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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卷六(1)

连琐

杨子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荊棘中,抬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次夜复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姗姗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杨微嗽,女急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惊问何来,固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字,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局具在,知非所善。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页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薛卷挟之,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沓然,浸有去志,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去,大呼曰:“作态不见客,得甚好句,呜呜侧侧,使人闷损。”吟顿止。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客,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杳。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夜来早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女临去,嘱勿昼眠,留代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蝟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唱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停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辫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曰:“交接后,君必有二十余口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塚。”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念,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行。日既西,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休休然细于属丝。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十余年如一梦耳。”

王阮亭云:“结尽而不尽,甚妙。”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单每与人行坐,辄忽不见。公子欲得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之,隐身入人闺闼,是济恶而宣淫也。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中。思左道能隐形,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印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公子归,单亦至。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肴一簋,并陈几上。陈已,复探。凡十余探,几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纳袖中。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因将囊衣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跃身入城,城门遂阖,道士顿杳。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上,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术,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之。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托相善者邀至家,聆其言论丰采。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因使邻好致之曰:“使青庵奋志青云,当以息女奉巾栉。”时太史有女绝美。生大喜,确自信。既而秋闱被黜,使人谓太史曰:“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于是刻志益苦。一夜,明月之下,有秀才造谒,白皙短须,细腰长爪。诘所来,自言:“白氏,字于玉。”略与倾谈,豁人心胸。悦之,留同止宿。迟明欲去,生嘱便道烦过,白感其情殷,愿即假馆,约期而别。至期,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骏马如龙。生另舍舍之。白命奴牵马去。遂晨夕与共,忻然相得。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者,亦绝无时艺。讶而问之。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术,多所不解,因以迂缓置之。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仆病未能也。”白问:“何故?”生以宗祀为虑。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请无好小色。’所好如何?”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迩所共闻,非小弟之目贱也。”白微哂而罢。次日忽促装言别,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白乃命僮子先负装行。两相依恋。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杳入云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怅怅自失。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然扫除,设席就寝。无何,见白家僮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僮促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僮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僮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僮先下,扶生亦下。问:“此何所?”曰:“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惧,僮以身幛之。见其风景,与世殊异。僮导入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内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僮言:“王母宫佳丽尤胜。”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俱出。移时,见白生已候于门。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栏,殆拟桂阙。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馨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衽鸣珰,给事左右。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以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答与语。美人辄笑避。白令度曲侑觞。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笙管敖曹,呜呜杂和。既阕,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互让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倾坠。白谯诃之。女拾杯含笑,俛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大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生辞不能釂。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遽谓白曰:“人间尤物,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果消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襆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忽僮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问主人,僮曰:“早诣待漏,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将及门,回视僮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出。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坠。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坠褥间,视之则钏也。心益异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绪为念。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诸床,牵生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襆褥间,绷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身已将隐,令别择良匹。太史不肯,生固以为辞。太史告女,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不但无志于功名,并绝情于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吴郎贫,我甘为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使人三四返,迄无成谋,遂诹日备舆马妆奁嫔于生家。生感其贤,敬爱臻至。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质奁作葬具,罔不尽礼。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宅飞升。今将远适,一切付之于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梦仙渐长,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十五岁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辄问父所,母具告之。辄欲弃官往寻。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去,何处可寻?”后奉旨祭南岳,中途遇盗。窘急之际,一道人仗剑入,盗尽披靡,围始解。德之,馈以金,不受。出书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代致寒喧。”问:“何姓名?”答曰:“王林。”因忆村中无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贱,贵官自不识耳。”临行出一金钏曰:“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即以奉报。”视之,嵌镂精绝。怀归以授夫人,夫人爱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者。私发其函,上云:“三年鸾凤,分析各天。葬母教子,专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面食之,可以成仙。”后书琳娘夫人妆次。读毕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执书泣曰:“此汝父家报也。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悔恨不可追,又以钏示母。母曰:“此汝母遗物,而父在家时,常以相示。”又视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长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会葛太史来视甥,女诵吴生书,便进丹药为寿。太史剖而分食之。顷刻,精神焕发。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忽觉筋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中有回禄之灾,火终日不熄。夜不敢寐,毕集庭中。见火势拉杂,侵及邻舍。一家徬徨,不知所计。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臂飞去。望之,大可数亩,形如月阑,团覆宅上。钏口降东南隅,历历可见。众大骇。俄顷,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见虹光乍,钏铮然坠足下。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第无恙。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即钏口漏覆处也。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犹似二十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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