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回川西吧,那里虽然不及上京繁华,但泠山银湖,自有一番别致。”宇文铮仔细欣赏着那双明眸,晶亮如夜半月华的光辉,那般明亮美过落英如雪,飞花入梦。
玉子衿默然,父母高堂俱在,她又如何能走?
“子衿?”
“你当真要与父亲为敌,再无化解的可能吗?”
宇文铮深吸一口气,起身遥望着遥遥的渔火,“不是我要与他为敌,而是他不放过我!”
“若我能说服父亲,你可愿与他冰释前嫌?”
“如何冰释前嫌?你是觉得你父亲会放心川西军雄霸一方,还是要我带着数十万大军屈居人下?”
十指紧攥袖角,玉子衿无言以对。是啊,自打他接管了川西,就已然是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的立场本就是相对的。降与不降,他都会是父亲的心腹之患。
父亲数次追杀,显然早已灭了睦处之心。他若带军归属......呵,数十万大军那又怎么可能?自古以来,降军的下场可想而知,不被重用还是其次,尸骨无存倒有可能。单单为了川西军将士,他就没有退却的可能。
况且玉子衿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一般人,凭他的胸中经纬,必自有一番抱负。
“子衿,鸿鹄一再高举,方能睹天地方圆,现今乱世战乱四起,我有寥阔之志,不畴登天,惟愿靖平四海,你可懂?”宇文铮展臂侃侃而谈,英姿颀长的身影在夜空下仿若神祗,整个天下似乎都囊括在他修长的手中。
她早知他有这个志向,这也是他与父亲最像之处。那龙登九五的荣耀他们都唾手可得,可最吸引他们的不是那至尊之位,是征途天下的浴血历程,是在乱世搅弄风云的烈火之心。
眸如秋波,指如春笋,玉子衿起身将一只手放在那只大掌中,“我懂。白骨蔽野,青山旧时,总要有人来还这片山河本来的色彩,你有济时救世之志,断不能为私情所阻。”
“我就知道你懂,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随我回川西可好?”宇文铮冷漠的眼角流露出难得的温柔,修长的手指细细婆娑着玉子衿洁白细腻的额角,双目焦灼在她精致的五官。
“我......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去。”
“我知道这样和一个男子离去,你难免心有忌虑。你父亲精明深察,若让他发现了是你数次救我,你如何立身?”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人子女,我对父亲已做下叛逆之事,又岂能只身私逃,罔顾生养恩情?若他日父亲发现,是何惩戒我应下便是,这样一走了之,非人子所为!”玉子衿斩钉截铁道,今日救他虽是凭心,二弟却是她央求而来,她岂能一走了之,将所有不可预知的后果抛与二弟一人。
宇文铮眼睑微沉,知她是放不下双亲与胞弟,便也不再强求,玉子衿反握住宇文铮的手掌缓缓宽慰:“你放心吧,父亲不会发现的,二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平白无故他怎么会想到我与你有瓜葛?”
如若她不跟他走,可能这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再有瓜葛。宇文铮暗暗心痛,随口转移了话题,挽着玉子衿席地而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渐渐睡去了,直至天明二人方才醒转上路。
此时玉策严锁上京,并派人将几队逃出上京的可疑人马悉数捕回,却无一人是他所寻,气急败坏摔碎了无数琉璃盏,不得不怀疑宇文铮可能还藏匿城中,立时又进行了一轮新的搜索。殊不知,志在必得的猎物此刻早已身在千里之外。
沿颂西河一路南下,顺水顺风三日,玉子衿带着宇文铮经连渡过崇溪绕道数百里,又北折抵达泸关外,绕道而行这么大一个圈子,任谁也难以轻易捕捉到宇文铮的行踪。
青天初日下,古老庄严的关隘依稀可辨“泸关”二字,一眼西望,草木稀疏,虽是一地苍翠远接天际,尽头却是春风不渡的荒淡。
玉寒与须擒风提前一天早到了泸关,树林一宿,次日清晨听得马蹄达达清脆入耳,在清晨静谧的树林格外清晰,细看却是一男一女同乘一骑而来,男子英姿伟岸,女子清灵娇小,正是宇文铮与玉子衿。
“主公!”
须擒风见到宇文铮平安归来心下大慰,在看向玉子衿的眼神里满是感激,这几日他一直同玉寒呆在一起,难得这少年年纪轻轻便心思缜密,带他绕道江北至泸关外,才逃脱了玉策的追击。玉寒沉默寡言,鲜少和他说话,他不是多言之人,除了聊表谢意,并未多问什么,深思多日,便知他们必又是遇到那位贵人了。
宇文铮翻身下马,未及玉寒上前便展臂将玉子衿抱于马下,玉寒眸光一冷,转向别处静静听着三人说话。
须擒风拜过宇文铮,又转向玉子衿屈膝一拜:“此次多谢拈雪郡主奋力搭救,我主安然无恙,全赖郡主,擒风在此替川西军将士谢过郡主。”
玉子衿赶忙虚扶一把,道:“须将军万万不可,拈雪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受不得须将军这一拜,还是莫要折煞我了。”她的郡主之位不过是得父亲荫蔽,哪能受这素有威名的大将一拜。
须擒风不只是在拜谢恩人,亦是在行参拜主母之礼,心中猜测在宇文铮亲身抱玉子衿下马那刻证实,他这一拜亦是宇文铮默许了的。玉子衿再是推辞,须擒风仍是实实拜下去了。
宇文铮示意玉子衿莫要惊慌,俯身信手扶起了须擒风,转身向一旁不语的玉寒拱手谢道:“此次多谢大都督,宇文铮感激不尽。”
玉寒冷立凝望着宇文铮,平静无波的眸光读不出任何情绪,侧头向一边:“不是我要救你!”言外之意便是“我不怎么想救你,不稀罕你谢”。
宇文铮淡然将手负于身后,似乎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贯的淡漠让人难以琢磨。玉子衿白了玉寒一眼,适时化解了尴尬:“我二弟自小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相处,并非故意不善,你莫要多心。”
宇文铮对玉子衿启唇浅笑不置一词,继而吩咐须擒风原地等候,轻道一声“随我来”牵着玉子衿的手漫步而去。
树林深处,一处略显破旧的庙宇静立其中,推门而入,须发银白的老翁石像映入眼帘,左手持杖,右手持红绳一股,原来这是一座月老祠。祠中灰尘尽落,摆设却是条理,想是战乱难以为继,庙祝便都离去了。
“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玉子衿秒目流转在宇文铮身上,眼眶有了些许微热,这几日相处,由生疏迷离到相熟相许,她还未从美梦中醒转,泸关便到了。
宇文铮点点头,凝视玉子衿道:“我这几日思虑,我与玉王明面仍是共事原业,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即便他日不相容,现下我与你也并非不可能。你可介意我以向你父亲示好的名义......求娶你?”
倾国画卷一出,拈雪郡主美名天下皆知,天资过人清冷高傲如川西大将军宇文铮亦慕其美名,示好玉王求娶之。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玉子衿望着那双诚挚的眼眸,点头说了一声“好”,对于他的决定她似乎都无法拒绝,天下间哪个女子不想喜结良缘佳偶,她当然也不例外想要一份单纯幸福的良缘,可眼下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了。固然此举天下人皆会看作是政治联姻,视她为父亲继姐姐之后送出的又一牺牲品。不过她不在乎,至始至终,她只在乎眼前这个人而已。
宇文铮闻言剑眉舒展,双目凝光,璀璨旖旎的笑漾在英气蓬勃的俊脸,如初春冰融后涤荡起涟漪的柔波,一瞬冰雪阑珊,春意归苏。
“子衿,在我的家乡,娶亲并不拘泥于三媒六聘这些俗礼,男女心仪,赠过信物,红绳结缡,便为夫妻,事后族谱在册录其名。我知在中原,无媒无聘无庚帖在他人眼中便是‘野合’,你并非为礼教束缚之人,今日可愿与我在此三拜于媒神,赤绳相系。他日得你父首肯,我再还你一场明媒正娶。”
玉子衿心漏了一拍,未料及他竟想得如此仔细,明媒正娶再风光也是做给世人看的,不过是向天下昭告玉王郡主嫁给了川西大将军,而今日无庚无帖,却是属于宇文铮与玉子衿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互重,此生不疑。
两道亮眼的身姿徐徐而三拜于月老祠下,绝世男儿神采烨然若天降神人,清婉少女顾盼神辉流泻不尽的珠玉华光。
金剑轻划,两捋青丝顺势而下。红绳结发,交结缠绊躺在二人各自的手心。
宇文铮反手轻覆玉子衿的掌心,十指相扣紧紧包含着两股红绳结发,薄俏的唇细细吻着那双含笑惑人的明眸低喃:“红绳结发,吾妻唯汝。碧落黄泉,定不相负。”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朗笑轻回,此生不绝!
泸关外,四野茫茫,树叶斑驳依稀透着盛夏灼热的光。话别的人,一个高立马上深情俯视,一个裙裾曳地眉眼微抬,相顾无言终化成一阵马蹄飒踏流逝在树林的尽头。
玉寒牵着马与玉子衿并肩而站,“宁襄王府的通关令牌在连渡通行必会被记录在册通知父亲审阅,擅自勾销通行记录,若被告发可是重罪,你打算如何报答飒表哥?”
“我......”玉子衿被玉寒从甜蜜的向往中强行拉回,小脸一呛憋得通红,真后悔小时候天天叫着他是大智若愚,这几年她被他的“大智”真心“大治”得服帖贴的。
捋捋秀发,冲着玉寒一拱鼻子,“谁说我让表哥去勾销通行记录了,通关令牌多了去了,谁规定我一定要用宁襄王府的?哼!”玉子衿转身就走,这臭小子休想再诳她,飒表哥就是表哥,她对他只有兄妹情分,没有儿女情愫!
曼妙的身影越走越远,玉寒的眉头也越皱越深,一丝阴鸷闪过眼眸,是啊,不一定要用宁襄王府的,他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