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追踪封锁俱无所获,宇文铮就如凭空蒸发了般不见踪迹,看着玉策日渐一日阴沉的脸,玉天满心不甘,他收到的消息不会错,宇文铮肯定来了上京,天壁大牢被炸就是铁证,他岂能让他在自己手下逃脱?
“父亲,此次是孩儿办事不力,请父亲再给孩儿几天时间,一定将宇文铮抓捕到手!”
豪门怨多,尤见骨肉。玉策妻妾成群,子女众多,除却嫡妻明清徽及其子女,宠爱如夫人夏侯氏及其所生二子亦甚,为保地位,玉天难免急功近利了些。这几年他与玉寒颇得玉策青眼,六弟玉亓小小年纪校场得冠,玉皓洁入宫为后,明清徽重得玉策之心生下了小弟玉宇,所有风向几乎都顺着他们而生,正是他展现才能,让玉策百年之后把基业放心交予他手的时候。谁知宇文铮一事却是徒劳而返,使他的信誓旦旦全化作顽石砸了自己的脚。
对于玉天所请,玉策未予,着令玉天撤兵,八门放行,人已经不在上京城中,他也无需再徒劳。重兵把守之下都能逃之夭夭,这样的对手还真是更加激起了他几分兴致,这几番让宇文铮逃脱,或许是天命要让他将来与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这个难得的对手他倒是很有兴趣与之一争。
连日操劳,玉天离去后玉策便在睡榻上小憩下了,再醒转只闻得梨香扑鼻,对上正在卧榻旁捶腿服侍的爱女,玉策宠溺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外祖母身子可好?”
玉子衿匆匆归来便来了,简单梳洗换了一身玉色漩涡纹纱绣裙,颈上的璎珞坠着及笄时玉策赐下的拇指大小的精致玉如意,简单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白玉压鬓簪,简洁家常,不失端庄。
盈盈一笑捧过桌上经营饱满的鸭梨,玉子衿道:“今早刚到的,外祖母身子骨很好,还特地让我带了崇溪的鸭梨来与父亲,说父亲以往最爱这个味道了,多年在外,定是想念。”
玉策轻咬一口鸭梨,多年不食乡味,味道更胜以往甜美,“你外祖母有心了,这些年月父亲险些都忘了崇溪鸭梨是何风味,难得路途遥远这梨还能保持如此新鲜,真是有劳本王的拈雪郡主一路奔波了。”
听到玉策打趣,玉子衿心知父亲已经知道‘上京国色’一事,也不矫饰,见玉策还有疲惫便嘱托好好休息告退了。出了书房径直向府外而去,进了泸关她与玉寒总免不得再折道一趟崇溪外祖家,折腾了这么些时日,今日才匆匆而归。
原意风随意盘坐在卧榻,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家居常服,墨发半梳成髻未带冠玉,仅腰间系着一枚坠着绿丝绦的玉璜,再无其他饰物。长睫如羽静静垂视在指尖的书页,俊如美玉的面颊上一贯超然物外,翩翩儒雅的气息斯室德馨。
玉子衿进门就看到这么一幅公子如玉的场景,见他双腿无事才放下心来,长裙曳地款款而来。
见到来人,原意风合下书本,笑道:“这大暑天的,你怎的来了?来人,快给郡主看座。”
侍从肖酌搬来一个圆凳安置在卧榻旁,玉子衿一敛裙裾便坐下了,双眸一扫原意风双腿,道“听闻你落马摔折了腿,特来瞧瞧,可好些了?”
“只是扭伤,并未伤着筋骨,是下边人误传而已,将养些时日便好了。”原意风坦然道,三月春风般的浅笑涤荡人心,磊落气度光风霁月。
“无碍就好。”玉子衿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奉与原意风,令牌正面篆刻着“清河”二字,反面一个“风”字,正是原意风的私令,“多谢相助,原物奉还。”
原意风并未伸手去接,堪堪气质风华无双,此时染上了一丝莫名的黯然,面上依旧是风雅无匹的舒笑,“这令你留着吧,年少相交至今,你不必跟我客套。我自来来去无羁,游放之名皆知,你拿着它以后出门行事却也方便,可免去诸多麻烦。”
四目晶莹相对,玉子衿自知在他面前心事泄露无遗,那日莫名向他求取这令,他二话不说便给了,后来巧合的坠马......只怕也是有意为之。上京一连封锁半月,这般心窍玲珑之人,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端倪?即便他未猜出宇文铮之事,只怕天壁大牢一事也逃不过他的眼。
他们也算是一同长大,这些年在玉子衿的眼里,原意风确然是个心如明镜的坦荡君子。有些事,看破却不道破;有些人,看透却不说透。他永远都知道保持恰如其分的尺度,既不自作聪明,亦不给人难堪。这样一个人,心底清明善解人意,才思敏捷智广涵三,更有一颗海纳百川的仁善心肠,得其为友,夫复何求?
一阵轻咳声响起,随之兰香如雾涣散入鼻,清雅芳香的气息自一方琉璃盏中飘出,回荡一室。
肖酌进门就看到二人凝视而对,自知来得不是时候,赶忙陪笑道:“郡主,这是前些时日府上厨子刚新作的兰沁羹,香气怡人不说,更是清热解暑,世子老早就说等您来了要给您尝尝呢!您老是不来世子就让我们天天备着,盼星星盼月亮今儿可算把您盼来了。”
玉子衿自顾失态,赶紧将令牌收在怀中,接过琉璃盏向原意风低眉顺眼称谢。
“休得胡说,越发没规矩了!”原意风一派云淡风轻被肖酌的一席话说红了耳根儿,幸得玉子衿没有看到,肖酌瘪瘪嘴站在一旁不语,见玉子衿拨动着调羹,原意风清清嗓子道:“里面没放糖。”
拨调羹的手一顿,玉子衿轻“哦”了一声,她只是在走神,并未介怀这个。轻抿一口,入口香润,口齿生香,温凉的口感极佳。这类解暑羹汤,放了糖蜜更是甜美可口非常,这里面没有却丝毫不减其真味,很明显是照顾了她的口味。不论何时何事,他似乎永远都能做的无微不至完美无瑕。
“兰瓣浮动,增其色;汤底丝滑,出其香;烹制精心,美其味。果然色香味俱全,入口清香顺滑,着实舒爽。”玉子衿不由赞叹。
“前几日国香园各色品种的兰花开了不少,太医说兰根可治扭伤接骨,便去为我采了些研药。厨子用多余的兰瓣做了这羹汤,热水瀹过,花色新,汤味鲜美,府中上下很是受用。”
未待原意风说完,肖酌接茬:“是啊是啊,世子说郡主爱兰喜梅慕茶蘼,下次还可以再让厨子......”肖酌说着说着闭了嘴,趁原意风还未完全变脸赶忙找了个由头退下了。
睨一眼肖酌离去的背影,原意风轻咳两声岔开话题:“最近国香园此季花色开得甚艳,母妃有意请皇后娘娘前来赏花,只是前些时日母家舅父去了,此月忙于香祭法事,并不在府,父王又外出清游去了,只恐过了这个季节美景就要糟蹋了。他日你若进宫可问问皇后娘娘与各宫娘娘,是否需要些花草去充点宫宇,若要亲赏,臣等躬身接侍。”
玉子衿隐隐品出话外之意,未出几日父亲就要回显阳了,下月初七是父亲寿诞,大哥、二弟和她势必要与父亲同回显阳备寿,这事要办得快了。
数日后,得到玉皓洁懿旨,玉子衿盛装进宫。越过重重宫门,屋宇错落,宫殿连绵,盛极一时的原氏皇朝如今也只有这座皇城的金碧辉煌还镌刻记录着它曾有过的无上荣光。这富丽堂皇甲天下的琼楼玉宇中,曾有美女如云如过江之鲫,曾有真龙九五捭阖天下,曾有智冠英杰驰骋朝堂,亦有数不尽的勾心斗角、波谲云诡和鲜血淋淋。而今,光芒四散,这座皇城不过是华丽外衣下的腐朽之身,任谁都能嗅出它身上散发出的古老腐烂气息,足下万千蝼蚁啮噬,只等一双有力的手将它推掷于地,片息倒塌。
只是不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是父亲,还是阿铮?抑或是,一个更有力的强者?
天下至尊所居,御花园的花草俱取之南洛花城,花城是灵太后掌权时穷奢极欲所辟,奇花异草随便一株便世间难寻,万朵珍奇装点让御花园明媚鲜妍之美世间难寻其二,相比之下,清河王府的国香园也只胜在“雅致”二字而已。
过了御花园,西侧便是皇后寝宫——凤藻宫。玉皓洁静坐如霜雪轻漠,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金丝滚边绣着牡丹细纹,紫晶御凤冠高耸乌髻,高贵无方,美奂绝伦。轻轻婆娑腰间绣囊,宛若在摸索着玉子衿的话,凤眸微热,几有泪落。当对上那双期许的眸子,本已经硬下的心肠终是软了,“来人,备轿辇,摆驾清河王府。”
“是!”
仪仗列队,一行人浩荡而行,至琬花台竹管笙箫不绝于耳,伴着男女嬉闹声传来,能在这宫中公然饮乐的男子除了原业还会有谁?看到玉皓洁冷漠无波的侧脸,玉子衿只觉心疼,深宫寂寞,她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愁苦冷夜?
即便无爱,原业也是姐姐的丈夫,她曾经期许原业能予姐姐三分疼爱,可他数月甚至终年不踏入凤藻宫一步,终日与风月出身的宫嫔媵姬厮混,姐姐心中仅有的结发恩情怕是也被他所给的不堪消磨殆尽了吧。
高台起舞的艳丽身影吸引了玉子衿的目光,那女子的身姿很是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玉皓洁轻嗤一声引来玉子衿疑惑:“姐姐,那舞姬很是眼熟,我怎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舞姬?”玉皓洁冷笑,若是舞姬便好了,原业也犯不着见不得人的把她藏在琬花台,“那不是什么舞姬,是个十足的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玉子衿狐疑一眼,想是哪家名门的小姐被原业纳进了宫中,只怕不久后又要有一场封妃大典了。
花雨缭乱,落地素洁。国香园清芳高雅,兰香如盖,百花青草气息透着丝丝清润,俱被兰香侵染,又反育着兰香,美妙气息引人痴醉。
风轻云净下,花卉净植中,亭中雅设四座,茶香流散。
玉子衿与原意风均缄默不言,一个淡然煮茶,一个无味轻饮。
直至玉皓洁迈着紊乱的步伐走出那一片紫藤花架,才打破了沉静。玉子衿扶过她颤抖的身躯,只见美眸红肿,俏脸苍白,面颊犹有泪痕未干。
清风拂过,原壁桓紧接着自花架下走出,凤眼哀伤望着风华绝代的盛装佳人,神姿琼树较往清减不少,仙品玉容尽是颓废,只掌中紧握着一个绣囊。玉子衿认出那是玉皓洁之物,常年不离身,里面所放是原壁桓所赠定情之双明珠。
现在珠还了,可是决计了断了?情可断,情能绝吗?
“走吧!”玉皓洁不敢再看原壁桓的表情,借着玉子衿的力逃离般的向国香园外走去,十指紧攥,指甲陷入掌中直入血肉,钻心之痛化作决堤之泪,玉子衿如尝其肝肠寸断,也不觉随之泪下。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双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持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掌中明珠再加一份力道即要化作粉末,直至原意风抚上原壁桓的肩膀,他才放轻了力道,凤眸满是疼惜望着那个蹒跚而去的丽影。只因当年他迟了一步,他们便迟了一辈子,酿成如今这不堪的局面,他却还存着不该的奢望。
“得君此生眷念,已是三生之幸,何敢再谈误你一世守候,默默不得。缘生缘灭,缘深缘浅,终是无缘,毋须再两相痴缠,各不得安。”
若无前缘,何须痴缠?既然痴缠,此生无安!他的双明珠既然赠出,此生便只有一个主人,遑论有缘无缘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