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姐回丽江住一段时间,她平静、娴雅,丝毫看不出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除了偶尔自我调侃,如果“没有走过刀山火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她也不会戒掉身上的顽性,踏一切尘世为烟波了。她告诉袁途,她终于顿悟,之前,大师让她在这里等待爱情,不是指她的爱情在这座城市,而是说她会在这里想起生命中的一个人,这个人也许就是她命里注定的爱人。
她要去找Zak,那个漂泊在丽江的爱尔兰鼓手,这段露水姻缘就像被观世音玉净瓶里的甘露点化过一样。那一刻深沉的火花,从悦悦姐的眼睛里就能看到。漂泊,四海为家的人,都是有着神话情结的人,“白云深处有人家”,在那些稳固的人类情感逐渐消失的今天,这种崇拜流亡的达摩主义精神,正是个体与个体间打破生命禁忌的一个好办法。
“如果生命是一条长长的线,我希望它的另一端永远系着伸向太空的风筝。”
于斯很喜欢悦悦姐的这句独白,好像生命中的所有感念都写在里面。她很羡慕她有Zak这么一位心灵伴侣,女人都向往完美的事物,所以,她们总会不满足自己的爱情,如果满足,也是暂时的。
“想什么呢,呆呆的。”袁途停止了讲述。
“没呀,我只是想,想问问你和她一样吗?”于斯有点不好意思,忙拿起手里的咖啡,把眼睛藏了起来。
“我呀,没那么带感了,不过是男人的那套东西,我倒挺欣赏那个Zak的。”
看着袁途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于斯笑了,故意说:“男人的逻辑,就是书里说的,面朝大海,然后那个什么什么哦?”
“不呀,《奔马》里的人物只是那个特殊的文化、特殊时期的产物,咱们这个太平年代,没必要像饭沼勋那样吧。但是,我看到的是,他把追求梦想的权利用到极致的那种热情。梦想是男人最藏不住的事,对吧?”
于斯有点不服气,唏嘘道:“别那么大男子主义,梦想对女人也一样重要!”她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我呢,现在正式宣布,加入你们的神农架之行!”
于斯的话,让袁途吃了一惊。
“真的假的啊。”
“当然,我答应自刚,代替他出征。谁说女子不如男?”
“那你可要想好哦,好几天不能洗澡?在无人区也许会遇到野人,还有,你不怕蚂蝗沟的蚂蝗哦,我们可是过去探险的,不是去度假!”袁途自以为她会就此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没想到于斯学着花椒把还剩半杯的咖啡一饮而尽,擦擦嘴,回应道:
“所以,你要保证教会我。”
袁途支支吾吾,于斯乘胜追击。
“今天上午去看自刚的时候,我答应他的,大粟跟我说你们下周末就出发?所以,你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给我集训!”
于斯斩钉截铁的眼神,让他只好暂时答应。
后来,于斯去图书馆接花椒了。这几天,每个下午,他们都像这样在猫爵士单独相处。悦悦姐已经把这个店交给袁途打理,白天他基本在这里度过,回家就和秃子一起添置各种工具,现在还要给于斯培训。他边想边乐,一半觉得这是小姑娘的突发其想,过几天兴许就变了;另一半却又默默期待于斯可以一起去,相处这段时间,虽然两个人彼此了解了很多,他还没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旅行中表白,哇,想起来就浪漫。
打理完小店,给猫爵士换了猫粮和猫砂,袁途心满意足地搓搓手,刚要背起双肩包,手机突然响了。是他爸爸打过来的。
“儿子,上次走也不跟我说一声!我现在在你这儿,有时间吗?”
一听是袁世兴,袁途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了。
“我很忙!”
“忙是好事啊!这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老爸正在做一个湖滨项目,成立了一个文化公司,你过来帮帮我的忙吧?”
袁途最痛恨那些开发商,原本好端端的湖,都快被他们填成池塘了。想到那些沿湖随风驰骋的日子,快要被破坏掉,他顿生厌恶。
“没兴趣,我现在在做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的事?你是在怪爸爸过去没好好陪你吗?儿子,别去做那些没出息的事了。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一想起老袁故作呵护的模样,袁途就受不了。
“你真的不用管我,我也不想见你!挂了!”
“喂喂,好好好,我吵不过你,这样,答应老爸最后一件事,去见个人,你们同龄,跟他交流交流,看有没有什么收获,见过了他,老爸再也不管你了,好吧?”
袁世兴的话让袁途放慢了脚步,他怔怔看着眼前的山地自行车,他生活的意义所在。现在袁世兴终于肯跟他的生活妥协了,至少这是一个很好表明态度的机会!
“可以,你说的!”
“那好那好,我待会就来接你。晚上你们一起吃个饭!”
“不用,我骑车过来,在哪?”
“哦,晚上在湖边的那个‘沁’餐厅,你知道吧?”
“知道,我这就过来。”
挂断电话,袁途一个起速,就蹬上了大路,去湖区的那条线路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记得,就是在这条路上,坐在他身后的于斯,第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滑行世界。那种感觉,好像把很多颜色搅拌在一起泼到墙上,最后还可以用拇指蘸着阳光,在这道迷彩梦境的涂鸦上留下最具创意的签名。他想这样一直骑行,这概括了他对城市和生活的看法。
二十分钟后,他来到了“沁”,这里比东坡屋要隐秘,乍一看像个通向湖底的密道入口。袁世兴一眼就看到了他,上前左拍拍右拍拍。
“儿子,他已经到了,跟你同龄。”
他一路解释,袁途都替他费劲。
出了电梯,在绕过了水帘洞般几块儿珍珠帘幕,袁世兴终于带他到了包厢门口,他敲敲门,轻轻拍拍他的肩:“儿子,看你的了啊。”
门被服务员打开了,一个刚刚还背对着他们身影,转过头来。袁途全身的血管瞬间被太阳穴捏到了一起。还真是狭路相逢啊!他转脸瞥了一眼袁世兴,他老爸正殷勤地向对过那位介绍。
“哈哈,小方,跟你介绍介绍啊,我的儿子,袁途!”
方志德一听也懵了,那天激战正酣,加上老磨叽灯光昏暗,他都没太看清袁途的脸,刚知道是袁世兴的儿子,他才阵脚大乱。
“都站着干嘛啊!袁途,过来打个招呀!”碍于面子的袁世兴,一把拽过袁途,只见方志德,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他眼里的袁途,有种极不协调的真实感。
“你好……我叫方志德。”
话音落下很久,袁途只是伸了手碰了他一下,转身走到门口。
“说吧,赶紧说,说些什么。”
方志德强压着怒火,在袁世兴看来,彬彬有礼地说:
“袁途,我想跟你说呢……于斯跟你不适合。”
袁途出乎意外地淡定,他答应于斯,以后不用暴力解决问题,只是盯着方志德沉默良久,客气地说:“我听错了吗?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说完看了眼袁世兴,说:“爸,请你以后别管我的生活了。我会拿捏好。放心!”
说完扭头就走了。袁世兴没叫他,不管他儿子和小方之前发生了什么,冲这么多年袁途第一次这么恭敬地对他说话,他倒开心了。靠近一张略略致歉的脸,对近前的方志德说:“小方,你们认识啊?”
方志德僵硬地笑着回应道:“袁叔叔,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出门以后,方志德的脑袋乱成一团,从医院出来以后,生活一直在偏离他的预定,于斯不辞而别、徐兴的冷淡,意想不到的事接连发生,他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这对一个未雨绸缪,一直以来都极度信赖自我统筹力的人来说,一定是一种相当荒谬另类的经验。所以,他的应急方式就是无为而治,等着某种转机的发生。后来,袁世兴走入他的视野,他跟他单线联系,咨询他这边的一些情况,甚至有心把一些环节交给他去负责。方志德原本以为这就是生活时来运转的时刻。可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自己嗤之以鼻的袁途,竟然就是袁世兴的公子。
哼,回家的路上他冷冷地看着路上的一切。心中一五一十地榨出邪念的火焰,被他踩灭,又毕毕剥剥地燃烧,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后来几天,方志德一直坐卧不安,挂钟的声音滴滴答答回响,使他第一次感到心中空空荡荡,他内心中究竟期待些什么?于斯是一个任情而动的女人,没错,但她每次都会回心转意,只是这次,为了给她一个教训,他才故意想要把她晾在一边。不过,他怎么也没料到袁途又回来了,不问他跟袁世兴的关系,至少现在,他正一步步把于斯从他的庇护下带走。计划有变,如果再用这种冷却疗法,恐怕于斯真的会离开他。所以,他忍不住拨通了于斯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只听见她正努力平复欢快的笑声。
“你在干嘛?”第六感告诉方志德,袁途正满面春风地陪在她身边。
“哦,是你呀,我和朋友在一起啊,有事吗?”于斯还在对接电话前的事忍俊不禁,压根没把心放在方志德的电话上,真让人恼怒。
“听我说!我的一些东西在你那,今天要用。”
“哦,那你下午过来拿吧,我把你的那些东西都归在一个包里了,你直接拿走就可以了。”
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真不像是她的风格。他的计划中,她在谈到这些的时候早就纠结得掉泪了。方志德这才感觉情况有变,赶紧换了一种语气说:“还在生气呢?那天真的是我没控制住,你走了以后,我对着镜子,甩了自己好几巴掌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方志德以为这句话至少戳中了她心里柔软的部分。
“都过去了,如果还可以做朋友,这些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好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于斯会这么说。这句话彻底击垮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固执防线。
“于斯,你什么意思?”
“我明天要跟袁途他们去旅行,你下午抽个时间过来拿东西吧。我还有事,就不多说了。”
他的千言万语刚刚拱到嗓子眼儿,于斯就挂断了电话。这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更加焦躁不安,在房间里反复踱着步子,坐下来摆着一副沉思者的造型,但这些都没用,猛然想起袁途当着袁世兴面对他说的话,“你不是已经跟她分手了吗?”他感到这已经不是他和于斯两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都是那个袁途,毁了他的前程不说,还给他扣上绿帽子。他越想越气,却无计可施。
下午他来到海于斯家门口,想起他们原来租下的小屋,和他们初恋的大学一墙之隔,真正的物是人非吗?敲了门,他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说,过了一会儿,门被于斯打开了,她戴着手套,穿着围裙,头发被任意地盘在脑后,边咳嗽,边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在做卫生。”
恍然间,他觉得他还是一家之主,看着她打扫房子,想起她曾这样做着卫生,迎接他回来。这种熟悉感令他百感交集,而海于斯冷峻的声音把他从之前的错觉中拉了回来。
“东西就在屋里那个黑色的旅行包下面吧,你自己把它搬出来吧,我拖地了。”于斯说完,就拎着拖把进了卫生间。
“真的别生我气了,回我们的房子去吧。”方志德伸手拽住了于斯的手,握住的那一刻,才了解到这双手是如此温暖。
“别说了好吗?都过去了。”于斯挣脱着。
他越握越紧,手有些颤抖,如同他此刻的心。他明白这次,就这一次,他必须紧紧地抓牢她,就像曾经的她。他也明白这次一放就真的抓不回来了。他开始害怕了。
“别闹了好吗?”方志德认真地说着。而于斯的手被方志德握得有些疼,她感觉到他有些抓狂了,那种几近哀求的口吻,使她无所适从。她第一次感到他认输了。
“你不记得我们那些回忆了吗?这里有我与你最美好的回忆啊!曾经就是在这个房间外的老过道里,我与你一同煲了整整一夜的电话粥。两年前的海南之行,我陪你玩过的白鹭乐园,我们一起去过的创意餐厅,还记得吗?这是有过我们回忆的地方啊!从一而终还记得吗?在你回忆里,你说我们的世界就我们俩,你还记得吗?!你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方志德有些哽咽,回忆跟着他的话语一幕幕地滚动着。
他看着于斯倔强的侧脸,心里如同被车轮狠狠碾过。他注视这张曾经爱过的脸,有些无可奈何,彻底束手无策了。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总是屏住呼吸回想与你在一起的时光,闭上眼感受曾经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刻,在人群中,你曾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现在的我很想平静,平静地回忆、平静地生活。可我不想你看到现在这个快抓狂的我。我希望我在你眼中永远是平静、沉着的。可我现在却控制不了我的情绪了……于斯,我明白我离开你之后,你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和我一样爱你的男人,你也会和他走在一起。可是在那之前我还是不可以放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好爱你,好好做你的男人,好吗?我们重新来过。”
方志德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却还存有一丝期盼。
“都过去了,不说以前了好吗?我有些累了,东西就在房间里,你去拿吧。”海于斯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着,在她眼里,他们已经形同路人。方志德那一瞬间的表情如同定格了一般,紧紧抓握的双手也慢慢松开,他总算明白眼前这个女孩已经不再是花点心思哄哄便会和好如初的于斯了。
他只好默默转身,失落地走进了他曾熟悉的房间,以前和海于斯嬉戏、缠绵的小世界。如今,角落里被打包好的东西,如同一个个被丢弃的物品,寂寞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只是他的东西被一个陌生的背包压着,他好奇地打量这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瞬间,脑袋像通了电一般,在“沁”餐厅,袁途背着的就是这个包。他内心翻涌着,心里像被长鞭抽打着一样疼痛与愤怒。趁于斯还在卫生间,他走过去,拉开了包的拉链,包里装着刀具、急救包、营地设备、绳索和线。这不就是户外用的登山包吗?看着这些东西,他越发认定它就是袁途的。看着绳索和刀具,他眼睛里突然闪烁着某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嫉妒。
人在苦痛与阴影中有所悟之后,便会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的那道纯净自若的光。这光指引你走出人性的困顿与冲突,也为你在进退维谷时保留那已被人性之恶反复掩盖的纯真。可是你得懂得把握这道光,有了它,一切漂浮在你身边的好与坏才会毫发毕现。而现在,他已经被愤怒、嫉妒、报复这种人性的阴暗之处全然掩盖了,那道光早已不复存在。
“找到了吗?”于斯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方志德用力踢开袁途的背包,缓缓地从房间里抱着他那打包好了的东西走了出来。
“我走了,我会让你回到我身边的,你最终会知道,只有我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短促有力。他的脸如纸张一样苍白,额头上的青筋也越发凸显。看得出来,他是在忍耐。
“再见。”于斯关上了门,此时的她仿佛经历了一场内心的风暴。可是这些已不足以推起她脸上的任何波澜。因为她知道当那一巴掌甩在脸上的时候,一切情分也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