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新生把汽车开进了农家小院。
“舅舅,一路辛苦了!”谢林早已在门口候着,“房子都打扫干净了,刘妈也做了饭,先洗洗吃饭吧。”
“啊,回到老家了,我还真是觉得饿了。谢林,这院子好像又扩大了,是吗?”汤新生扫视了整个院子。
“是呀。后院加盖了两间房,其中一间就是专门留给你住的,里外全新的。”谢林这个小伙子个子不算高,长得很精干,是汤新生同父异母的二姐的儿子。人说外甥像舅嘛,尤其是那双眼睛,跟汤新生一样有神。
谢林也是做古玩的,他在成都有店面,还在农村开了加工厂。这个小院实际上就是他的加工厂。小院地处四川彭州农村,周围有高大的树木,十分僻静。
接到汤新生的电话后,谢林特意作了安排。
他们走进一间偏房,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谢林说:“乡下的饭做得简单,舅舅随便吃点吧,明天再去城里馆子吃。”
“你也一起吃吧。”汤新生说着已经吃起来,他觉得来到了这里就有了安全感,肚子也突然饿得咕噜咕噜的。
“我已经吃过了。”谢林在一边看着,“你打电话时,我也正准备往这里走,今天有一批货要出彩了。”
“是吗?”汤新生关注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偏院里。舅舅要是想看,我让他们等一会儿。”
汤新生很快吃了饭,跟着谢林来到偏院。
院子里点上了灯,那灯光很暗,在一棵大树下,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正从土里挖出一具狗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了,阵阵的臭气飘散开来。汤新生站在灯光下,没有靠近民工,他心里很清楚那是怎么回事。
古玩圈里的人都知道,高仿玉器的工艺是十分复杂的,尤其是那些仿真度极高的玉器。最初,工人先是将玉精心雕琢成型,经过打磨、抛光、做旧,再涂上泥,放到不同时代的墓穴里……而眼前的这些玉器,则是先放在火里烧,然后趁热放入狗腹中,将狗埋到地下,一年后挖出,就形成了枣皮红的血沁,更深色的是酱瓣紫。要是把玉放进活羊腿里,把伤口缝好,几年后取出来,那红色的血沁不知有多么迷人呢!
工艺归工艺,也要分做得是否精细。眼前,工人正在取出的这几件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腐烂的狗尸被平摊在地上,有股难闻的气味。工人从里面取出一件血污的东西,用布仔细地擦拭后,摆在旁边。又取出一件……不一会儿,地上摆了七八件。
月光照在院子里,与灯光交错地折射在地面上,也折射在地面上那些原本是血污的东西上,发出闪闪的亮光。
汤新生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子,看向那亮闪闪的东西,忽地眼睛被刺了一下,他眯起眼再次朝那亮光看去,七八件精美的玉器散发出晶莹剔透的灵气。他拿起一件佩蝉,对着灯光端详,只见赤红的蝉身上有着丝丝的血沁,细密似粟,美不胜收。
“啊!这工艺实在是绝了!谢林呀,谁能说这是赝品?分明是洁净无瑕如出水的芙蓉,是一项顶级艺术品嘛。”
“谁说不是呢!舅舅,咱不能让古人的技术失传呀。”谢林脸上露出自豪。
汤新生又拿起一个玉璧,对着亮光仔细观赏,虽说天色已晚,那玉璧却闪着暗红的光,一丝一丝的,细密无比。看着看着,那暗红的光开始在他眼前跳跃,忽地变成了一片血色,似雾一样蒙住了他的双眼。
汤新生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就在那个晚上,他得到了“那件东西”。
“那件东西”又让他想起那个操着广东普通话的女人,不由得咕哝了一句:“那女人。”
“舅舅,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
“你刚才说‘那女人’。”
“是吗?我说出来了吗?”
“好像是,我也没听清楚。你大概累了,不如去后院休息吧。”
谢林带着汤新生来到后院,进屋后走到床边,拉开了被子,对汤新生说:“舅舅,这被子都是新的。”
“你刚才听到我说‘那女人’了吗?”汤新生不放心地追问。
“好像是。”谢林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年龄不饶人啊,我曾经接过一个女人的电话,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跟她说了什么。好像是一单生意,又记不清是什么。不过,就在刚才,我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舅舅的事情太多了,每天要操那么多心,是不是该配个秘书,替你把琐碎的事情应酬了,你好腾出时间去干大事?”
“秘书?别提了。”汤新生刚欲发几句牢骚,又停止了,余蓓蓓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谢林是自家人,又很靠得住,但是,知道太多了也不好。
“舅舅,你快休息吧,我先走了。”谢林说着就往外走去。
“也好,我也实在累了。”汤新生很快躺在了床上,可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女人的电话。
那天,他走进川菜馆时,余蓓蓓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汤新生走来,立即站起身说:“汤总,这家川菜做得很地道,麻得够味,咱们好久没吃家乡菜了,今天我请你啊!”
“到底是老乡哟,我都快‘饿’昏了。”汤新生话里有话地说着,还淫邪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蓓蓓是否听出话里有话,反正她没有任何反应,搞得他很没趣,感觉说了跟没有说一样。
“汤总吃惯了师母做的陕西饭,我想,也可以换换口味,尝尝咱们四川老家的菜。今天我没请示,就直接点了菜。”
“是啊,还是蓓蓓知我心,只要是你点的,就一定好吃,我都爱吃。”
“那就好。”余蓓蓓抿嘴一笑。趁菜还没上来,她拿出一样东西,先是捏在手心里,然后把手张开,伸到汤新生面前说:“我刚才淘了一件小玩意儿,汤总你看看。”
汤新生定睛一看,是一件小小的玉饰。他没吭声,笑了笑。
余蓓蓓反手把玉饰放在餐桌上说:“我看是件老的。”
汤新生笑着问:“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余蓓蓓说:“让我先说说吧,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清朝官员帽子上有花翎,那插花翎的管子,就是这个翎管。”
汤新生笑着点头:“蓓蓓的业务能力,我是不怀疑的,不愧是拍卖公司一流的业务员。希望以后能给咱们公司带来更大的利润啊!”
“谢谢汤总的信任。我想,以后还要多学习,跟着汤总多实践。菜都上来了,汤总快吃吧。”
汤新生把翎管放到蓓蓓桌前说:“收好了。”又夹起一些菜送到嘴里,啧啧地品尝着,意犹未尽地说:“这菜真是对味。”
见他高兴,蓓蓓放下心来,试探地说:“把它上交公司吧?”
汤新生笑了笑说:“这小玩意儿,你自己收着吧。咱们这么大的公司,可不是靠从古玩市场淘点小东西过活儿的。”
这时手机响起来。
汤新生打开手机,听到对方说:“您是汤新生先生吗?”听上去是个年轻女人,绵绵的广东普通话。
“你是哪位?”汤新生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我叫闵彤,是香港泛亚文化发展公司驻深圳办事处的。”女人吐字清晰。汤新生蓦地警觉起来。
“找我什么事?”他的脑神经突然绷紧。
“关于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汤新生看了一眼蓓蓓,“我不认识你。对不起,你找错人了。”说完关上手机。
只见余蓓蓓故意把眼光看向旁边,做出一副不关心或回避的样子。
汤新生把手机甩在餐桌上,默默地思索起来:“这女人来得似乎有些突然,不过,她提到了香港泛亚公司,香港泛亚公司这个名称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已经沉寂五年了,这时突然有人打着公司的名义来找我,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毕竟有些突如其来的意外,这意外难免让人心生疑窦。我怎么能随便相信她呢?该不会是警察的诱饵吧?”
余蓓蓓给他夹了菜,漫不经心地说:“汤总,文化局的周若愚要给咱们介绍一单生意,对方是个煤老板,我去吗?”
“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叫你,你就去。把咱们的宣传画册多带些去。”
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来,汤新生朝手机的方向看了一眼,接还是不接?他有些迟疑。
手机却是不管不顾地响着。
余蓓蓓说:“汤总,如果你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能帮什么忙吗?”她说话时盯着手机。
“还是我来吧。”汤新生迟疑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他拿起手机,确认还是刚才的号码,于是,不等对方说话,他抢先说:“你是什么人?请不要骚扰我。”
“我是香港泛亚文化发展公司驻深圳办事处的,我叫——”
“什么香港什么公司的,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汤新生打断对方的话。
“汤先生,我知道冒昧地打扰您,的确有些唐突,但请听我一句话。”对方语速加快,“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您,是关于您的堂弟汤泓的,玄机不可泄露。”
汤新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准确地说是咯噔了两下。先是听到了堂弟的名字,关于堂弟会有什么事情呢?不免让他疑虑。再是听到了那句话:玄机不可泄露。这更像是一句暗语,让他越发警觉起来。
“汤泓在五年前已经死了。”
“是呀,可是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交通事故。”汤新生脱口而出。
“您大概还不知道,那次交通事故是有人策划的。”对方也许信心十足,认为这个信息就像一枚炸弹,会让汤新生惊讶不已。
“什么?交通事故……是有人策划的?”汤新生果然备感惊讶。
“您可能没有想到吧?”
“听说香港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一直没有结果。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有人策划”。他脑海里闪回五年前的往事,汤泓突遇车祸死亡,对他来说,是个很沉重的打击。要说车祸,一般来说,肯定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是事情发生的实在不是时候。那时汤新生刚收到几件东西,照往常的速度,这批货三天就可以到达香港,然后可以快速回收一大笔钱。却不料汤泓出事了,泛亚公司随后也歇业了。那场意外夺走了汤泓的生命,也砍断了他经营多年的链条。
看来,汤泓的死,并不仅仅是场意外,竟然是暗藏玄机的。五年后的现在,突然有人找上门来,不但提到了“那件东西”,还爆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汤泓死亡的秘密。真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抓住怕被烫着,不抓又恐失去机会。
“你怎么知道的?有证据吗?”汤新生谨慎地追问。
“我们还是面谈吧。”
“面谈?”
“难道汤总有什么不方便?”
电话里出现静默。一端在等待,另一端则在思考。
“好吧。”汤新生想到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是一次解开秘密的机会。想到这里,他当即决定,不但要见这个女人,还要立即就见,于是问:“你现在在哪里?”
“东方宾馆308房间。”
“东方宾馆308房间?”汤新生犹豫片刻才说,“我看,还是请你出来吧。就在你住的宾馆旁边,那家茶楼,现在是下午两点,一个小时后见。”
“好的。”对方很快又强调说,“别忘了那件东西……”
“知道。”放下电话,汤新生耳朵里仍回响着那绵绵的声音,声音里仿佛还藏着尖利的刺,扎得耳朵生疼。
“汤总,你要走吗?饭也没怎么吃。”余蓓蓓露出关切的神情。
“哦,蓓蓓,你也听到了,是关于我堂弟的事情,我得去见见那个女人。”汤新生意识到余蓓蓓可能都听到了,也就没有必要对她隐瞒了。
“汤总,看来这个女人对你很重要哟。”余蓓蓓开了个很拙劣的玩笑。
汤新生正想着心事,“是吗?你听出来了?”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余蓓蓓又说:“汤总,还从来没见你这么焦虑过。我不过是想调节一下气氛,你见什么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今天本是请你吃饭的,这饭也没吃好。那就再吃点儿饭吧,开车过去也不过二十多分钟。”
“是吗?刚才我很焦虑吗?啊!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啊。要不,你也一起去吧?”
汤新生还记得他说完那句话时,余蓓蓓瞟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异样,不像是轻佻的,也不像是责怪。是什么?他说不清。
跟余蓓蓓分手后,汤新生先回了趟家,是为了“那件东西”。从家里出来后才去了茶楼。可是,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始终不见那女人露面。他回拨了对方的电话,只听到“嘟嘟嘟……”无人接听的声音。他猜测那是宾馆客房里的电话。
“真是奇怪,明明约好的时间和地点,莫非……这女人临时变卦,改变主意了?改变主意就改呗,总该打个招呼,实在没礼貌,害得别人白白在这儿等了这么长时间。”汤新生心里有些不甘,他想要知道关于汤泓的消息,看来是无法知道了。可是这件事却把他的心搅乱了,像是被悬在半空里没了着落。
汤新生隐约记得当时他好像是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离开了茶楼。不管怎么说,这一段过程总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了,那么后来呢?后来余蓓蓓又是怎么回事?
远处传来猛烈的狗叫声,汤新生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住衣服快速地穿在身上。
狗叫声又停下了。已经走到窗前的汤新生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了一会儿,只见银色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撒在地上,院子里寂静无声。
汤新生重新回到床上,努力想回到刚才的回忆里,从乱麻似的思绪里找出头绪。
“汤总,还从来没见你这么焦虑过……”余蓓蓓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那女孩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那件事情?”汤新生此时疑虑未消,回想起一个细节:在他打电话时,无意中看到余蓓蓓把脸扭向一边,一副漠不关心或者是有意回避的样子。可是她却把一切都听进耳朵里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说“开车过去也不过二十多分钟”?她不但听到了事情的原委,还听到了他要去的地点、时间。
“唔!怎么就没有想到,她虽然把脸扭向一边,耳朵正伸向自己这边。也就是说,这样更有利于她听到我与对方的谈话。是这样吗?是呀。开车到茶秀也不过二十多分钟。我之所以把时间拉长到1小时,应该是为了‘那件东西’。后来却没有见到那个女人,我是带着‘那件东西’去了余蓓蓓那里的。东西呢?落在余蓓蓓那里了?”
汤新生的心脏突然抽紧,很快,他又感觉脑壳“嗡”的一下膨胀起来,胀得快要炸开了。
胀痛的感觉从汤新生的头顶向下发散,他感到胀痛正变成电流,顺着背部的督脉迅速蔓延向腹部、四肢……
与此同时,他的意识落入了黑沉沉的旋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