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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楼云渐至(3)

甲午战争结束,通海团练撤防。张謇虽说空闲了下来,只《马关条约》贻祸无穷,而寄予厚望的朝廷却丝毫动静亦无,使得他每日里闷闷不乐,少有开颜的日子。应张之洞之邀于江宁一游,张謇心中终于看到了希望:兴办实业。

只想来容易做来难,单只集股一事便是大费周章。任张謇磨破嘴皮,到头来也只凑得十一万两股银。此番进京,张謇一则为着翰林院大考,二来嘛,便是想在京中招得几万两股金,好歹将厂子办起来。在翰林院画卯回会馆,尚未出轿,会馆管事便迎了上前:“大人,巳时有位沈老爷拜晤,要您回来后去趟浏阳会馆。”犹豫了下,张謇遂径直转向北半截胡同。

“大人,到地方了。”

“嗯?唔——”张謇自神情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觉凉轿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了晃动。呵腰出轿举步进去,约莫杯水光景,来得一处屋子,因听里头热闹,似乎是寿富要悔子儿,博迪苏不依,张謇一笑推门而入,说道:“诸位仁兄好兴致呀。”

“哟,状元郎来了。”沈曾植坐在棋枰旁边,兀自仔细揣摩着那棋局,见张謇笑着进来,忙起身拱手相迎,“失礼,失礼呐。”“子培兄这又拿季直打趣了不是?”张謇躬身一个揖儿打将下去,“你再这般,季直这可——”“别……别走。说你是状元郎,你这还真给牛上了。来,快坐着。”沈曾植笑着道了句,见管事捧着西瓜近前,取了一块边吃边口中呜噜不清地说道,“一别这么长日子,总以为南通偏僻地儿,不会有你甚风声的,不想便这京里都给你搅得沸沸扬扬的。”张謇方自啜了口冰水,闻声咽下,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道:“子培兄取笑了。”

沈曾植淡淡一笑:“你呀,好好的翰林不做,却整日里求爷爷告奶奶,着魔了价求银办厂。结果呢?厂子没办起来,头发却给愁白了大半,真是——”他说着轻咳了两声。这时间,博迪苏丢毛巾于杌子上坐了,开口道:“人不强,难撑其身。国不强,难立于世。各国之敢欺我天朝,实赖其强而我弱。寓强于富,实业救国,也不失为一良策。”

张謇向博迪苏点了点头,起身悠然踱着碎步,扫眼众人说道:“《马关条约》允许日人设厂制造。此一点现下还看不出大的伤害,但时日一久,弊端陡现时就想防也防不住了。遍观西方列强之强,首在工业,日人设厂,他国必纷然效仿,如此一来,我国脆弱的工业势必土崩瓦解。在此种情况下谈富国,岂不有些——”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季直倡导实业,还有此一层。”

“季直兄见多识远,我这佩服之至。”

“行了,莫再取笑我了。”

“不——”

“季直兄见地非凡,确胜我等多多。”不及寿富再言语,沈曾植已然插了口,“只官府无力襄助,以季直兄一人之力,谈何容易?”他接毛巾擦了把脸,又道,“季直兄莫要看张之洞他们办洋务,又是厂来又是矿,他们可都是有朝廷做后台的。你一介书生怎可和他们相比?这并不是说办便能办的。”

“子培兄言之有理。”闻声看时,众人这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刑部郎中杨深秀与杨锐竟已进了屋。拱手绕匝儿与众人施礼请安,杨深秀望着张謇道:“季直兄,人生在世,公则为国尽忠,私则科举成名,此读书人之正道。季直兄寒窗数十载方有得今日功名,怎可轻易丢了?再说现下维新大业蒸蒸日上,正是用人之际,季直兄怎能舍此大事而就小事呢?”

“依我意思,实业还是要办,只季直兄但领头倡议,具体事务,则交给下边人做便是了。如此两者兼得,岂不更好?”杨锐沉吟了下,道。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张謇淡淡一笑,说道,“只筹集资金曲折艰难——”

“以季直兄身份,底下也不买账?”

张謇望着寿富:“伯茀兄以为打着这状元旗号,走哪儿都畅通无阻吗?底下有不买账的,有买账却无力的,南通绅商人微力薄,我这鞋底磨破,现下亦只筹得十一万股银——”

“需多少银子呢?”博迪苏插口道。

“我打算在桑梓建个大生纱厂,砖瓦木料现已备齐,准备来年正月正式动工。按最低规模,约莫还得数十万股银。”

“这么多?”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这……这可怎生筹得齐?”“这么多银子,要谁一下子拿出来,都不容易。”沈曾植拈须沉吟片刻,道,“季直兄,现下我辈与顽固守旧势力正处在决战前夕,你便留下来,与我等一齐干吧。但新法实施,你这实业救国心愿岂不举手可遂?”张謇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桑梓厚望,季直怎忍心袖手不管?我国不维新不能富强,此季直深有同感。只我辈致力多年而一无结果,令人实浩叹不已——”

“季直兄莫灰心——”

“不不不,子培兄误会了。”张謇忙不迭摆手道,“我朝积弊已深,非一时半刻便能扭转得过来的。诸位仁兄在此努力,季直另辟他途,但若小有成效,与维新大业亦善莫大矣。”

“嗯——我辈虽竭力宣扬变法主张,只却皆是口头上的。设若季直兄真能办出些名堂,定可使大批徘徊犹豫之人站稳脚跟。”寿富沉吟着说道。“对。”谭嗣同甫入京城,一直在一侧静静地听着,这时亦开了口,“位极人臣,端的风光无限。只本朝开国以来,状元入翰林的有多少?而至今犹能为世人所咏诵的又有几人?季直兄以状元身份兴办实业,实我朝第一人,成则流芳百世,不成亦会成为美谈。如今救国之途非止一个,依复生看,这实业救国并不亚于练兵御敌,季直兄但只放手去做。”沈曾植沉吟着点了点头,只嘴上却笑道:“好你个复生,我这将季直往回劝,你倒好,竟拒而不纳。方才我等怎生说的来着?”“好呀。”张謇拳头虚晃了一下,“子培兄,你们这竟合起来对付我呀。”

“这可都是子培兄意思,我与复生、岸竹可是为你说话的呀,季直兄,怎么样,回头是不是该好生答谢一下?”

“寿富呀寿富,你这全将屎盆子扣我一个人头上了,看我怎生收拾你!”沈曾植笑道着作势扑了过去,一时间屋内犹如炸了锅价热闹。足足盏茶工夫,还是沈曾植先自止住,捂着肚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下去我这身子骨可要散了架了。”他轻咳两声止住笑。“不过,你们可别想在季直这打牙祭,你们没瞅着他一脸苦相,正为银子犯愁吗?”谭嗣同接杯啜了口冰水,又道,“这数十万股银要解决,着实挺难的。诸位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

“来年又逢科考——”

“季直兄正月便要动工,这来得急吗?再说都些应试的举子,又能有多少银子?不妥、不妥。”杨深秀方自开口,寿富已连连摆手道。“我看……嗯……”博迪苏攒眉沉吟着,接口道,“我二里沟东口那处院子原是额娘静心用的,如今额娘在草原上,也不打算再入关,闲着也是闲着,回头卖了出去,少说也值七八千两银子。”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张謇眼中晶莹泪花打着转儿,忙不迭道,“岸竹兄厚意季直心领,只变卖宅院一事万万不可以的,如此——”

“卖的银子是为着实业救国,又不与季直兄你私人,如何使不得?”寿富伸手用力握了握张謇肩头,“我这家里没多少存银,只阿玛那些古玩字画却也值不少银子的,回头我便换了银子。”

“我筹一千!”

“我五百!”

……

兀自说话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谭嗣同哈哈笑道:“瞧,这不又有银子上门了吗?”说着,问道,“是不是有人拜晤?快请进来。”“公子,是位张大人求见。”管事周匝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公子没有交代小人,所以没敢让进来。”

“莫不是张孝谦吧?”沈曾植半苍眉毛抖了下,“他怎的找到这了?你下去告诉——”话音尚未落地,门外橐橐脚步声起,张孝谦身穿靛青葛纱袍,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梳得一丝不乱,在屁股上晃着:“哟,诸位都在这儿呀。孝谦这里有礼了。”

张孝谦狡诈圆滑又野心勃勃,看到会中有着几万两捐款,便寻思着拿了这银子在琉璃厂办书店捞油水,被康有为厉言所阻,因此暗暗不满,有事没事的总找些茬儿与他作难。众人识其面目,有心欲将他除名,因着翁同龢从大处着眼竭力劝阻方罢,只却自此对其是避而远之。见众人都不答理,张孝谦嘿嘿笑了两声,又道:“怎的,不欢迎孝谦?”

“哪里哪里。”看着张孝谦那般样子,沈曾植只觉着心中一阵腻味,开口说道,“这大热的天儿,孝谦兄过来,不知有什么事儿?”张孝谦干咳了声扫眼众人,长叹口气道:“南海先生不听劝,这不惹出事儿了吗?”他有意无意地顿了下,起身自盆中取块西瓜细细嚼着。众人对望了眼,一颗心不由得都提了嗓子眼上。沈曾植深不可测的眸子审视着张孝谦,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半晌,问道:“敢问孝谦兄出了何事?”

“何事?又有人弹劾他了!”张孝谦扫眼众人,冷冷道。

“是谁?”众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张孝谦甩手将西瓜皮顺窗丢了外边,起身自盆中取了手巾,边擦着手,边慢条斯理道,“大学士徐桐徐大人、都察院徐甫徐大人,另外还有一些御史。光是递军机房的折子,少说也二三十份呢。”仿佛当头一记闷棍,众人皆瞠目结舌,一动不动。足足袋烟工夫,杨深秀率先开了口:“但只御史,倒还好说,皇上压着也不会有事的。只徐桐、徐甫这些人出面,这事儿怕是——”他顿了下,仿佛不认识价审视着张孝谦,“不知这消息孝谦兄从何处得来?”

“漪村这是不相信孝谦了?!”张孝谦睃眼杨深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说道。“孝谦兄言重了。”杨深秀淡淡一笑,拱手道,“漪村非不相信孝谦兄,只此事关系匪浅,不得不慎重着些。倘此消息只自无足轻重之人口中听闻,那自不必紧张,只——”

“李相呢?够分量吧?!方才他将我唤去,要劝南海兄赶紧出京避一避,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他老人家总算念着师生情分,不然我等蒙在鼓里,避祸都来不及呢!”张孝谦捋着山羊胡须,不紧不慢道。“如此看来,事态严重。”杨锐点了点头,“子培兄,那我们这便去通知南海兄速速离京。”

博迪苏轻轻一哂:“有皇上撑腰,徐桐、徐甫又能拿南海先生怎样?形势扑朔迷离,值此之际,南海先生岂可轻易离京?”“前次给事中余晋珊弹劾南海先生,结果怎样岸竹兄没听说吗?”寿富摇头说道,“官场的事很难说得清的。皇上虽立意维新,只胳膊拧得过大腿吗?徐桐乃三朝老臣,又做过穆宗皇帝师傅,极受老佛爷倚重,此事如若老佛爷出面,只怕南海兄难逃一劫。”

“伯茀兄所言甚是。”谭嗣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南海先生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但若老佛爷出面,皇上断无法挽回。走,我们这便去通知南海先生速速离京!”

“复生兄且慢!”

“子培兄——”

沈曾植眼角余光扫了下张孝谦:“此事还是慎重些好,设若此乃他们所设圈套,我等如此草率行事,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子培兄所虑不无道理,只这次却是千真万确的。”张孝谦翕动嘴唇还欲言语,陈炽从屋外走了进来,拱手向众人打了千儿,攒眉蹙额道,“方才遇着翁相,听说恭王爷、刚毅、荣禄他们几个都被老佛爷宣召进了园子。”他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唯今为安全计,只有南海兄速速离京——对了,我方才去河南会馆,不曾见着南海兄,南通、新会几个会馆亦找不着人——”“早起裴村兄去会馆,方进胡同便遭一群黑衣人毒打。”沈曾植轻吁了口气,“我等为安全计,已劝南海兄搬到了——”他没有说下去,只陈炽已然会过意来,伸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额头,道:“知道了,知道了。瞧我这脑子,真是事儿愈急愈糊涂。裴村兄怎样?没大碍吧?”

裴村,即刘光第,四川人,光绪朝进士,一八八三年任刑部主事,甲午战争前夕以亲丧去官,教授乡里,提倡新学,初十方由湖南巡抚陈宝箴举荐进的京城。“没甚大碍。”沈曾植点点头,说道,“只是得在床上静养些日子了。”

“唉,看看这事闹的,真——”张孝谦说着又长叹了口气,三角眼转了圈,望着陈炽开口道,“次亮兄,依孝谦看,即使南海兄离京,形势依旧可虑得很呐。”陈炽眉棱骨抖落了下:“孝谦兄此话从何说来?”“此事——”张孝谦起身踱着碎步,沉吟道,“依孝谦看,徐桐他们断不会就南海兄离京便满足的。南海兄前次惹恼他们,此只一桩,另一桩儿,便是他们骨子里恨着《万国公报》。因为咱的维新主张,大多是借此宣扬出去的。”

谭嗣同剑眉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张孝谦:“孝谦兄心里究竟怎生想的呢?”“这——孝谦心里也没个定谱儿。”张孝谦不由低下了头,干咳两声仰脸时,却目光停了陈炽身上,道,“次亮兄,依孝谦意思,现下风声紧,咱不如暂停公报的发送,等日后风声平静些再恢复,你以为如何?”谭嗣同心知他既想靠着强学会升官发迹,又怕《万国公报》惹恼了当道众人,不及陈炽言语已然开口说道:“公报乃我等主张得以宣扬广大之喉舌,乃强学会之灵魂所在,岂可停止发送?”

“复生兄言语孝谦何尝不晓得?只现下人家眼睁睁瞅着,继续发送,只怕便强学会亦难保的。”张孝谦青缎凉里皂靴橐橐响着,边踱着碎步,边说道,“那么……那么不如这样,公报咱还照出,但不再谈维新的事儿,只介绍一些西洋自然、经济情况,不知——”

“我等办报为的什么来着?!”

“这……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

“这叫做名存实亡!”谭嗣同立刻反驳了回去,“孝谦兄但觉此法稳妥,不如这便召开会员大会,但大家都同意此议——”“复生兄太认真了,我们私下里商量万全之策何以非闹到大会上去,搅得人心惶惶的,岂不自乱了阵脚?”张孝谦面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一丝笑色道,“孝谦如此实在也是为我等大业想的。最低限度,会中同仁总可免遭毒手吧。看着裴村他们几个那等情形,孝谦我这心里真是刀割了价呀。”

“人在报在。停刊的事,万勿再提。我等既立志维新大业,便该将生死放了一边,怎可——”

“好了,现下要紧的还是赶紧通知南海兄,再迟怕来不及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陈炽眉毛皱起老高,兀自思索着什么,冷不丁陡闻外边橐橐的急促脚步声起,至窗前探头看时,见是自己身边长随,点头示意后回首望着众人说道,“孝谦兄,你是李相爷门生,他们好歹也与你几分面子的,会馆那边烦劳你走一趟,显眼的东西都收好了,免生不测。”

“次亮兄,这……这事……”

“孝谦兄可曾见过一根绳上两蚂蚱走脱过?此事还望孝谦兄莫要推辞才是。”陈炽默然凝视着张孝谦,直等他拱手出了屋方轻哼了声又道,“子培兄与我一起去金顶寺劝说南海兄。漪村兄,你和叔峤兄去趟报馆,帮着将那边整理整理——”

“次亮兄,你真要——”

“现下还不至于,只小心着些没大错,再说那边不还有上万两银子吗?”陈炽止住谭嗣同,道,“岸竹兄,你和复生兄几个也分头知会会中同仁一声,以免措手不及。”说着,拉了沈曾植便急急出了屋。

“复生兄,京中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皇上名为亲政,实则除了翁相爷,周围大臣都是一只眼向着皇上,另一只眼望着老佛爷,特别那些满族王公贵戚和遗老们,更是铁了心地看老佛爷眼色行事——”

“这些复生晓得的。”谭嗣同望眼杨深秀,长长透了口气,“只但凡举事,哪有不流血的?稍遇挫折便缩手缩脚,我辈大业,何日才得实现?!”“复生兄忘了卓如兄话了?此事急不得的。”杨锐沉吟着说道,“现下敌我力量悬殊甚巨,还不是正面交手的时候。好了,时辰不早了,咱这也赶紧分头做事吧。”满天莲花云缓缓西移,四下里虽然依旧闷热难耐,只日光却已不似先时那般炽烈。谭嗣同仰脸望着,半晌,长叹口气举步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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