,就会想起师父蒋正辉的话,“这是个拧巴的世界”。对面的赵红霞就是个拧巴。从警车上要口香糖,到现在的坐姿,全是拧巴的。所以,他不悦。
赵红霞吸了一口气,对马小乐的问话和接下来的短时的沉默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收回前后搭着的胳膊,又扭动了两下屁股,耸了耸胸部,坐正了些。
“什么时候开始的?”马小乐尽量把声音放得低沉些。
“什么?”赵红霞心里有些咯噔,脱口问。
“什么时候开始在死者家里做钟点工的?”马小乐不由地把手里的笔在桌上轻点了两下。
“三年前吧。具体日期记不清了。”赵红霞并没有忌讳马小乐的情绪,后半句的解释很是轻描淡写。
“他是怎么雇用你的。”马小乐见赵红霞有些迷惘地看着自己,发觉自己的问话不是那么明确,轻咳了一声,补充问道,“是在劳务市场吗?”
赵红霞眼珠子转了两圈,盯着马小乐,然后摇着头说:“不是。”
“那是……”
“朋友介绍的。”
“什么朋友?谁?”
“那谁记得?就圈里的。”
“什么圈里?”
“娱乐圈啊。”赵红霞的语气里,听上去有些趾高气昂的样子。
“说具体一点。”马小乐的话好像不是那么待见。
“刚演完《无耻小混蛋》,群演里的一个姐妹吧。不过,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连模样都不记得了。”
“你演过电影?”
“这和死人有关吗?”
“你以为我们是在闲聊吗?”
“哦,当然不是。我演过。”
“都有哪些?”
“就一个,《无耻小混蛋》,只有一句台词。后来没人找我演了,就当钟点工了。你知道,我得生存啊。”
“你去工作的时候,你的雇主,就是死者都在家吗?”
“都在。不,保不齐,有时候他也外出。”
马小乐深看着赵红霞,目光跳跃着,“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在他家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来找他?”他连续地问道。
赵红蟹沉吟着,然后一笑,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打听主顾的隐私。”
马小乐依旧很深地看着她,等着自己下面的问题的答案,手里的笔轻触着桌上的笔录纸。
“嗯,他很宅。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
“是没见过他朋友,还是觉得他没有朋友?”
“觉得吧。”
“没见过?”
“没有。”
“他最近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没有。我,没看出来。”
“他人怎么样?”
赵红霞沉吟了一下,眼睛在马小乐脸上扫视着。
“对你好吗?”马小乐强调着。
“这个,就那样吧。”
“那样是什么样?”
“就是雇主和雇员吧。”
“没有别的?”
“别的是什么的?”她的反问中透着突然生出的警惕,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
马小乐嘴角扯动了一下,“你不止受害人冯靖宇一个雇主吧?”他的语气里尽量地透出话里有话的意味来。但见赵红霞再次脸露迷茫,快速地追问道,“收入怎么样?”
“收入?就那样吧。”赵红霞仿佛明白了眼前的这个菜鸟警察,实际上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菜。
“那样是什么样?”马小乐突然讪笑了一下,语气似乎变得有些玩世不恭起来。
“我不明白。”赵红霞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但依旧坚持着,而且是努力坚持着。所以,那笑更像是哭了。
“一次多少钱?”马小乐的腔调简直油滑起来。
赵红霞“嚯”地站起来,两手按在桌沿上,倾身盯着马小乐,“你什么意思?”语气急迫而带着强烈的敌意,但目光是闪烁的。
马小乐抬眼瞥了了一下逼脸前的赵红霞的一对大胸,似乎怕被灼伤一样,朝后撤了撤身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红霞。
“钟点工,一次,他给你多少钱?”他的话说得有点慢,阴阳怪气得很明显。
赵红霞眼珠子打了几个转,突然像泄气一般,坐回椅子,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我的隐私。”她的语气里透着一种莫名的底气,话很快,很干脆。
马小乐轻哼了一声,举起笔在空中画了个圈,“你以为,在这里你还有什么隐私吗?”话语里透着狠。
赵红霞一愣,随即快速地打量着这间略显狭小被漆成灰色的房间,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虚空,仿佛自己所有的器官都无处安放。尽量逃避着马小乐追踪着自己的目光。
“你杀了他。”
“你放屁!”赵红霞屁股猛抬,随即又重重地顿下,一指马小乐,愤恨地喊,“你血口喷人!”
“你辱骂警察。”马小乐不阴不阳,缓慢地说。
“你,你诬赖好人!”赵红霞再次丰臀猛抬,但在半空凝住,片刻落座,语气有了平和地说,“我为什么杀他?”
“劳资纠纷。”
赵红霞一阵狐疑。
“你给他提供,嗯,钟点服务,”马小乐扫视着赵红霞的脸,像是在判断着什么地说,“他克扣了你的工钱。这么说吧,或者是没有给够你想要的数目。你找他理论,然后是争吵,然后是肢体冲突,然后你杀了他,冯靖宇,你的雇主。”
赵红霞的脸上爬上了一丝隐约的不懈,乜斜着马小乐,“你当警察可惜了。”她的腔调里充满怜悯地说。
“你不是蓄意的,是个意外。是吧?”马小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之中,并没有理会赵红霞话语里的情绪。
“我到的时候,你们已经在那儿了。”她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依旧乜斜着。
“到什么地方?杀人现场吗?”
赵红霞依旧乜斜着,默然。
“以你现在的心理素质,完全可以在杀了人之后,逃离现场,或者还报了案,藏在附近,等我们到了之后,你再出现,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马小乐一字一句地阐述着,如官员的报告。
赵红霞凝视着马小乐,依旧是默然。
马小乐把手里的笔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晃来晃去了几下,然后丢在灼伤,“很多案子都是这样做的。”他的声音突然降了下来。
赵红霞突然抬臀欠身,凝视着马小乐。
马小乐朝前凑了一下,盯住赵红霞的眼睛,“不是吗?”他嘲讽地说道。
赵红霞咧嘴一笑,然后猛地双手抬起,搡在马小乐胸前,接着转身朝门口走去。
马小乐在椅背上起来,望着走向门口的赵红霞。
走到门口的赵红霞突然站住,猛地转身,指马小乐,“瞧你编的那些狗屁桥段,你应该去当那些二逼导演!”她近乎死后地喊着。接着转身。
问讯室的门开了。
蒋正辉站在门口。
142
史克明是被梦搅醒的。
屋里通亮,这是个白日梦。无疑,他这样提醒自己和坚信着。
白日梦都是混乱的。他这样想着,又极力地回想着梦中的一切,似乎并不甘心梦里的混乱,想理出个征兆来。
他下床,赤裸地站在房间的中央,在一片明亮中,突然感到自己有些虚脱。这种脱力感对于他来说,很有有的。靠,艾谁谁。他想到的就是这个女人,让他做梦,又搅乱他梦的女人。他立时生出一股沮丧来,这倒不是因为眼见自己的昂扬变成了去势,而是因为自己又输了。做所有的绞杀中,他从来都没有赢过艾谁谁。这是他沮丧的根源,也是他重燃欲望的源泉。虽然他从来不会去主动招惹这个女人,但面对这个女人的撩拨,他还是很欣然的。如果去掉男人在这事上的那么点自尊心,艾谁谁是一个很能叫男人意乱情迷的主儿。汪成林不就是这样吗?不过,就他自己所知,汪成林目前对艾谁谁也有点爱谁谁的意思了。他想到这里,不由怪笑了一下,因为随即爬进脑子里的一句格言是:再漂亮的女人,也有那个什么够的时候。
“哈”,他轻笑了一声,朝卫生间走去。
就在他打开卫生间门的一瞬间,手机响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回床头。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电话一定是艾谁谁打来的,因为每次完事以后,这个女人就会打过电话来,对自己调侃一番,而且没完没了,竭尽嘲讽之能事。只是在实际上他还是很享受那种特有的,而且是强力有变化多端的吸附的。这与嘲讽和调侃相比,应该是更受用的。就当是事后爱抚的安慰吧,他每次都这样想,于是,拿起手机。
他犹豫了,因为屏幕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举着电话,望向窗外,隔着薄纱的窗帘静静的,光柔和地打在他的脸上,一脸的判断显得有些冷峻。
之所以冷峻是因为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的是冯靖宇凶案的现场,撕开的喉咙和满地暗黑的血,耳朵里充盈的是警车疾驰声和要命的警笛声。
举着电话的手抖了抖,他还是按了接听键。
“喂。”他努力地把自己的声音控制在毫无情绪的范围之内,低沉而镇定。
“我是安成军。”电话里的男声,有些急迫。
史克明默然地听着电话,仿佛需要对方再说多一些。实际上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搜索着自己记忆库里的人名。
没有“安成军”这个人,这他很是肯定。
“你是史克明,史先生吧?”电话里的男人显然是急迫的。
“你想干什么?”史克明的声音冷冷的,嗓音也有些沙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