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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成长是一个孤独的过程

高思

365天前,曾无数次期待的2008年,此时要结束了,日子过得如此快,我还未来得及感叹和忧伤,2009年就轰轰烈烈地来了。

元旦放了三天假。2008年最后一天,打开电视就能看到各个地方的跨年晚会。比起圣诞节,元旦的节目气氛虽不是特别浓厚,但因了那三天假期,变得特别喜庆。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和琳表姐去君临广场倒数。遇见小莺和路东哲,还有陈大伟。小莺裹在黑色外套里,围着和路东哲一样款式的格子围巾。虽然小莺站在高大的路东哲身边显得很瘦小,但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多般配啊,相比之下,陈大伟显得很孤单。

广场人山人海的,远处大屏幕还在播放广告,忽然切换成单调的电子数字画面,从最后一分钟开始逐秒递减。大家都纷纷仰望屏幕。喧嚣声在二十几秒开始减弱。我左手挽着小莺的手臂,右手握着琳表姐的手。从十秒开始大家有默契的一起喊。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我和小莺拥抱在一起。视线穿过无数张陌生的激动欢喜的脸,落在那对安静接吻的情侣身上。然后我哭了,眼泪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滑落下来,掉在小莺的格子围巾里。模糊的视线里,云梓天轻轻放开欣容,然后他们抱在一起,就像此时我和小莺那样。

广场上空绽放开来的烟火映亮每个人的脸。小莺在我的耳边大声地说:“阿思,新年要快乐啊!”

周围很吵,大家讲话都用喊的,我也只好大声回答她:“是!你也要!”

琳表姐说:“去吃宵夜,我请!你们都去,人多比较热闹!”

于是连同远处的欣容和云梓天都一起去。广场三楼的一家餐厅,是琳表姐最爱去的。

“对了表姐,那建设师呢?怎么不陪你?”忽然想起她有男朋友的。

“分了。”表姐说。

看不出她是什么表情,于是没再问。

“来来,”表姐招呼我们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干杯!”

“新年快乐!干杯!”大家的茶杯碰在一起。

那天晚上快要三点了才回到家。家里很静,奶奶和佣人们都睡了。我洗完澡准备熄灯上床,琳表姐神神秘秘吓我一跳,她说:“走,衣服穿上,放烟花去。”

“你什么时候买了?”我穿上外套和毛绒拖鞋。

“早就买好了,太想玩了!快!”从没见过表姐这么心急。

我们跑到后院草坪上,表姐把一袋烟花鞭炮放在雕花椅子上,把各种各样的烟花翻出来。我们只挑那种声音不大的玩,以免吵到别人。

玩够了,缩在椅子上,看着模糊的月光,风冷飕飕的,院子里的紫荆树被吹得窸窸窣窣。

“你不开心?”我问琳表姐。

“没。”她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和我一样年轻,眼睛亮得像城市夜空难得一见的星星。

她说:“只是有点失落,那男的太懦弱怕事,每天只顾工作,还说我任性。后来却竟然受不住诱惑跑到别的女人床上。当初我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压力和困境,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才能解决。

三天的假期一眨眼就过去了。其中有一天是和欣容出去逛街的。她说欠小莺一份生日礼物,要买给她。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街头,欣容忽然指着远处说:“是烤甜薯的车子!好久没见过了!”她兴奋地拉着我跑向那个推着车子的小贩。

烤甜薯的香味飘得半条街都是。之前我也见过,但长这么大一次都没在大街上买过烤甜薯来吃。每次坐在车里看到街上的人在寒冷的街头分享一个热乎乎的烤甜薯或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这种场景时,都会觉得,他们一定很幸福。

“老板,要两个,熟一点的。”欣容掏出钱递给小贩。

接过热乎乎的烤甜薯,有点烫手,掰开来,金黄色的,往外冒烟。

“好吃么?”欣容嘴里嚼着一大口。

“很香很甜,太好吃了。”我说。

“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特别期待着在街上遇到小贩推着烤甜薯的车子,”她边吃边说,“我妈不给我买,她说吃多了要上火。可是她每次都不得不给我买,因为我会在大街上闹脾气。”

真羡慕你啊。我在心里悄悄对欣容说。

在别人看来,也许我也值得羡慕。人之所以羡慕甚至嫉妒他人,往往是因为被无止境的欲望、渴求而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眼前属于自己的幸福。

奶奶常说,做人要惜福。

说起奶奶,心里就难受,她刚住院了,情况不太乐观。奶奶出生于贵族家庭,留洋海外,归国之后便嫁入高家生下了父亲、叔叔还有姑姑。爷爷死得早,父亲和叔叔因为财产问题发生争执,最后叔叔一家离开了乔城,姑姑一家移民加拿大。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不曾回来探望奶奶,如今奶奶病倒,而且春节将近,姑姑一家从国外回来了,住在我家。

平常偌大冷清的房子多了一些亲人,温暖多了。

放完元旦,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我又陷入兵荒马乱的状态,小莺借我的笔记连三分之一还没看完就要考试了。

下午考数学时,天阴沉沉的,老师把教室的灯啪啦全部打开之后,外边轰隆滚过一声雷,然后便下起了大雨,气势汹汹的。2009年的第一场雨。

考试结束后,和小莺一起去洗手间。走廊被雨水打湿,很滑。前面的宋紫君走着走着就滑到了,她身边的女生赶紧把她拉起来,衣服湿了一大片。我和小莺忍住笑,绕过她们。

“坏事做多了有报应了。”小莺说。

“你们说谁啊?”欣容从隔间出来,拧开水龙头洗手。

我把刚才宋紫君摔跤的事情告诉她,她笑得很大声,把水都甩到我和小莺脸上。于是三人在洗手间甩水打闹,经过的女生厌恶地翻白眼儿,因为甩到她们了。

下过雨,空气潮湿了许多,远处还起了雾。放学的时候,姑姑亲自开车来接我,有点受宠若惊。她虽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四十没到。她把车子开得飞快,直奔父亲的公司。

“不是回家么姑姑?”我把安全带扣上。

“先去公司,”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接琳琳。”

我从未去过父亲的公司,哪怕只是楼下,一次也没有,最多就是在门口停留过。高氏企业比我想象中要强大得多,旗下的服饰品牌、饮食业遍布半个乔城。听姑姑说,城南一块新楼盘也是高氏企业掌控的。

“思思,你可要好好学习,将来高氏就是你接管了。”姑姑幽幽地说。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这么长远而重大的任务从未想过落在我肩上。姑姑忽然这样说,把我吓得不轻。也许她是想我认真学习,给我施加的压力吧。

琳表姐在人事部做个小小的助理而已。是她自己要求从低做起,不想依靠父亲的权力而一步登天。

接了表姐,姑姑没有往回家的方向开。

“妈,去哪儿啊?”表姐替我问了。

“去机场,接安东尼。”

“安东尼?他也来了吗?”琳表姐显然很兴奋。

在乔城机场见到她们口中的安东尼,浅褐色的眼睛,鼻子高挺,一头金发,人高马大的,活生生一外国人。他热情地和姑姑表姐拥抱亲脸。他注意到我,表姐跟他介绍完,我伸手和他握了握。

在车上,他们一直用英文交流,我都快受不了了,以我的英文水平根本没几句听得明白。

“他是谁啊?”回到家,我悄悄问琳表姐。

表姐说:“你说安东尼?前男友,但我们复合了。”

屋子里热闹得很,父亲回来了。他们在二楼开派对,欢声笑语充满整个房子。吴妈李姐忙得团团转。我躲在房间里,不想出去。可说笑声不断传进耳膜里,莫名的烦躁。于是我披上大衣,悄悄从楼梯下去,尽量不被任何人发现。溜到后院,草丛有扇门可以出去的。出去之后拐个弯儿走几步就绕到前院大门口。钟叔已经等在那儿了。

“小姐,去哪儿?”钟叔待我开门坐进去便问。

“奶奶住的医院。”

钟叔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路上,钟叔突然问:“小姐,你不参加他们的派对吗?”

“不喜欢。”我不喜欢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而且自己却融不进去的感觉。就像现在,我巴不得逃离现场,逃到足够远的地方。自从母亲去世,很多人都可怜我,他们一边自己很幸福的一边用同情的眼光可怜我。但是钟叔一直很照顾我,因为父亲有恩于他,所以他对高家忠心耿耿。我想,就算不是为了所谓的报答,他也会尽忠职守吧。

“钟叔,你有孩子吗?”我问他。

“有啊,一个儿子,刚考上高中,一个女儿,还在上小学。”钟叔说起孩子们,语气里仅限欣慰和自豪。

“他们一定很孝顺你吧。”我说。

钟叔点点头,从记事本里翻出一张照片地给我看,他说:“这是元旦才照的全家福。”

我接过照片。相片里有四个人,钟叔和他妻子坐着,后面站着两个孩子。男孩很高,眉目清秀,戴着红色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感觉。女孩很纤细,齐刘海蘑菇头,咧开嘴笑隐约看见掉了一颗牙。钟叔的妻子很年轻,和女儿一样留着蘑菇头。一家人幸福的样子真令我羡慕。我想如今母亲还在,我也可以和她剪一样的发型。

窗外已经陷入夜色的乔城依然喧嚣繁华。我摇下车窗,一阵凛然的风灌进来,冷得我打了一哆嗦,原来我忘了戴围巾。

钟叔把车停在医院门口,我自己上去。楼道里惨白的灯光和随处可闻的消毒水气味令我有点儿不安。奶奶已经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进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以至于房间里的气味没那么浑浊。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陪着熟睡的奶奶。夜很静,风很凉,心情已经没那么低落了。

不知不觉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是护士姑娘把我叫醒的,她说不能逗留了,陪夜要加钱的。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塞给她,她没再作声,离开时顺手把灯按掉把门带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我掏出手机发短信给钟叔告诉他今晚我在医院过夜,明天一早来接我去学校。

我缩到旁边的沙发上去,比较舒服和暖和。想到刚刚塞钱给那姑娘时觉得自己竟然那么势利,那么丑陋,这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么?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学会用钱来打发和敷衍人了?也许从小在物质和金钱上不缺,所以没觉得钱有多么重要和好使吧。可是金钱却代替不了我所缺失的爱。这是莫大的悲哀。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久久无法入睡。当然,后来还是睡着了。第二天同样是那个姑娘把我叫醒。

赶到教室时监考老师正在发卷子,今天要考最后一科化学,还好赶上了。试卷做到一半差点睡着,题目很难,看得我哈欠连连。结束铃声响起,老师宣布收卷,学校内陆续响起欢呼声。要结束了,这个学期。时间流走得如此快,想好了要什么样的将来却又来不及为那想要的将来付诸行动。所以人才会留下太多无法弥补的遗憾。

考完试大清洁,我被安排擦窗户。有个男生在旁边探头探脑的,本来也没留意他,可是他忽然拍拍我的肩膀,他说:“同学,我找许欣容,麻烦帮我叫一下。”

这时我才抬头打量他。眼前的男生很眼熟,特别是那副眼镜,在哪儿见过似的,却一时想不起来。

许欣容

我不明白自己在逃避什么,就算知道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就算不是自己亲手伤害了别人,面对小莺,内心的愧疚和怨恨就会一点点扩散开来。

冬至那天打电话给她,我还未知道许光泽撞了小三,可小莺的语气听起来没精打采有点儿不耐烦,情况大概不妙。当许光泽告诉我他撞了人,那一瞬间,我恨不得给他几巴掌。我多么希望时间倒流,回到足够远的从前,那些谁也不认识谁的时光里。

当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把许光泽藏起来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警察已经找上门来,还来不及跟惊讶的母亲解释清楚,许光泽就被带走了。因为小莺的小姨没死,但许光泽事后逃走,所以判了一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小莺的小姨流产了。是父亲告诉我的。

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提着水果去医院,在病房外边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进去。转身离开时看到父亲,他有点儿吃惊。我们就在走廊的塑料椅坐着。父亲谈到还未出世的孩子,就连脸上的皱纹也是悲伤的。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错。“父亲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离开时我把手里的水果篮递给父亲,父亲往我手里塞了几张一百块。我没敢要,推搡着。

“容容,拿着。”父亲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握着那几张温热的钱,眼泪快要溢出来,还是硬生生逼回去。父亲转身进去病房。

有多久没人再叫我的小名了,久到我已经无从追忆了。插在大衣口袋的手握着父亲给的钱,用力得都快要捏碎了。

在公车上,车子快要启动时,望见窗外一个爸爸牵着五六岁左右的女儿赶公车,爸爸神色慌张生怕车子走了,女儿脸上却笑容灿烂,很快活的样子。看着他们,我笑了,伸手摸摸脸,却摸到一把眼泪。

今年的冬天那么寒冷,没想到2009年依然是寒冷的开始。倒数那晚,云梓天第一次主动吻了我,说来也可笑,在一起这么久了,都是我满怀一腔热情,主动做那么多亲昵的动作。真担心有一天我会累了,不想再主动了。

后来阿思的表姐请我们去吃宵夜,她表姐果然长得很漂亮,打扮得很时尚,对我们很热情。在愉快喜庆的气氛中,被子碰在一起,迎来了新的一年。

元旦结束回到学校,把之前小莺生日欠她的礼物补送给她,是一对月亮型的耳钉。虽然小莺没打耳洞,但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戴上。阿思曾经说过,我像永远充满朝气与热情的太阳,照耀着大家,带给大家欢乐和温暖。小莺呢,像月亮那样,高悬在夜幕中,洒下一抹抹清辉,而她自己,则是众多星星的其中一颗,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光,点亮无限大的夜空一角。

我记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打趣她,什么时候文采变得那么好。现在想想,她形容的太贴切不过了。太阳,星星,月亮,谁也离不开谁,在无限浩渺的宇宙里,有生之年,我们在地球上相逢,难道不是欣喜之事么?人生就那么短短数十年,只是一个檫肩而过也要上辈子修行几百年,何况成为好朋友。缘分,命数这种东西,我还是有些相信的。

期末考试来得有点儿突然。也许那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没能好好复习,准备考试,所以感觉不太良好,浑浑噩噩的就过去了。

在教室杂物间打扫时,阿思进来,她说:“欣容,有人在你,在门口。”

“谁?”我问。

“我不认识的。”阿思摇摇头。

面前站着找我的男生,高高瘦瘦,长得像女孩子那样俊秀,戴一副红色边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他说:“我是高一五班的钟焕文,你是排球队副队长吧,我想加入排球队。”

在我准备爆发笑声之前,他又说:“你别笑,我是认真的。”

我把笑声逼回去忍着,然后对他说:“你不知道乔中没有男排么,况且这种事情不是我一个副队长能够做得了主的。你去问问体育老师吧。”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篮球队的经理不也是女生么,排球队也可以设一个男经理啊。”

我掏出手机,翻出教练的电话,对他说:“我把教练的电话给你,你自己……”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打断我,“你问好了打给我,我先走了。”

我低头看着屏幕上一个响了一下的未接来电,莫名其妙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男生烦了我几天。我都告诉他教练要考虑考虑,他还每天一个电话,说什么先和副队长沟通增长感情,真怀疑他是不是感情太饥渴,还是脑子烧坏了。

一月中旬开始放寒假,下个月八号开学,假期还不到一个月。因为许光泽坐牢了,家里又恢复冷清。母亲白天工作,晚上快七点才回家。我每天在家里做家务,看肥皂剧,偶尔和云梓天约会,或者约阿思和小莺去逛街。钟焕文每天不厌其烦地打一个电话来聊天,若我不接,他就发短信,也不管我看不看。陈大伟偶尔会来我家,还带零食,或是他母亲煮的糖水。我使唤他做这样那样,他依旧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们会像小时候那样,两个人玩扑克牌,波子棋或者大富翁。以前他会让我,现在他依然让着我。他还说:“以后我还是会让着你的。”

“当然,你是我的手下嘛。”我说。

就是因为知道你喜欢我,才要说得很明白,把界限划得很清楚。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特别是你,胖子。

有时候陈大伟会留下来吃饭,也只有这种情况,母亲的脸会多一些表情,她会把他当成许光泽,给他夹菜,切水果给他吃,和他说说话。

那晚陈大伟吃完饭离开,我送他到小区门口时对他说:“你以后要常来。”

“为什么?”我诧异中带点儿惊喜。

“你也知道我哥坐牢,父母离异,我妈她喜欢你,有空就常来看看她吧。”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博取同情似的很做作,但又很成熟很为别人着想。连我都快要瞧不起自己了。

陈大伟用力点点头,他说:“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他走出去没多远,我又把他叫回来。

“还有,过年那几天有空也要来。”说完才让他走。

看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孤单的感觉。回到小区里,坐在一棵快要掉光叶子的树下那些堆砌起来的石条上。风吹动着头发,裹紧大衣还是觉得冷。小时候陈大伟还没搬走之前,我们经常在这里玩。那时的滑梯和秋千都很新很结实,现在已经剩下残旧生锈且摇摇欲坠的骨架了。这个小区里以前住着三五个同龄的孩子。我们经常一起玩抢婚的游戏,我做公主,某男孩做王子,结婚的时候另一个男孩当骑士来抢公主。而陈大伟,他既不是王子也不是骑士,他只是一个侍卫,一个保护公主的侍卫。这只是个无聊时玩的游戏。可是这些年来,陈大伟依然扮演着我身边的侍卫。

那晚我坐在那儿很久,想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也回忆和阿思、小莺在一起的一些场景。后来就感冒了。原以为吃点药睡一觉就没事,直到快过年了还病着,高烧不退。大年三十在医院里打点滴。母亲一直陪着我。她没有责怪我什么,也没有说些关怀暖心的话。她就那样淡漠,隐忍,不表达。

春节过得很平淡,有几个亲戚来国家里,拜个年聊聊天,吃顿饭就走了。年初二母亲出门,去一朋友家,她没带我。我一个人在家,开着电视,正在播各种联欢晚会,边吃着亲戚送来的糖果饼干边看八卦周刊。阿思打电话来,提起文理分班的事。

“欣容,你选文科还是理科?”她问。

我想了一下说:“理科,你呢?”

“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她说。

“你自己分析一下情况,”我建议她,“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做决定比较好。”

阿思的性格优柔寡断,这样的人生选择够她烦恼一段时间的了。

半夜三更还能听到外边燃放烟火鞭炮的声音,在夜空爆破。这一年的春节气氛并不浓,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便过去了一半假期。母亲一去就好几天没回来,打电话给她也没有接,这个家只剩我一个人了。陈大伟来了几次,待一阵子就走。我开始赶作业,厚厚一沓卷子没碰过一张。

直到开学的前两天,母亲才回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风尘仆仆的样子。

“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我埋怨到。

“龙城乡下。”母亲把东西放好。

母亲不是乔城人,年轻的时候和一姐妹来乔城打工,认识了父亲,所以才有了这个家。如今却有点儿家破人亡的感觉。

有点儿生母亲的气,她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几天,万一哪天她离开了不再回来了呢?我该怎么办,一个人守着这间破房子过下去么?没有人顾虑过我的感受,就连最亲的人也可以随时弃我不顾。忽然心灰意冷,在过年这样欢庆的日子里。

2009年2月7日下午。一个人提着行李去学校。之前和母亲商量不住校的问题还没解决。没让陈大伟帮忙,可在宿舍楼下依然遇到他,他好像一早就在那儿待命似的等着我差遣他。把行李放置好,整理了一下宿舍,然后和陈大伟去吃饭。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把文理分班的意向表收上去了。大概一个星期后就要分班。才刚开学,同学们就忙着写纪念册,合影签名什么的,搞得像毕业似的。我和小莺、阿思倒很平静,依旧打打闹闹过着每一天。

星期五放学后去训练了一个小时。教练居然让钟焕文加入排球队,和我们一起练习。他一点儿基础也没有,学起来倒也很快上手。

回家的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没打伞也不会淋得很湿。到了家门口,掏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钥匙插在门孔里使劲拧不动,拍了很久的门都没有反应。邻居大妈开了门,她说:“别拍了,你妈搬走了,这是新家地址。”

我接过大妈递来的小纸条,脑袋里一片空白。母亲竟然这样残忍,一声不吭就抛下了这里。我握着纸条把它揉进口袋,提着书包离开。这里再也不属于我的地方了,简直不敢相信。

我沿着马路一直走,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忽然看到远处云梓天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经过,想要喊住他,却看到后座坐着小莺。居然是小莺。

乔城春天湿冷的空气侵袭了全身,瑟瑟发抖,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袁莺

在这个繁复的人类群体里,被无数人欺骗的同时也欺骗着无数人,这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这是许多人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偏偏,人欺骗自己多于欺骗别人。而且往往用愚蠢的理由,并乐此不疲。到头来,受到伤害的总是自己。

这么说也许言重了。我只不过对母亲撒了谎,和路东哲去海南岛玩了几天。我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烧坏了才会这么冲动。第一次和男生单独旅行,虽说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也不是待很久,始终觉得很忐忑。去的途中还在犹豫,害怕遭遇到什么不幸之类的。还好,一切顺利,而且旅程愉快。其实寒假出游不是很理智的选择,因为春节临近,返乡的人特别多,交通拥挤不说,飞机火车大巴之类的都人满为患。

回来之后还是在母亲穷追猛打的逼供之下露出了马脚。为了以防万一,本来是打电话给欣容的,她没接,于是打给阿思。

“如果我妈打给你问你是不是和我去过海南岛,你要说是。”我躲在房间里紧张兮兮的对阿思说。

阿思有一点蒙,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事情解释一遍,我说:“总之你要帮我啦,拜托了阿思。”

“哦,好吧。”阿思答应了。

“你要说得自然一点,反正你就想象和我去过就好了。”我有点担心她会露陷。

后来母亲不再追究了,白白让阿思准备了谎话。其实年少的我们不少干这种事,让同学假扮家长在电话里骗老师,又或是假扮老师骗家长。无知的我们以为大人就这么轻易被骗过,其实很多时候,他们明知,却假装不知道而已。

这个寒假,做的第二件意外的事是穿耳洞。和阿思在街上逛着逛着,发现一家很有特色的店,是卖少数民族的饰品。那些复古的耳环深深吸引着我。于是拉着阿思去穿耳洞。明明知道就算穿了耳洞也不会戴那种耳环,却无法阻止这突如其来的决心。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仿佛被捏一下,然后耳朵上多了一份坠感,一枚小小的耳钉被固定在上面。我穿好了,轮到阿思时,她却临阵退缩。任我怎么劝说她也不尝试了,拉着我逃离现场。一路上她时不时问我疼么。我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你骗人吧。”她投来质疑的眼光。

“信不信由你。”我认真地说。

“就算你说不疼,我也不敢穿。”阿思坦言。

七八天后,我拔出耳钉,把欣容送的月亮型耳钉戴上。出乎我的意料,对于穿耳洞的事,母亲没有骂我,还叮嘱我擦点酒精消毒以防发炎。

春节前小姨出院,我们把聪聪送回去的时候,她留我们吃饭。欣容的父亲很热情地招待我们。他们住的地方是乔城北边刚开发的新城区,没有市中心那么繁华。新城区一个单位至少也得每平方七八万以上吧,欣容的父亲一个开出租车的能买得起,真不简单。我跟母亲说起,她有点不屑,她说:“谁知道他那钱是怎么来的,反正与我们不相干。”接着她又补充道:“你别告诉你的那个同学,人家的事不要管。”我知道她说的是欣容。

不说不解释不等于欺骗。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帮,只怕越帮越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年三十,吃团年饭时,顺便给小宣庆祝生日。舅舅像往年一样,买了大蛋糕。每年年三十那晚,一定吃得很饱撑着,然后和小宣还有邻居的小孩一起去河提那边看别人放烟花。有小贩推着车子在桥底买鞭炮之类的,若巡警一出现便连忙逃躲。我和小宣就算只看别人玩也很开心。抬头望着烟花在黑幕上燃放开来,就那么一瞬间,响彻夜空,然后便消失得干净彻底。没有任何一朵烟花是一模一样的,正如有人说世上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替代的。

寒假短得不及暑假的一半。开学前阿思打电话给我,问关于文理分班的事。她好像很烦恼,摇摆不定的。这种事情总归要自己做决定,听太多人的意见只会让自己越来越迷茫。

开学不久就要分班,高中只剩一年半时间,下一年的假期就没那么轻松了,补课肯定少不了的。

黄昏的时候,起风了,春意料峭。放学后和阿思先去球场看欣容打球,她们排球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生,高一的,夹在女生中间很显眼、阿思悄悄告诉我,那个男生是她家司机钟叔的儿子,当然,他还不知道阿思。听阿思说完这事,不禁再次感叹,世界真小啊。

那天快六点了才想起要去乔中附近的图书馆还书,假期和阿思逛街时顺便去图书馆借了不少书,归还日期剩下没几天了。阿思陪我去。还了书之后,我们又在书架之间逛了起来。忽然阿思紧张兮兮地拉着我,她贴在我耳边说看到卫臻。我举目巡视,果然看到他捧着厚厚一本书。

“阿思,你别怕啦。”我的手被她捏得生疼。

“我不想看到他,还是走吧。”阿思扯着我跑下楼梯。

快到楼下的时候,我不小心踩空摔倒,把脚扭了。阿思赶紧松开手停下,把我扶起来。

“对不起,你没伤着吧?”她紧张地问。

“没事,”我试走了几步,左脚疼得不敢再动,“这脚扭了。”

阿思扶着我,掏出手机打给钟叔,然后两人在楼梯口等他。外边天已经黑了,路灯渐次亮起。南方春季的风带着厚重的湿气和凉意吹来。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云梓天手插着套头卫衣的口袋,小跑过来,问我们怎么了。阿思扶着我站起来。

“她的脚扭伤了,走不了。”阿思解释说。

“我带你去小脚婆那儿看吧。”云梓天说。

小脚婆是专治跌伤风湿之类的,小时候扭到也是去她那儿治的。在如今医院发达的乔城,已经没有什么人去她那儿看病了。

云梓天载着我,把车骑得飞快,我一手紧拽他的衣角,生怕掉下去又伤着。小脚婆那儿很偏僻,小时候去过几次,也没记牢在哪条巷子。云梓天七拐八弯的终于找到,还还没关门。

左脚脚踝被包成一粽子似的,走路不能太用力,所以一拐一拐的。云梓天把我送到楼下,不放心又把我背上楼。母亲看到我的脚包成那样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去了,弄成这样?”她的语气带点儿责怪。

“就跑下楼摔着。”我把手搭在小宣身上一拐一拐进了房间。小宣见我受伤了,特懂事的服侍我,一会儿递水一会儿拿吃的。

还好明天后天不用上学,所以安心养着。阿思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她还道歉说都怪她跑得太快才会害我扭到脚。反过来我安慰了她几句。欣容也打电话来,她说:“你最近……还好吗?”试探性的语气。

“好,就是把脚给扭了。”我说。

她有点儿吃惊,说:“有看医生么,严重么?”

“有看,不严重。”

“那就好。”

就像好朋友聊天那样,却隐喻着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也许一和云梓天接近,欣容的疑心病就犯。和云梓天认识快五年,已经有某种朋友间默契了,不是说不来往就能解决所有的暧昧。当然,并不存在暧昧,只是男生女生朋友间感情,不包含爱。

可是欣容那么敏感,会误会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大概已经质问过云梓天了。

周末舅舅带我去换药,伤势并不严重,再包扎三四天就能拆掉绷带了。

二月的天空在白昼与黑夜交替间会起厚厚的雾,湿气很重,衣服晾几天也是软嗒嗒冰冰凉的。舅舅又从花卉市场搬回来一盆君子兰,苍翠的叶子证明它的生命力顽强。

我从小爱摆弄花花草草,比起人类和动物,它们好相处多了。它们不会伤害你不会弃你不顾,无论你对它们絮絮聒聒说多少话,它们也不会嫌你烦,它们不会怀疑、讨厌、陷害你。只需要空气、阳光、水分就足够了,奢侈一点儿也是多点养料便可。也许到你离开这个城市这个世界,它们还源源不断地生存着,成长着。

分班之后,欣容去了七班,在对面楼。我和阿思还待在一班。陈大伟和宋紫君也分到了七班,路东哲留在三班。半生不熟的班集体,刚开始还存在强烈的派别感,后来随着日渐增长的同学之情反而变得和以前班的同学陌生了。

因为脚扭了,早操时间可以待在教室。空荡荡的教室只有我一个人。窗户没有关,趴在堆满课本练习册的桌子上,外边的紫荆长出一簇簇紫红色的花,随风轻轻摇摆。通常会睡着,直到其他人回教室,闹哄哄的就醒了。

抽屉里摊开着安妮宝贝的书,她说,孤独是空气,你呼吸着它而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孤独的存在感。无论周围多么喧嚣,无论同学多么友好,无论心情多么愉悦,忽然之间,不想说话了,与周围的一切脱离开来。甚至时常在午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有人说,那是因为梦里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远到连时空也不同的地方。

成长是一个孤独的过程,只身一人面对眼皮底下日渐庞大的纷繁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应对日渐复杂纠结的内心世界。

每天依然和阿思去看欣容打球,课间和她站在走廊往对面楼望去,离得不远,而且在同一层,就连大点声讲话都能听见。欣容多数时候会和陈大伟一起出现。就算有了距离,依然是好朋友。偶尔一起逛街,看电影,每天都在网上聊几句。一切仿佛只有空间上发生了变化。友情真的可以保鲜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变么?偶尔,会质疑这种说不清楚的问题。

脚伤痊愈后,和阿思一起去剪头发,她把刚过肩的长发剪短了,剪成可爱的波波头。然后去阿三吃烧烤,戒口几个星期,忍不住大吃一顿。

在阿三遇到欣容和云梓天,和他们坐一桌。聊起最近上映的电影,阿思似乎很兴奋,她说《赤壁》出下集了,约我们有空一起看。

对于课业日益繁重的高中生,周末时间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快要升上高三的我们。

班主任越来越紧张我们的成绩。阿思在第一次模拟考试就搞砸了。那天下午自习课她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直到放学还没回来,我收拾好书包去等她。那时办公楼已不多人了,刚上二楼与三楼的交界处,听到一声惨叫,跑上去时,看到阿思从楼上滚下来,着实吓了一跳,就像电视剧里的情景那样,从我面前滚下来。

我愣在原地几秒,抬头看到一个人影闪过,我叫住他:“卫老师!”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到。

卫臻慌张的脸在我瞳孔里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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