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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风得意(4)

“所有宗教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仅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至极。

“因而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了下来,双手抓住杜洛瓦大衣衣领的两端,慢悠悠地说道:“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如好好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如此一来,对人生你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应设法摆脱环境带给你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范畴,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微不足道了。”

说到这里,他又向前走了起来,加快了些脚步:“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懒,毫无希望。你会惊惶无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声呼救,但谁也不会来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拉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结果却不会有人上前响应。

“我们为什么会受这样的痛苦?显然这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该主要是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打算。然而,由于我们想得太多,于是就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诉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鸿沟。

“那些庸才就是很好的例证。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波逐流,对人世间的不幸并不会感到任何的苦痛。这与禽兽何异?”

他又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以无可奈何的厌倦腔调说道:“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只有诗歌同我相伴相生。”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星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随口吟了一首:

悠悠苍穹,冷月独辉,

为解人生百惑,

吾将上下求索,

九死而不悔。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协和桥上,静静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口说道:“年轻人,赶紧成个家吧,不然等到老了孤独一人,那日子可够煎熬的。我现在就因孑然一人而终日愁闷无聊,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孤零,苦闷烦愁,而且觉得周围到处都是潜藏的危险和前所未闻的可怕东西。虽说隔壁都住有邻居,但我和他们从无来往,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所以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深沉而又悲哀。不仅身体四周感觉到冷冰冰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屋里的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毫无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如果还有子女陪伴,总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这时,两个夜行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年轻人,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说起话来总会是唠唠叨叨个没完,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价值。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当然还是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见!”说罢,转身便消失在黑暗的门洞深处了。

杜洛瓦带着颇为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感到,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似乎让他看了一个白骨累累的洞穴,而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天哪,他的性情这样阴郁,家里的氛围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今天要不是意外碰上,我才没有闲工夫听他讲那些话呢。”

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好停下脚步,让她过去,一面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用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心灵顿感飘飘欲升,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浑身躁动,心痒难耐。

对他而言,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令人称心,生活对他真是格外眷顾。多年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怎么会叫人不心神激荡呢!

随着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然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约。

由于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眼前已经是一派和风煦日的春光丽景。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经不起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慢慢地行进着,尽情呼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之后,他在星形广场穿过凯旋门,来到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流社会的一些男男女女正在大道中央骑马玩乐。看着这些有钱人有的策马奔驰,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现在对他们已经并不怎么羡慕了。由于职务关系,如今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都已经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俱知其详。

眼前过来一批女骑手,深色紧身呢绒服装难掩苗条的身材,显出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样子。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大多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逐一罗列出来。不过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说出了男方的其他情妇,与其寻欢作乐者有: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有趣极了。一旦揭开了那披着的道貌岸然的外皮,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盗女娼、本性难移的货色。他不禁为自己能洞穿这一切而感到格外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欣慰。

故而他对着这些人大声喊了一句:

“一帮无耻的伪君子!”

然后,他开始用目光搜寻他们当中最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作弊的老手。他们就是靠着天天在俱乐部的厮混而发家致富的,赌场由此成了他们的唯一财路,其财富的来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其他一些人虽然身出名门,但完全靠着妻子的年金过活,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另外一些人境况就更糟糕了,据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讨一杯羹。尽管许多人都偿还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值得嘉许),但所付款项来自何处,谁都不得而知了(这个难以解开的谜也就大有文章了)。在这群骑马作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金融巨子,他们经常出入达官显贵之家,不论到了哪里都备受青睐,但他们的巨额财富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脱帽致意,但他们在大型国营企业中所干的无耻勾当,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不管是蓄着短髭,还是留有络腮胡子,一个个都是目光傲慢,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杜洛瓦表面上微微笑着,心中却在不住地骂道:“真是一群无耻之徒,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此时,两匹较小的白马拉着一辆低矮时髦的敞篷马车,风驰电掣地驶了过来。由于跑得很快,马鬃和尾部长毛在随风飘荡。驾车的是一个金发少妇,是社交界无人不知的名妓。坐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年轻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走过去,很想和这靠着色相发迹的女人打个招呼。对于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流在此悠闲漫步之际,敢于招摇过市,以此炫耀其在床上赢得的奢华,称赞上几句。因为此刻他大概隐约觉得,他与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然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灵魂。他若要取得成功,也必然要依靠同样非同寻常的手段。

最终,他还是慢慢退了回来,不过心里却是暖暖的,为自己能发现一个和自己处境相仿的人而感到由衷地欣喜。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稍提前到达了他的情妇家。

一见到他,德·马莱尔夫人立即扑进了他的怀里,并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似乎他们之间从未有任何不快。有一阵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谨慎决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来,她一面亲吻他那末梢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你知道吗,亲爱的?又有烦心事儿了。我本想和你一起痛痛快快地待几天,谁知我丈夫忽然请假回到巴黎,而且要在这儿待六个星期。整整六个星期都不能见你一面,尤其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星期一到我家吃晚饭,我已经和他谈到过你。到时候,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露出为难的神色,没有马上同意,毕竟给人家戴了绿帽子,如今还要同人家见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经历过。他担心,到时候只要有一点不自然,或是一不小心的一个眼神,再或是某个亲昵的动作,就会使他们的事儿败露,因此说道:“不要,我想还是不和你丈夫见面的好。”

德·马莱尔夫人无比惊讶,带着天真的神色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仍旧坚持道:“有什么不行的?何必这么大惊小怪,这种事情天天都有!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这样不开窍!”

杜洛瓦被一阵抢白,无话可说,只得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为了能使气氛更加自然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两口子。其实在家里接待客人,对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此事说过以后,杜洛瓦很快便将它抛到了脑后。然而到了约定的那天,当杜洛瓦再次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惶急万分,倒不是因为他讨厌与这位先生握手寒暄,讨厌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胆怯,但究竟害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甚了然。

被带进客厅后,他像平时一样,坐下等候。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勋章、下颚蓄着白须的男子,带着庄重的神情向他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他说道:“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谈起您,今天能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杜洛瓦抢步迎上前去,极力使自己显得热情一些,故而在接过对方伸来的手时,使劲握了握。等到坐了下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一面问道:“您在报馆里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吗?”

杜洛瓦答道:“不,才刚刚几个月。”

“这么说,您干得不错呀!”

“是的,还凑合。”

接着,他天南海北地谈了起来,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没有过多深思,无非是一些初次相见者在类似场合常说的日常琐事。他总算是镇静下来了,于是觉得眼前的场面实在有趣。看着德·马莱尔先生严肃而又可敬的面庞,他直想发笑,心里想道:“老兄,您还不知道哩,我给您戴了顶绿帽子。”内心深处不禁像顺利得手而又未被怀疑的窃贼一样,感到一种邪恶的满足感,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意气风发,很想同他交个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之对他推心置腹,将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与外人言的酸甜苦辣,悉数向他吐露。

这时德·马莱尔夫人突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笑吟吟地以她那难以捉摸的目光,向房内两人瞥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同杜洛瓦打招呼。由于她丈夫在场,杜洛瓦没敢像每次见到她那样,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亲。

她神色淡然,喜上眉梢,似乎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况且在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来,他们这场会面本来就属正常之举,没有什么可值得疑惑的。小姑娘罗琳娜此时也走了进来,比平时更乖觉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额伸过去让他亲了亲。由于父亲也在房内,她显得有点局促。她母亲向她问道:“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没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顿时小脸红扑扑的,好像她母亲不管不顾,说了件不该说的事,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秘一样。

紧接着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到了。大家一见查理,不禁大为吃惊。一星期来,他又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不停地咳嗽。他说,按照医生嘱咐,他们夫妇俩下周四将要去戛纳戛纳,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一疗养胜地。住一段日子。

还未等到散席,他们便告辞离去了。杜洛瓦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他的情况有点不妙。看样子,不会再剩多少时间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慌不忙地说道:“可不,他算是彻底完了。不过还算他幸运,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杜洛瓦问道:“您是说,他妻子帮了他很多忙?”

“当然,他妻子真是万事精通,什么都知道。看上去,她深居简出,谁也不见;实际上,什么人都认识。她要想做什么,不论什么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嗯,她不仅心细,能干,而且聪明有主意,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对于一个想飞黄腾达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说道:“自然她很快还会结婚的,是不是?”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当然。她心里要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会觉得毫不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在伦理方面……可能会有很大麻烦……差不多就这样子。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德·马莱尔先生早已听得不耐烦,这时嘀咕道:“你总是喜欢津津乐道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可不喜欢这样。别人家的事,咱们管不着。我们能把自家的事搞好,已经很不错了。我看人人都应牢记这一点。”

杜洛瓦很快告辞出来,心里一团乱麻,脑海中一时间萌生了许多毫无头绪的思潮。

第二天,他去看望了弗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整理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已经是一副气短声息的样子。但仍不停地念叨着:“这次去南方养病,本该是一个月之前就成行的。”

然后,他就报馆里的事,又向杜洛瓦叮嘱了几句,其实一切都已和瓦尔特先生安排妥当。

杜洛瓦向他们告别时,使劲握了握他这位故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希望你很快病体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边时,杜洛瓦神情激动地向她说道:“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谈话吗?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吗?因此,如果需要我,不论什么事,请千万不要见外。届时只须拍个电报或写封信来,我就会一切照办。”

“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与此同时,为表达她的谢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饱含分外的柔情。

向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楼梯上同正慢慢往上走来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见过一面这位伯爵先生。他今天似乎有些愁眉不展,或许为的是女主人即将到来的远行吧?

为显出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急忙向他欠了欠身。

对方虽然十分客气地还了礼,但神态中显出了几许傲慢。

弗雷斯蒂埃夫妇是星期四晚上离开巴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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