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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住酒店的人(2)

还有一次,佟娅妮带朱麦克去露营。佟娅妮开了一辆北京吉普。他们去的地方叫四海山,是一个海拔一千一百米的森林公园,据说前段时间还发现了金钱豹和熊。从信河街过去,开车要六个钟头。车可以直接开到半山腰,那里有一个湖,还有一个两个足球场大的草坪,很适合露营的。佟娅妮只带了一个帐篷,两个睡袋。因为人夜后,山上的气温降得很快,他们很早就躺进帐篷里了。但是,佟娅妮并没有用自己的睡袋,她只躺了一会儿,就钻到朱麦克的睡袋里来了。并且,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然而,朱麦克一直没有睡着。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躺着,听见佟娅妮轻微的呼噜声,伴着帐篷外野草互相撞碰发出的“唰唰”声,还有远处森林里不知什么动物,一长一短的鸣叫声:咕——咕。躺着躺着,朱麦克就恍惚起来,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躺在这里呢?这个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种方式不适合他。但他却不知不觉地,一次又一次地,被佟娅妮带进一个又一个新的领域,新鲜,刺激,却违背了朱麦克的意愿。他想,这一次,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跟佟娅妮出来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向和规划,他应该回到自己的轨迹上去。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中就走远了。

四海山回来之后,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佟娅妮没有再来找朱麦克。当然,朱麦克也没有去找她。朱麦克想,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还是各自走回各自的位置上比较好。

大概是半年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朱麦克却得到了佟娅妮已经嫁人的消息。那天,朱麦克正在单位里翻看报纸,突然发现报纸第二版的左下角有一个很大的讣告,是本地一个很大的老板去世了,去世的老板有一个儿子,儿子后面的儿媳写着佟娅妮的名字。朱麦克看见这三个字后,脑子里突然就炸了一下,炸出一团又一团白色的泡沫来。这个老板,朱麦克是知道的,他是信河街的第一批老板,是个代表性人物。但是,佟娅妮什么时候嫁给他的儿子了呢?朱麦克也想过,这个名字或许只是重名,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会错,这个人就是自己认识的佟娅妮。只是,朱麦克不想去核实。

那之后,佟娅妮就在朱麦克的生活里消失了。两个月后,朱麦克离开了机关,办了明镜会计师事务所。

一年之后,朱麦克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很遥远,但他一听就听出来了,那是佟娅妮的声音。佟娅妮说:“喂,朱麦克,我是佟娅妮。”

“我知道。”朱麦克说。

“我离婚了。”佟娅妮说。

“哦!”朱麦克说。

佟娅妮告诉朱麦克,她现在人在丽江。她已经基本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了。离婚后,她分到一大笔的财产,毫不犹豫地就辞了记者的工作,跑到云南的丽江来了。她以前来过丽江,一来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地方了。她已经在丽江的束河古镇开了一个叫“四海为家”的旅馆。还开了一个叫“南麂岛”的酒吧,就在旅馆的隔壁。同时,她还拿出四十万,在香格里拉一个叫小甸的小山村里办了一所希望小学,名字就叫“小甸希望小学”。她准备每年腾出两个月,去给希望小学里的孩子上课。佟娅妮还告诉朱麦克,他到丽江来玩,可以住在“四海为家”里,她可以陪朱麦克在云南到处走。她现在最富有的就是时间。

挂断电话后,朱麦克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回过神来。他在心里问自己,你会去丽江找佟娅妮吗?他心里马上就说,不会。

但是,这之后,每隔半年左右,佟娅妮总会给朱麦克打一个电话。每一个电话,朱麦克都接了。每一次,佟娅妮都会叫朱麦克去丽江玩。朱麦克都说,好的好的,有机会一定去。

朱麦克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违心的话。

3

这两年来,住在酒店里的人越来越多。跟朱麦克有业务来往的就有好几个,但他们都是住在华侨大酒店、国际大酒店里。都是很有气派的酒店。而且,朱麦克知道,他们住在酒店里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有一个长期住在国际大酒店的人,是做外贸的,他虽然是信河街人,但主要业务都已经转移到上海了,一年在信河街的时间只有三分之—左右。所以,他一回来就住在国际大酒店里。还有一个人,倒是长期住在酒店里的,但是,那家酒店是他自己开的,而且,他的家人也都移民加拿大了。他只能住在自己的酒店里。

住在酒店里当然有很多好处。譬如酒店可以提供免费的早餐;譬如会客很方便;譬如来去随便;譬如可以很意外地碰见一些人。等等。

对于朱麦克来说,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保密。他跟酒店签过协议,不能把他住的房间告诉任何人。他也从来不带任何人进自己的房间。实在有要紧的事,他就约人到一楼的咖啡吧谈。一楼的意大利现磨咖啡很地道,咖啡豆和咖啡机都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因为这个酒店的老板已经办了意大利永久居住证,是个完全的意大利的生活品位信徒,他虽然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信河街,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小到牙膏、牙刷,大到酒店的装修风格,环境布置。朱麦克也跟酒店交代好了,每天房间的打扫时间是上午十点钟。这个时间,他已经去上班了。但是,只要他一回到房间,酒店就要保证没有人能够打搅得到他。如果住在自己的别墅里,别人就可以在家门口堵了。想逃也逃不掉。

朱麦克这么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不想掉进企业家所谓的圈子里。其实,所有的圈子都是一样的,是圆的,是轮流转的,只要掉进去了,就身不由己了。他们所有的应酬都要参加。这个应酬包括饭局,牌局,球局,花局,等等。所谓的饭局就是吃饭,牌局就是赌博,球局就是打高尔夫,花局主要是去固定的高档会所,是企业家自己办的,一般人进不去,里面的小姐都是模特儿,一个星期换一批,从上海北京等地空运过来。朱麦克对这些应酬没有兴趣。他只想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做生意,不想把自己的生活跟他们缠在一起,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很快就会跟他们一样的。朱麦克一点也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害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也就是说,从内心里,朱麦克并不认同他们,一般的人,或许只看到他们光彩的一面,积极的一面,但朱麦克看到太多他们暗淡的一面,颓废的一面。在朱麦克看来,现在这个社会,因为他们拥有大量的财富,他们有能力做成许多大事,相对来说,他们也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和经济力量去影响和改造别人。但是,朱麦克并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这种人格,更没有看到这种力量。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新的利益集团而已。

当然,朱麦克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天真了。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也做不到。只是明哲保身罢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做。从这一点说,朱麦克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所以,除了必要的工作交往,朱麦克尽可能地回避跟他们的接触。他只想回到酒店的房间,一回到房间,他就觉得身体放松了下来,人也快乐起来。他知道,自己似乎越来越依赖酒店了。因为,现在对于他来说,钱已经不是问题了,投资只是一个大的概念了,不在乎买别墅那点钱,他早就可以买一幢最高档的别墅住进去。但是,他连一点念头也没有动过。

不过,住在酒店里的朱麦克,终于还是出了一次“意外”。他可以防止酒店外面的人来打搅,如果是酒店里面的人呢?这点就出乎朱麦克的意料了。

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朱麦克在酒店吃早餐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跑过来,坐在他对面。朱麦克看了看她,她正对着朱麦克笑,说:“你叫朱麦克。”

“你怎么知道?”朱麦克说。

“我叫柯巴绿。”她并没有回答朱麦克的话,自我介绍完后,还是看着朱麦克笑。

“你是酒店里的员工吗?”朱麦克看她穿着酒店的制服。但是,按照规定,酒店的员工是不能在餐桌前坐下来的。

“我已经注意你好几天了。他们说你已经在这家酒店里住了六年了?”柯巴绿还是没有回答朱麦克的问题。

“是的。六年多了。”朱麦克说。

“你真是一个怪人。”柯巴绿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自己是个怪人。朱麦克不禁看了看她,对面这个女孩长着一张很干净的脸,皮肤很白很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细细的,是一个“嫩笋”,但是,她却剪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她似乎想用这个发型使自己变得成熟起来。朱麦克看得出来,她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龄。一想到这里,朱麦克忍不住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笑起来其实是很好看的。”柯巴绿马上说。

“谢谢。”朱麦克说。

这时,他的早餐已经吃完了,站了起来。柯巴绿也跟着站了起来。朱麦克发现她的个子挺高的,差不多有一米七光景。朱麦克往门外走,她也跟着往门外走。朱麦克走进电梯,她也进了电梯。朱麦克出了电梯,她也跟着出了电梯。朱麦克站住了,看着她说:“你还有事吗?”

“你不请我到你的房间坐坐吗?”

“哦!那不行。”

“不坐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晚上请我到一楼的酒吧喝酒。”

“我不喝酒的。”朱麦克不想拒绝得太直接。

“那好吧!就算你欠我一次咯!”柯巴绿大概也看出朱麦克的意思来了,她就退回一步说。

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朱麦克心里想。

接下来的每一天早餐,朱麦克都会碰到柯巴绿。因为朱麦克的生活都是一步一步来的:早上五点二十分起床,打扫身体二十五分钟,然后做六十个仰卧起坐。做完之后,喝一大杯水。六点钟去斜对面的大学操场跑步。七点钟回到房间,冲澡。七点半到二楼的餐厅吃早餐。八点去单位上班。朱麦克觉得,每天四十分钟的跑步对他来说很重要,不但锻炼了身体,更重要的是,还释放了他身上的荷尔蒙。

朱麦克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柯巴绿对自己的好奇。她好几次对朱麦克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出去玩吧!或者去你房间也行。有一次,她甚至说,朱麦克,你很帅,我被你迷住了。还有一次,她很直接地说,朱麦克,我喜欢你。但是,朱麦克很清楚,她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她的这个年龄,正是对“怪人”充满幻想的年龄。

不过,有一点,朱麦克是觉得安慰的,柯巴绿既然是酒店里的员工,肯定是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的,她不管嘴里说得多么直接,却从没有贸然地来过他的房间,只是有一次,大概夜里十二点了,有人敲了几下他的门,还叫了他的名字。朱麦克的习惯是,睡下之后,就把自己的手机关掉了,把房间里的电话线也拔掉。他扒在猫眼朝外看了看,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但他却闻到了一股酒气,朱麦克不喝酒,对酒的气味特别敏感。打开门一看,柯巴绿已经坐在他的门前睡着了。朱麦克叫了几声,她没有醒过来,推了推,也没有用,只好把她抱进来,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他接上电话线,叫总台再给自己开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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