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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上的星闪着寒光,和脚下的冰块一样,那在夜幕中呈现于眼前的,是令人颤栗的冷色。风声凛冽,带着凄哀的鸣叫,打在脸上、身上。

冷啊!

三个人,谁也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冷冻,尤其是高佩莲。在她过去的想像中,冷不过是少穿了一件衣服罢了。可现在,衣服,哪怕是一件褴褛的褐衫呢,已经成为幻想中异常遥远的东西了。和别的姑娘一样,在穿衣打扮上,她首先考虑到的是美观,其次才是保暖。因此,在这高原的冬日,她也没穿那种会使她的身段失去优美线条的棉袄。一件浅黄色的高领毛衣,外套一件束腰的滑雪衫,那颜色是该年度世界流行色之一的米色。这扮相搁在离省府僻远的县城里,当然是够“帅”的了。可在满脑子充溢着对死亡的恐惧的时刻,在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九摄氏度的漂浮的冰面上,那衣服,那衣服的颜色却引起了她的憎恶--和冰色一样,米色也是冷色。而她却被这冷色裹缠着,越缠越紧,越缠越冷,浑身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来。

难道,就这样完了?她想,人生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选择。她曾为这种选择苦恼过,也曾为有这种苦恼而对自己大为不满过。可现在,她想到的只是,她需要生活,哪怕这生活带给她万种坎坷,千般愁怨,无数痛苦呢!或者,更具体一点,哪怕让她沦落为像母亲那样的被山乡狭小的天地拘禁得无识无见了的农家妇女,去过那种日日伴随着贫困和忧愁的艰难日子呢!她记得她上大学的第二个暑假,她先回到县上,再拉上父亲一起去日月山乡和母亲团圆的那天晚上,母亲趁着父亲因为女儿回来而高兴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说:

“人家外路干部无光无彩也罢,有罪有过也好,到时候,官服一换,屁股一拍,眼睛一闭,远走高飞啦!你哩?你是日月村的人,也得落个人情,揽个人心。将来以后,你干不动工作的时候,回村来住,腰也挺得起,腿也打得直。”

“你要我咋去落这个人情呢?”

“我听说,老百姓过日子也可以贷款。”

“贷款?嗐!虽然国家有规定,但我放羊还要看草坡,给日月村人贷款,谁还得起呢!”

“爸爸,你也别太抠了。”佩莲漫不经心地道。

“我抠?我抠是为了自己么?你上了大学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身为国家干部,执行政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叫国家吃亏。借了国家的钱还不起,这不是变相地挖社会主义墙角么?”

母亲默然了。而佩莲却已把思路转向她所关心的父亲将由副县长元服初荣为县长的传闻上。

说真的,连她也认为母亲是在操闲心、管闲事。

……高佩莲想着,猛抬头,忽然看见程世良朝自己跑来。

“你也跑跑,别等着冻死。”他从她身边一晃而过,留下了这样一句硬邦邦的话。

她愕然了。片刻,她过去,又对父亲讲了同样的话。父亲惶惑地摇了摇头。这种神态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爸爸,”她哀哀地道,“你说,我们……”

高清阳摇着头,打断了女儿的话,长叹一声,“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高佩莲迷惘地望着父亲愁苦的脸,片刻,轻声道:“你要是听听马书记的话就好了。”

“不!马文骅不让我来冰面,是不想让我追究那六千块钱。我是说,当初就应该把程世良和那个叫金库的一起留在县上。”

沉默。脚下银色的浮冰,在湖浪的推动下,微微抖动起来。高佩莲吃惊地尖叫了一声,而这叫声也使高清阳的神色变得紧张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女儿,高佩莲也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衣袖,仿佛这样以来,即使冰层破裂,他们也会免遭不幸。直到他们看清,那个凶悍的程世良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冰面上奔跑的时候,才互相松开了手。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父女两个又坐到冰面上了。

“起来!”是程世良的喊声。

高佩莲惊怵四顾。

“起来!”程世良喊着,走了过来,“你们想做个冻死鬼?那还不如现在就跳到湖里去。”

父女两个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高清阳点点头,慢慢扭身,离开了女儿。但他没有像程世良那样用跑动来增加热量,而是边走边轻轻跺着脚。他怕漫无轨迹的跑动,会使自己再一次陷进冰窟。

程世良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又看看面孔呆痴的高佩莲,犹豫着将自己罩在夹袄上的那件短大衣脱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越是在直面她的时候,他就越可怜她。她很美,即使在愁眉苦脸的时候。

然而,高佩莲并没有接受这种带着恩赐意味的慷慨。她望了一眼程世良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夹袄,扭转了身,脚步迟滞地朝一边走去。

程世良望着,愤愤地披上了大衣。但他没有意识到,高佩莲是朝浮冰的边缘、那可以忘却一切的境界走去的。直到她的身影被冰面上飘逸而起的夜岚遮去了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位孱弱的姑娘要干什么了。他飞快地朝前跑去,震得冰面发出一阵“嗡嗡”声,而这声音也使高佩莲放慢了脚步。

“站住!”

她遵命了。

“你……”

她又迈动了步子。可这时,他已经一个箭步,跳到了她面前,急转身,张开双臂,拦住了她。

“没出息!”他骂道。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

“没出息!”他又道,但这次是冲着急速撵过来的高清阳的,“你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你还想管一个县?”他说着,一把将呆立着的姑娘推给高清阳。

高清阳长长地叹口气,拽住女儿的衣袖扭转了身子。

“怎么,你不服气?和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比,我能给你当县长。”

高清阳脸红了。但这决不是害羞,而是恼怒:“你……混蛋!”

“除了骂,你还有啥本事?”

“有!”

“有?好吧!脱下我的裤子来,你有本事自己去搞一条吧!”

“……”

“脱呀!”

“脱!我就脱!你这条臭裤子。”高清阳被激怒了。他解开裤带,三下两下扒下裤子,然后在手中胡乱揉成了团,忽地朝程世良扔过来,扭身走开了。

程世良愣住了。

半晌,他轻轻过去,将裤子塞到高佩莲手里,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高佩莲不解地睁圆了双眼,好一会,才抱着裤子去追撵已被夜色吞没了的父亲。

程世良一脸迷惘,慢慢地蹲了下去,又慢慢地坐到了冰面上。

要是金库大叔在这里,他会怎样呢?他想。

程世良作为县农机站的合同工,跟着金库的换帖兄弟仅仅干了半个月,就被新任副县长高清阳派人来,强迫回公社了。那天,金库大叔匆匆从学校基建工地赶来,在离开县城一公里的地方撵上了程世良。

“你为啥不告诉我一声?嗯?你信不过我,这我知道,可我给你当了几天亲叔。你委屈,为啥不扑到我怀里来呢?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么?”金库来气了。

程世良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溢了出来。他这才明白,那天夜里自己在危难之机扑到金库怀里的举动,给这个老人带来了多大安慰呀!老人以为这是难得的信任,因为一个倔强汉子在那种情况下的嚎啕大哭,只应该出现在亲人--阿大或阿妈面前。

金库大叔看着程世良的眼泪,心马上软了下来。他呆立着,突然“嘿嘿”笑起来,伸手从裤腰撕出一个牛皮烟袋来。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挣了几个钱?你媳妇想你,可她也会想到钱的。”

程世良神情惘然地低下了头去。

“拿着!这是我替你保存的医疗费。我怕你年轻手大,胡乱花了。”

程世良抬眼看看那只捏着钱的粗糙的大手,没有任何反应。

“拿着呀!”

他抬起头来,突然道;“那一针,那几片药,真的就值这么多?”

“咳!哪壶不开提哪壶,算你问到心痛处了。报账靠发票,你操啥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嘴里的肉是碗里的,碗里的肉是锅里的。报纸上也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程世良伸出了巴掌。金库大叔将钱重重地按到他的掌心里。

“拿好!这钱是你用血汗换来的。回去一分不少要交给家里人。”

程世良答应着点头,只见金库大叔又从烟袋取出一叠票子来。

“这个……”

“不,不要。”

“这是我的心意啊!你做了几日干侄儿,我心里就舒服了几日。我们有恩有情,这是钱买不到的。拿着,给你媳妇买点吃的,穿的。怎么,还不拿?你回去给村里人说:‘我认一个老汉做了几日亲叔’,可穷酸到不给一个子儿,人家不笑话?你不拿?好!改日我买了东西送你家去。”

就在金库又要将钱塞回烟袋的时候,程世良突然伸出了手。金库大叔看着,将钱放到他手上,然后抓住他的手,眼圈一热,不禁湿润了。

然而,程世良没想到,他在公社参加了一个星期的由高清阳主持的全县“盲流学习班”后,一个电话竟意外地带给了他生活的转机。电话是县农机站打来的,说要抽调程世良去参加一个农机技术学习班。后来,当学习班结业,他又意外地被留在了县农机站学开拖拉机时,才知道,是金库大叔帮了他的忙。

陶醉在喜悦中的程世良,请了假,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归乡的路。他要回去看看琴儿了。阳光斜射而来,夏日早晨清爽的空气使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兴奋。青青麦田在路边向远处延伸而去。麦子正在灌浆,青色中又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一只百灵鸟不时在他头顶回旋,洒下串串悦耳的啁啾。遗憾的只是,一块块麦田越靠近家乡,就越见稀疏、低矮,颜色也不再是青翠了。那种病态的浅绿陪伴了程世良一段时间之后,在靠近公社的地方,它又变成了绿中泛黄的颜色。这是由于干旱,由于缺肥,还由于土壤日益沙化。然而,程世良已经顾不得像过去那样为麦田而伤感了,脑子里装满了对和琴儿见面时那一刹那的种种设想。

公路上很少有人和车辆来往,两边的坡地上也绝少人迹,只有零零星星几匹骡马在悠悠踱步。放牲口的娃娃大概是到哪个旮旯里睡觉去了。坡地上间或会看到几棵树,直直立在大太阳底下,用没有生气的老绿招惹着程世良的眼目。程世良有一双灵秀明净的大眼,但那对光明的未来的陶醉,使他仍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个渐渐近了的黑影和别的黑影一样,都是树。直到黑影蠕动了一下身子,他才恍然大悟:琴儿。

琴儿是背对着他的,双手放在胸前。程世良望着,心里猛然涌出一股喜悦来。他程世良已不再是个只会欺负老婆的人了。他给她带了一斤点心、一件花衣服,还有一叠对她来说厚到不能再厚的钱。他大步走了过去,临近琴儿时,又骤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了一阵从琴儿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这声音那样难听,竟使他毛骨悚然了。他又一次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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