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终究是靠了岸。
我和八宝带着平安下船时，渡口空荡荡的，除了沿岸停泊的船只外，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个黑衣人站在停船的地方，像是在等我们。
准备来说，是在等老妖怪。
那人和老妖怪交谈了几句后，老妖怪大笑着跟他离去。老妖怪走前什么话也没和平安说，应该是在船上就把要说的话都交待完了。
二人走远后，九叔出现带走了平安，去拿老妖怪口中的剑匣。八宝看到九叔也不惊讶，只是看了我一眼，像在怪我怎么不告诉她。
回客栈的路上，我原原本本地将船上发生的事说给了八宝听，八宝玲珑心思，一下便想通其中因果，只是眉间愁云仍旧不散，说道。
“我们是被带上船的，可荀伯伯为何要出海？哪怕只他和平安二人在船上，劫了船又能去哪里？而且，巡检司要是想连我们一并杀了，怎么办？”
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八宝的问题，但还是说道。
“不管去哪里，总比待在大齐的土地好。等过几年平安长大了，不都说女大十八变，到时再偷偷回来，也没人认得出了。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因我们而起。至于我们——既然九叔和老妖怪都没说，巡检司应该是不会对我们动手的吧。”
回客栈拿了行李，我和八宝付过房钱后去马厩里牵小红。
尽管掌柜的说城已经封了，劝我们不要此时动身，但我还是想试上一试。万一我们能够找到方法出去，老妖怪没了后顾之忧，也许就可以不用去以性命相搏了吧。
我心里安慰着自己，来到了马厩。
今日清早出去时才跟小红道的别，说要明日黄昏回来，结果连今日黄昏都没到我们就回了。
小红看到我们，惊喜地嘶鸣两声，伸长了脑袋往我身上蹭。真是愈发像条家犬了。
我牵着小红离开客栈，路上几乎看不见人，看来巡检司不光动作极快，手中权柄也难以想象，偌大一个东帝城，竟然说封就封了。
城中不见往日的热闹，店铺民房全都大门紧闭，没有一丁点生气，像座死城。
我和八宝骑上马，从南门到东门再到北门，三座巍峨城门全部大闭，守门兵士数量翻了一番，戒备森严，怕是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这番阵仗之下，这些士卒没上来拿下我们已属难得，我自然不可能还心怀侥幸上前询问能否出城，只好调转马头，去西门看一眼。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西门大敞，又没有兵士把守，我一阵心喜，策马奔出城门。
然后我看见了让我终生难忘的壮烈场面。
一支大约两千人的骑兵和老妖怪在城外的大片中空地遥遥相对。
老妖怪听到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是我，仰头一阵大笑，随即迈开步子向骑兵大阵。老妖怪一动，两千黑甲黑马的骑兵应声而动，马蹄声如苏北入梅后的低沉雷鸣。
两千骑兵冲锋起来宛若风雷，老妖怪迎面撞上去，两拳把冲在最前的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打死，而后继续冲杀，一人的气势犹要盖过两千人马。
老妖怪白发散乱，恣意狂舞，拍出的每一掌都是气吞山河，每一声怒吼都仿佛山河震荡。
喊杀声，马蹄声，人仰马翻滚落地面的撞击声。
城门外尘土飞扬，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倒下的骑兵越来越多，但仍有一战之力的更多，而老妖怪出手杀人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
起初一掌下去便是一人一马倒地，渐渐变成两掌，再到三掌。
老妖怪此时就如同史书中那个霸气无双的战场猛将楚霸王。
百年前，楚霸王被围困于垓中，一人独战无数人，死战，不降。
百年后，荀老怪被围困于东海，一人独战两千骑，亦是死战，降无可降。
百年前，围困霸王的是他亲生父亲，当时的齐王。
百年后，围困武帝的是他守了二十年的大齐江山。
老妖怪杀得狂性大起，悍不畏死，边杀边大声怒吼，浑身浸透鲜血。满地的血一点点渗入老妖怪脚下的土地，人马所在之处，看不见原本的土色，大片大片血染的污黑。
死在老妖怪手下的黑甲骑兵已经数不过来，我不知道这是老妖怪所说的寻常武夫能够达到的境界，还是练气武者才能有的绝世战力。
不过是人力也好，是老妖怪所说的受天道眷顾才能领悟的气也罢，老妖怪终究只是孤身一人，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知道，荀谦这个确确实实是个老妖怪的老妖怪，快要死了。
一人之力霸道得了一时，霸道不过两千名洪水般冲击而来接连不断的骑兵，老妖怪力竭而死时，两千骑兵还剩下一大半。
他仰面倒下之前转过身看向城内，那双苍老却清明眼睛，是在盯着我。
我清楚听见老妖怪倒地时身躯和地面碰撞的闷响声，清楚看见了他身边激起的飞扬尘土。
我从马上下来，拉着八宝的手走了过去，有骑兵上前拦住我们，但很快有人过来让他们放我们通过。
那个时候我迟疑了片刻，因为他们就像是在等我们过去一样。但我看见老妖怪的尸体那样躺在地上，还是走了过去。
我走出城门时，一个年约四十，原本在督战的男人走了过来，我对他说:
“我是来给老妖怪收尸的。”
他根本没有看我，他看的是我身边的八宝。或者说是八宝脖子上的那个戴了十七年的吊坠。
然后他转过头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她是我女儿，我要带走她。”
说完他挥了挥手，马上就有甲士拦在了我和八宝的中间，他们架开我，我挣脱不了，只能从缝隙里看着他表情冷漠地和八宝说话，他的声音不小，我听见了全部。
他对八宝说。
“你是我女儿，十七年前我被人追杀，不得已之下，把你托付给唐家，这个吊坠是当时我留给你的。我看得出来你和唐家那个小子感情很好，但你是我的女儿，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你和我走，他不会有任何事;你若不愿意走，我现在就杀了他。”
八宝突然就红了眼眶，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来了东帝城就都想好了？”
他说:“是。不过要怪就怪你们连隐藏身份行踪都不知道，否则我根本不知道你跟他来了东帝城。而且你们今日若是不来，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