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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是什么

高思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别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是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爱被赋予了那么多圣洁伟大的定义,我却爱得那么卑微。知道宋紫君和钟焕文串通起来要拆散欣容和云梓天时,有种邪恶的念头冒出来,倘若他们分手,那有多好啊。后来小莺把录音给欣容,她和云梓天连争吵都没有,还继续恋爱着。

很多事情都沿着意料不及的方向发展。钟焕文是钟叔的儿子,百分百确定后,我把事情告诉了钟叔。钟叔感到吃惊,也对我感到抱歉,他说:“我一定会教训他一顿的,小姐你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骚扰你的同学。”

那天做完值日去倒垃圾,被钟焕文拦截住,大概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他说:“大小姐,算我拜托你,别在我爸面前说三道四的。”

“我只是说实话,你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我鼓足勇气和他对峙。

他说:“我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又没惹着你。”

“你伤害了我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不管。”

“那你想怎么样?”他的语气里充满不屑。

“炒了钟叔,你看怎么样?”生平第一次威胁别人,而且对方还是个男生。

“你别碰我爸,”他涨红了脸,缓了缓情绪,继续说,“我也是被宋紫君威胁的,算我倒霉,遇到你们。”

“只要你不再伤害欣容,这事就算了。”说完便绕开他,向垃圾区走去。

落日在西边慢慢沉隐,乔城的黄昏,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马路拥挤常常堵车。回家的路上,把车窗关起来,废气的气味立即消失了。透过玻璃看到商铺门口的卫臻,只是一瞥,便迅速掠过了。在无数个恶梦连连的夜晚,恐惧和痛苦快把内心撑爆。但自从滚下楼昏迷醒来后,似乎找到某个出口,可以释放这痛苦。

要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期,等我想得足够清楚了,我知道,真相始终要经由我的口中坦露在世人面前。

五一前一天放学回家,本来要找琳表姐谈谈,自从姑姑和安东尼住到家里来,她少了很多时间陪我。去她的房间,推开门,看到地上是几箱打包好的行李。

“你要走了?”吃惊地问她。

她还在收拾最后一个行李箱,她说:“是啊,明天一早就走,回加拿大。”

我坐在床边,沉默的看着她收拾东西,心里有点儿失落。

“不要这样子嘛,开心点,”她停下手头上的动作,过来抱住我,“我是回去结婚的。”

“结婚?和谁?安东尼?”我差点儿忘了她之前订了婚。

她捧着我的脸说:“是啊,所以你要开开心心送我,知道吗?”

“嗯,新婚快乐。”我祝福她。

“来,帮忙收拾。”她放开我。

最后一只行李箱塞满来乔城之后买的东西,还有一本小的相册。她拿了几张我以前的相片,还有一些是这一年的时间里所照的相片。订婚礼我送她的礼物,父亲送她的名牌钱包,奶奶给她的几件珠宝。她拿出一个吊坠给我看。

“这个啊,你也有一个,是粉晶的。”她说。

我认得那吊坠,初中和她去旅游买的,我一直有戴,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却一片空荡荡,猛然想起很久之前和小莺、路东哲去超市买水果,后来有小偷把我撞倒,可能是那时候弄丢了。

“我的不见了。”我把吊坠还给琳表姐。

她有点吃惊,把吊坠收进盒子,从奶奶给的首饰盒里挑了一个红玛瑙镯子给我。她说:“你戴着。”

“不行,是奶奶给你的,我不能要。”推开她的手。

“外婆给了就是我的东西,现在给你,”她抓住我的右手把镯子套进去,“就当帮我保管着,我还会回来的。”

那一晚我失眠了,摸着手上的镯子,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给我的,何止是这镯子能够承载得了的。这一走,再见面时,说不定要隔着某些不可名状的距离或是说空间。心里明白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始终要离开的,不可能永远留在这个家照顾我的。她将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整整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蒙蒙亮,睡了一个多小时,被楼下的声响吵醒了,第一反应,他们要走了。赶紧起来梳洗好换好衣服下楼,迎面撞上吴妈。

“小姐,我还想着去叫你起床呢。”吴妈说。

“我被吵醒,表姐他们走了么?”

“在楼下,准备走。”

我跑到前院,钟叔的车子停在门口,还有家里的另外一个司机也在往车里搬行李。我马上打开车门坐到副座上。

车子开往乔城机场。一路上谁也没作声。忽然想起安妮宝贝的一句话:沉默如同黄金,即使被岁月磨损覆盖,它亦会是我的光。而现在的沉默,是因为太多言语和不舍,无法表达出来。离别这个字眼,已不陌生,它曾成了我和母亲永远的姿态。

都走了,只剩我和钟叔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摸着手上冰凉的镯子,沉沉睡着了。又梦见母亲,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说会一直陪伴着我,她说思思要勇敢,没有人可以伤害你的。

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精神恍惚,思绪乱作一团,浑浑噩噩的感觉。课桌上摊开的试卷做了几个小时仍停留在第一题不动。回学校后借了小莺的试卷来抄,她的功课做得很整齐,满满当当的。

枯燥重复的生活又开始了。每天八节课,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显得弥足珍贵。一小部分勤奋的同学连那十分钟也不放过,埋在书堆里继续学习,另一小部分同学则是一天到晚都不怎么学习的。剩下的大多数人,像我和小莺,循规蹈矩的,课间十分钟丢开课本,或聊天或做别的事情。

那天课后像平时一样,把小莺拉到顶楼。面对吹来的温热的风,忽然很想一吐为快。在我决定说出真相的时候,最信任的琳表姐走了,而欣容一直不知道我的这些事,唯一能倾诉的,就只剩小莺了。当我告诉她杀死母亲的凶手,是我的时候,她整个人呆掉了,激动地说:“阿思,你疯了吗?话不可以乱说!”

“小莺,听我说,是真的。”我认真的看着她。

她愣了几秒,转身飞奔下楼。她迫不及待想要冷静冷静。我一个人在顶楼站到上课铃响了才回教室。最后一节课,从小莺游离呆滞的表情可以看出上得心不在焉的。放学后她走得比平时快得多,几乎是老师说下课,她抓起书包就跑了,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拾了书包。她似乎想逃避,她比我更害怕知道事实的真相。

晚上在房间里上网看《海角七号》,小莺打电话来。她道歉说白天的时候没等我一起走,她说:“阿思,对不起,我只是太震惊了。”

“没关系,你还愿意听我说么?我实在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我移动鼠标把正在播放的电影暂停。

“你说吧,我听着。”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害怕触碰的那些尘封在心底摇摇欲坠的记忆,我就知道,它们终有一天会重见天光。

十岁那年我和母亲在游乐园被绑架,匪徒把我们拽上车,绑住手脚,用胶布封住我和母亲的嘴巴,眼睛也被蒙上了。车子一路开,车上只有那人粗狂的谈话声和笑声,成了记忆里可怕的声音。我挨着母亲,哭不出来,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许久之后,我们被拽下车,拖到一间破败的屋子里,他们才把眼罩和胶布拿掉。那种撕扯的刺痛感每每想起都恍如还停留在嘴巴四周。三个男人不算彪悍但很凶狠很粗鲁,他们拉开母亲的手提袋,把东西一股脑门儿倒出来,捡起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向他要钱。其中一个男人掏出小刀,在我的小脚上划了一刀,皮肉顿时裂开,鲜血争先恐后冒出来,虽然只是一个小伤口,却疼得我哭了起来。母亲哭着求饶,她叫他们不要伤害我,只要我安全,钱一定到他们手上。

那时母亲很年轻,长得细皮嫩肉的,为了我,她被三个男人给糟蹋了。那些不堪的画面,一想起就痛苦得想死。后来听到警笛声,匪徒匆匆地锁上门走了。我挪到母亲身边,那时绑在手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母亲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我,她的嘴巴嗡动的想要说什么,我没听清楚。鼻血从她的鼻腔涌出来弄脏了她绝望哀伤的脸。我边哭边伸手帮她擦脸,可是越擦血流得越多,我便把双手捂住了母亲的鼻子和嘴巴,没过多久,母亲就失去气息,全身开始冰凉。我缩回角落里,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警察破门而入,带走了我们。然后医生说我患了自闭症,妄想症,所有人都以为我有病。其实我的确生病了。一直以为用枷锁把自己套牢,自己设了一个圈圈困住自己,折磨自己。医生还说我选择性失忆,把当时目睹的和所做的事情忘掉。选择性失忆是人们把伤害自己最深的那些记忆从脑海里删除,失忆这种东西,在某种特定巧合的状态下,说不定会被捡回来。我就是因为从楼梯上掉下来,所有空白掉的章节都回来了,一一在眼前像倒带重播一样。终于明白,人始终要面对一些铁一般的事实,比如说,是我的过错,杀死了母亲。即使记忆回来,但我仍不清楚当时捂着母亲时那种微妙的心态。对于母亲,已经不是简单的愧疚就能得到原谅。也许我一直在赎罪,所以那么痛苦难受。卫臻逼了我那么多次,他算是成功。我想在天堂的母亲也希望我说出真相,帮助他们的。

“小莺……”确定她是否在听。

“我听到了,”她吸了一下鼻子,“你说出来有舒服一些么?”

“嗯,我想说出真相,帮帮卫臻的妈妈。”

小莺马上反对,她说:“先不要说,你会坐牢的,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么?”我有点儿激动。

小莺说:“怎么说也把高中念完……我不想眼睁睁看你走进牢房。”

冷静想想,小莺说的不无道理,我也无法想象自己未完成学业就被警察带走。盯着电脑屏幕上暂停了的画面,一个日本人缩在甲板的角落给台湾的恋人友子写信,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厚厚的载满思念和心意的信件过了半个多世纪才被男主角悄悄送到年老的友子身边。

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有因有果,要发生的始终逃不掉。生命,是来这世上游离一趟的基本条件,这条件的长短,因人而异。可无论长与短,存在始终存在过。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只有自己,才能宽恕自己,救赎自己。对于母亲,我赎罪的唯一方式就是好好活着。

早上睁开眼睛,看到日出的光打在墙上,很亮的橘子色。已经是六月了,因为学校做高考考场,所以放了三天假,大伙儿像捡到便宜似的乐坏了。

那天我决定去看母亲,买了她喜欢的香水百合。没有要钟叔载我,自己坐公车去。灵先墓园安静极了,像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我来到母亲的墓碑前,把花束放下,然后跪下,掏出手帕擦拭那张永远年轻的黑白照片。

“妈,对不起,原谅我,要原谅我……”

跪了一会儿,阳光很烫地洒落在我身上,能感觉到汗水从脖子上留下来。回去的路上,头重脚轻的,估计中暑了,后来遇到陈大伟,是他把我送回家的。

天气炎热了好几天,然后又连续下了几场暴雨,终于过去了。早上在阳光的沐浴中醒来,那种感觉,其实很幸福。日子依旧机械地过着,日复一日。头顶上的风扇呼啦转动着。午后的蝉鸣响彻整个慵懒的夏季时光。临近期末考试,又开始进入兵荒马乱的状态。

那天放学,小莺说有事要先走了。我收拾书包准备去看欣容打球,她说这个学期的训练快要结束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她,有点儿怀念。

并不是存心偷听欣容和小莺谈话的,只是有些字眼像炎炎夏日皮肤不小心碰到冰块,令人打了一冷颤,清醒过来。

欣容她拉着小莺脸色苍白,她说:“别,别问阿思借钱,我可不想让她知道,我有了孩子这样的事情……”

许欣容

整整一个下午,雨未停过,雷声轰隆隆从天摆弄滚过。夏天到了,洗澡的时候冷水浇在身上,清醒了许多。

没想过父亲会再找我,当手机屏幕发亮显示着“爸爸”两个字,竟然有股陌生感。我把房间的门锁上,爬到床上去,按了接听键。

“欣容,是爸爸呀。”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我知道。”因为隔音不好,把声音压低了。

父亲的声音也压着的,他说:“爸问你,你妈是不是把房子给卖了?”

我愣了几秒才回答:“是。”

“你们搬到哪儿了,可以把地址发给我吗?”

我翻下床,拉开抽屉取出笔记本,翻到写了地址的那一页念给他听。念到一半,听到他那边有一把女人的声音响起,估计是那小三。父亲急急忙忙地说:“这样吧,你发过来,爸爸改天再打给你。”

还来不及应他,对方就挂了,留下一阵忙音。照着本子上的地址给父亲发过去。父母离婚后我仍可以和父亲保持联络,像朋友那样,相处得更愉快轻松。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个老实诚恳的人,他不大和母亲吵架,总是逆来顺受的样子,没想到他会背叛母亲,爱上别的女人。我在想,会不会是那女人那什么威胁他咬着他不放。可每次一想到小莺,就不忍心把她小姨想得那么卑鄙恶劣。

放完五一假期回到学校上课,第一天就被班主任罚留堂,当然,是全班,连去打排球她都不批准。在桌子底下发短信给球队的一个学妹叫她帮忙告知教练一声。一直留到六点半才解散。打电话给云梓天向他抱怨了一番。

“那你还没吃饭吧,要带点什么给你吗?”他贴心地问。

“你在哪里啊?”

“在家,反正有空,你要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到了学校门口打给我,我先去洗澡了。”

“哦,知道了。”

对于有男朋友送饭这一点,宋紫君一直嫉妒着。其实她长得虽不漂亮也不至于难看,交际能力她也不差,又当卫生部部长什么的,认识的男生肯定不少,却不见她谈恋爱,许是她心眼太坏了。如果真那么眼红我,找个男生交往不就得了,可她偏偏不,一副清高的模样。不过爱情这种东西也不是说想要就能得到的。

星期五那天下午放学后,收到父亲的短信:放学后打给我,去接你,有事商量。我念了几遍短信的内容,感觉怪怪的。一直在想,父亲会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训练时心不在焉的,吃了几个球饼,疼得龇牙咧嘴。

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父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他靠在路灯下吸烟。以前极少见到他吸烟的,除非遇到大事儿。

“爸。”我提着书包走过去。

父亲扭过头看见我,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鞋底捻灭,然后打开车门进去了。我也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一路上父亲没作声,把车开得飞快,最后到达以前的小区。

“爸,你带我来这干嘛?”上楼梯时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待会儿说。”

走到以前那间房子的门口,父亲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就像下班回家一样。我吃惊地跟在他身后进屋。屋子里重新装修了一番,而且有新的家具,不多,所以显得宽敞。父亲在沙发上坐下。

“我把房子买回来了,户主是你的名字。”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可是妈……”

“别告诉你妈。”

“爸,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我一本正经地问。

“你爸爸我,”他看着我,面露喜色,“前不久中了六合彩,二百万啊。”

“爸你少骗我了,我不相信!”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幸运的事降临在父亲身上。

“是真的,不然我哪儿有钱给你买房子。”父亲一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我看着父亲认真的脸,相信了他。当然,心里还是有点儿疑虑。我和父亲商量不住校了,星期一至五到这房子住,双休日照样回那间破屋子里去,这样母亲就不会疑心了。而且还能省下住校的费用。父亲同意我的做法,爽快地在退宿申请表家长那一栏签了名字。

睡着崭新的床上,想起许多小时候一家四口人一起的事情。读小学的时候,父亲还不是出租车司机,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当装修工,一个月挣得不少。母亲本来也有工作,因为工作单位倒闭了,所以她就下岗了,直到离婚之后出去找工作。父母特不容易,辛苦把我和许光泽拉扯大,许光泽好不容考上外省一间不错的大学,前途光明,却没想到落得如今这般地步。有句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命运这种东西,总是防不胜防。

本来想把这事告诉小莺,又怕她心生疑虑,就作罢了。每天依旧训练,上学放学由云梓天接送,他是百分百贴心好男友。有时候他会留在我家过夜。当然,是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家。后来因为一个人住很孤单,父亲不知从哪弄了条金毛狗,很温驯的小狗,取了名字叫毛毛。

人生似乎发生了转变,一切变得明朗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一直蔓延到在发生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我就知道,幸运之神只是偶尔兴起才眷顾我一下下,当它弃我不顾,我又跌入生活的漩涡里,昏头转向,摇摇欲坠。

已经快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心里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云梓天来家里过夜不下十次,我们就只做了那事儿一次,很不幸的就中招了。为了确定事实,我像之前那样买了两盒验孕棒,测试的结果一样。再次掉入命运精心设计的圈套里不知所措。

我虽不信基督,可是那天经过教堂,就进去了,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前排的椅子坐下,对着耶稣基督像,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主啊,请赐予我力量,度过这次的难关。终于明白为何人们那么迷宗教信仰,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棘手的事情,无法解决又逃离不了时,唯有求神明保佑,只为求得内心的安定。在这个时候,也许我最需要的,就是内心的安定。

在没想到办法解决之前,我不想让云梓天只奥。这次无论如何要去医院。可是钱怎么解决呢?一连几天特别烦躁,无心上课,还好训练快结束了。想了很久,决定告诉小莺,也只有她可以帮我了。

“小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放学后我找了她。

“好,你说。”

“我有了云梓天的孩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小莺傻了眼,反应过来后她想逃,我拉住她。

“小莺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找你,别不管我。”

小莺沉默了一阵,她说:“你想我怎么帮你,我又不是医生。”

“借点钱给我,五百就好了。”

小莺又沉默了,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那么多钱,要不告诉阿思。”

“别,别问阿思借钱,我可不想让她知道,我有了孩子这样的事情。她那么单纯,不可以让她知道。她会用有色眼光看我,她会瞧不起我的。”

小莺说:“那你当初做的时候就应该想想后果啊!”

她生气了,我放开她的手,失望地说:“你不想帮我就算了。”

“我没有不帮,只是事情对于我来说太突然,好歹让我冷静想想。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的。”

我一把抱住她,抱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我就知道,关键时刻,小莺是靠得住的,她答应帮我筹钱。

考完期末试的那天,小莺来教室找我,她告诉我筹到钱了,明天就去医院。我和她一起走,在校门口遇到云梓天。这些天我都没有找他,不想面对他。

小莺说:“我把事情告诉他了。”

也好,不用我自己亲口去说,反正过了明天,事情就会解决。

小莺先走了,云梓天送我回去,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到了家门口,他只说了一句明天来接我就走了。

晚上睡觉前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马上起身打给小莺。

“不是要家长签字么,怎么办?”

“云梓天说,卫臻答应去签的。”小莺的声音懒洋洋的,估计是睡着被吵醒。

“他也知道了?”我有点儿惊讶。

“总之你快睡,休息好,明天医院见,就这样。”她匆匆挂了电话。

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第二天起晚了。赶到医院,小莺和卫臻已经在等了。卫臻签了字就离开,我被带去手术室,剩下小莺和云梓天在走廊守着。

醒来后,麻醉已经消了,有种撕裂的疼痛隐隐存在。小莺和云梯天,连陈大伟也在。支撑着坐起来,抱住小莺,忽然哭了出来,仿佛一场积蓄已久的雨水。

“都过去了。”小莺轻轻拍我的背。

休息了一阵,护士说没什么大碍就可以离开,不然要付住院费。这个社会真现实。

回到一个人住的那个家,睡了半天,然后出去吃面。回家的途中去了一趟之前做暑假工的饰品店面试,因为有经验所以被聘。接下的暑假,要努力工作把欠小莺的钱还清,还要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就像得到重生,浑身上下充满干劲。没有比活着更令人振奋的事情了。能感觉到什么,在夏天盛大地开饭着,如此迫不及待,如此壮观,不断伸展盛放,铺天盖地的,在烈日和暴雨的包围与笼罩下。

云梓天对我的愧疚已经变成无言了,经历了这一些,他有点退缩的意思,他觉得深深伤害了我,不知如何弥补。

“你不需要弥补,假如还爱我。”散步的时候我对他说。

“总觉得欠了你。”他用鞋尖把一枚小石子踢得老远。

我牵着他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用你一生来还。”

“你真愿意一辈子跟我,不后悔么?”他问。

“我愿意,后悔再说吧。”

夏夜的风没有白昼时的热气,吹在身上很舒服。八点多光景,乔城的夜市渐渐热闹起来。我和云梓天沿着河提一路走,穿过桥底。墙壁上的涂鸦无论变成怎样,那只青色的龙猫都完好无损地躺在上面。

“你为什么要画龙猫?”我记得之前在远处看见他和小莺时,他正往墙上喷漆料。

云梓天眯起眼睛看着龙猫,他说:“《龙猫》里面有说,若看到它,幸福就会来。”

“原来它就是幸福的象征。”我掏出手机拍下它。

晚上回家后把照片放到空间相册里,顺便浏览了别人的空间。好友动态显示了小莺更新了日志,点击进去,竟然要密码,她之前都没有设密码的,怎么忽然设了,一定有秘密。我试了几组数,包括她的生日、手机号都不行,本来想作罢,忽然灵感一现,把她的生日和手机号后四位加在一起输入,几秒后,画面进入她的空间。忍不住自我称赞了一番,兴奋地浏览她的空间。

可是看了最近那篇日志之后,我明白了为什么小莺要把空间设上密码了。如果日志里写的事情是真的,她不就随时会死掉么?

袁莺

夏天来的时候,其他轰轰烈烈的事儿一起铺天盖地砸得我喘不过气。我想逃的,离开这个充满是非、真相的世界,可是仍未到时候,所以只能去面对,面对那一切无论关于我还是关于阿思关于欣容的事儿。

那天在顶楼,没有听阿思讲完就跑了。怎么可能?阿思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后来冷静听她把事情说清楚,感觉像在看电影,那些镜头活生生在眼前上演。阿思把真相埋藏了七年,不明白她为何这个时候说出来。之前只要是卫臻一逼她说,她就会痛苦万分,根本无法说什么。现在她竟然说要去帮卫臻,要去告诉他事实的真相。我劝她先别去,不想眼睁睁看她坐牢。她独守这个秘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痛苦,这已经是一种赎罪了。

有点浑浑噩噩的感觉。睡觉时经常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虽然健忘,但一些记忆却变得愈深刻。头晕和疼痛感因为那两瓶昂贵的药丸而减轻许多。其实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不想那么快去面对。一切都很突然,包括阿思,包括欣容。

那天放学收到欣容的短信,她说十万火急,于是收拾好书包匆匆赶到她的教室。她竟然告诉我,她怀了云梓天的孩子。第一反应是逃,却被她死拽住。她让我听完她要说的话。她要我帮她筹钱。当时我答应了她。可是事后,仔细想想,却觉得帮不了她。

期末考试临近,学习压力大,成绩退步好几名,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当她问到原因时,我说自己生病了。也确实是这样。午睡时常常会起不来,有醒的意识却无法动弹,光线打在脸上,闭着的眼睛看到一片均匀的猩红,无边无际。

乔城夏季的天空很美,黄昏时,天边的云被烧得火红一片,渐渐暗下后变成深蓝,很深很深的蓝。傍晚时分,打给云梓天,想和他商量一下欣容的事情。

“她又有了?”云梓天的语气显得很吃惊。

“什么叫又有了,说清楚!”我从椅子上坐直了。

他支吾一阵,才说:“高一暑假她就有过一次,打掉了……”

我握着手机,又瘫软在椅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我挂断了电话。为什么欣容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事情?我宁愿一无所知,安然无恙地说下去。可是偏偏,所有人都争先恐后让我分享他们的灾难与不幸,那我呢?我的痛苦又能告诉谁?谁可以再给我一副健康的躯壳,让我可以活得足够长久足够完成那飘渺的梦想。

路东哲约我出来的时候,还未想到他是来帮我的。确切说是帮欣容。他把一个信封塞给我,我打开来看,全是钱,粉红色的。吃惊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太多疑问了。

他说:“拿去帮欣容,什么也不要问。”他的表情冷静得不似平时的他。

有那么一瞬间,想狠狠抱他一把,可是没有,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为何害怕再也看不到他。一直以来,他总是默默守护着我,也许是感觉到我不是喜欢他,所以只是用朋友的身份来和我相处。在心目中,他已经和欣容,阿思那样同等分量的存在。

钱有了,只待考试完了就陪欣容去医院。

那天欣容被带进手术室,我和云梓天在走廊等,后来路东哲也来了。云梓天靠在墙上,目光相遇时,我脱口而出一问:“真想揍你一拳。”

他低下头去没再看我。其实我很难过,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却感觉失去了一些东西,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永远失去了,在有生之年,失去了。

从未想过陈大伟会出现在医院,他的到来带着一股深深的怒气,直逼站在一边的云梓天。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拳把云梓天打倒。路东哲从椅子上跳起来过去拉开陈大伟。我也放下书包过去扶起云梓天。原本平静的云梓天莫名来火了,两人要打架。陈大伟那么壮一定会伤害到云梓天,还好路东哲力气大把他们分开。他们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够了!这是医院!”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们也停手了。

我朝路东哲使眼色,他会意了,把陈大伟拉到别处。

“你没事吧?”我把云梓天拉到椅子上坐下。

他没有说话,气鼓鼓的,揉着被打疼的下巴。

“其实我很羡慕欣容的,有这么多在乎她,爱她的人,”我抱着书包忽然说,“她那么优秀,人生那么多姿多彩。不像我,也许哪天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打架吧。”

他转过头看我,他说:“说什么傻话。”语气平缓了。

“没,只是想让你消气,”我站起来,“我去看一下他们。”转身的时候,鼻子忽然酸酸的。手腕处传来一阵暖暖的触感,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用力得骨节发白。就这样握着,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我离开走廊,在门口旁边的小花园见到路东哲和陈大伟。

“是谁告诉你的?”我直接问。

陈大伟的气还没完全消,他说:“不重要吧,你们打算隐瞒吗?”

“难道告诉全世界啊?很光彩么?就你生气?救你可以打人?告诉你,我现在最想打的人就是你!你怎么保护她的?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争取?为什么让她受伤害……”忽然的激动和满腔怒火,从未有过的失控,像积蓄已久的压抑,找到一个出口。

路东哲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他说:“小莺,别哭了,别这样,小莺……”后来他把我拉到椅子上坐下。

陈大伟没想到我会这样,安分地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了。我抬起手背抹了一下脸,手腕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

十多分钟后,云梓天打电话来,他说欣容醒了,于是我和他们回到医院的病房。欣容脸色有点儿苍白,她抱住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安慰她同时也在安慰自己。一切不好的都会过去的。

回去的时候,我没有坐上回家的那趟公车。在站牌等了很久,踏上了去城西古城门的公车。到那儿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路东哲跟着我,他没说什么,在隔了一个位置的椅子坐下。车子一路往西边开去,车内没什么人。三点多光景,阳光悬在上空,热辣辣烤着大地。在这两个小时的车程里,我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但没有睡着。

在古城门那一站下,走了一段路,慢慢爬上山,沿着石梯蜿蜒而上。上到山顶已经快六点了,在凉亭里坐着,天边的火烧云翻转着,直到落日余晖隐没在群山之后,我才下山。回到站牌等车。天微暗,路灯渐次亮起。两个小时后到达市区,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路东哲一直跟到我家楼下。

“我到了,你回去吧。”我半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他摆摆手:“那我走了,你快上去,再见。”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上楼。因为回去晚了,手机又没开,被母亲叨念了一阵,她煮了面给我,我端到茶几上吃,边看边看电视,正在播放综艺节目。

炎热的暑假开始了,每天睡到很晚才起来,做午饭给小宣吃,送她去兴趣班,然后一个人去图书馆待到四点多,再去接小宣一起回家,玩会儿电脑,母亲回来了帮忙做饭。晚饭后去散步,回来后洗澡看电视,有时做功课或者上网看电影。差不多一两点才睡。优哉游哉过完了酷热的假期。

开学后,教室门牌换成高三一班。年级主任召开动员大会,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传说中黑暗的炼狱般的高三来临了,我却没有觉得多痛苦,只是作业量又增多了,要背要记的东西多了,每个月一次的模拟考试,平时每周一次小考,若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一定跟不上。但阿思是例外的,她也不是不努力,成绩却直线下降。

“小莺,你帮我补习好不好?”阿思可怜巴巴的样子。

“好啊,什么时候?”我边收拾书包边问。

“放学后,帮我梳理一下当天的知识点就好了。”

高三开始要上晚自习,一般从七点半到九点。因为怕不安全,路东哲每天晚上都等我一起走。他买了辆自行车,上学路上没再在公车上遇见他了。他说过要接我上学,我拒绝了,被母亲看见,一定兴师问罪,刨根问底,誓不罢休的。

高三已经开始整一个月有多,大部分人进入紧张的学习状态。有时候会感到周围的人很陌生。从书堆里抬起头环视四周时,头顶的白炽灯似乎一天比一天寂寥和苍白,直至视线只剩下明晃的光团。光团里浮动的微尘是时光过滤后遗漏的不经意的回忆。

最近又开始做奇怪的梦,每天起来都特别疲惫,在公车里一路昏睡到学校。那个好心的同班同学每次都把我叫醒,然后拉着我一起去教室,除了阿思和欣容,她也是我的好朋友。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路东哲才接近我的,她试探出我对路东哲没意思,就去和他告白了。当然,没成功。打那之后她就没再坐公车上学。原来所谓的好朋友是可以那样,利用完没价值了,就抛开。真感到悲哀。

还好还有阿思和欣容始终在我身边。欣容被选为排球队队长,课间在小卖部遇到她,她请我和阿思喝饮料,陈大伟也在。自从那次朝他发火并说了那些气话,觉得有点抱歉,还好他没放在心上。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欣容付出那么多,却没有半点儿回报。他告诉我,欣容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两个人的感情是超过友情和爱情的了,彼此认识了那么多年,太熟悉对方,不能成为恋人。而云梓天才是那个她爱的人。他不想破坏他们,他不想她不高兴。

上帝是公平的,虽然欣容失去了完整的家庭,但是却有那么多喜欢她爱她在乎她希望她幸福的人。

上帝其实也是不公平的,于我而言。它将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回不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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