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湛蓝的天空下,巨鹰刺破狂躁的怒海,掠过孤岛,扶摇而上,带起一团飓风,洒下阵阵鹰唳。惊空。遏云。
巨鹰盘旋在岛上囚禁那个男人的铁笼上空,翼若压城的黑云。它正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俯冲下来,啄食男人的肉,剜掉他的眼睛。
男人黝黑强健,目光黯然,似有着无尽的悲伤和迷惘。迷惘的背后是不尽的故事。
天空一片湛蓝,蓝得高远,蓝得深邃,蓝得诡秘。
与天边衔接的,是绿莹莹的波涛、白花花的碎沫、褐亮亮的岩石和金灿灿的沙滩。
远处是锋利而冰冷的礁石。陡峭而坚硬的岩壁倚天而立,直插云霄。
被囚在岛上的这个男人不知多少次站在上面,举目眺望,企图拥抱这片汹涌不定、危机四伏但却魅力十足的大海。
一切已经变得久远。
当时,他正躲在岩壁背后一座别墅里面,创作他构思八年之久的小说《两个世界》。如今他仿佛做了一场梦,过去的一切模糊不清。非但不能确定是否曾经真的到过岩壁顶上,站在上面眺望大海,就连怎样被囚禁在这座孤岛上,他也全然不知,无从知晓,只是隐约有些模糊的幻影在脑子里晃荡,摇摆不定,无法成形。
据某知情人士传言,囚禁在孤岛上的这个人名叫独孤无痕,此前曾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作家。
此人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够杀人于千里之外,用的却既不是刀也不是剑。
他的兵器乃是他手中的一支笔,一支乌黑的钢笔,一支断剑似的乌黑钢笔。
他通过创造小说编织众生的命运,一旦被他写进小说,你的命运将同他的小说人物一模一样,任他驱使。
也有传言,囚禁在孤岛上的人是名剑客,同样也叫独孤无痕。此人目光似刀,传说曾在江湖中风云叱咤,常常杀人于无形。
此人手持一把乌黑长剑,名曰离恨剑。通常,剑不出鞘;剑一出鞘,就会制造永久的离别和仇恨。
江湖中人都称他为离恨大侠。
更为神奇的传言是,囚禁在孤岛上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匹体格健硕的狼,一匹全身长着红毛的狼,一匹名叫“金”的狼,一匹独霸整个北方荒原的狼。
这匹狼曾在一个黢黑的夜晚打败数百匹和他一样凶残、邪恶、桀骜不驯的狼,只为争得同一匹母狼交媾的权力。
更为现实的传言则说,囚禁在孤岛上的人只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可怜虫,此人在外面糊里糊涂地奔跑了一天,天黑时分,终于跑到一幢非常熟悉的房屋前面,意识到此地正是自己的家。可妻子和父母拒不相认,只有四岁的女儿冰冰叫他爸爸。他只得含泪离家,四处寻找证明自己的依据……
二
那些晃荡在他脑子中的幻影慢慢地成形了,随着在阳光的搅拌下翻涌的波涛渐渐连缀成带,蜿蜿蜒蜒地拽出了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狂风暴雨肆意地扫荡山间的长夜,独孤无痕同南诺紫在山上的茅屋中紧紧搂在一起,在风雨中游弋,飘摇,震颤。
两颗颤抖的灵魂在荒野中越走越远,直到二人彻底迷失,迷失在大地的荒野,任由狂风揭去茅屋的顶盖。
开始两人不顾一切地亲吻,像狗一样啃着,像狼一样撕咬,疯狂地扯破对方的衣服,急切地探寻着对方身体的迷宫。
南诺紫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被独孤无痕紧紧地压在身下,在一张破损的木桌上撼动,状似巨浪腾涌。
木桌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混合奔雷的嘶鸣。
闪电呼啸而过。
南诺紫突然洪水泛滥一样地大笑,笑声狂袭山间,眼中射出一道红色光柱,继而脸部扭曲,变形,笑声变成了狼嗥。
她的脸也在瞬间变成了一张狼脸。
独孤无痕全然不顾,只管疯狂地啃着,就像一头饿狼。对于南诺紫的变化,他没有做出半点回应。
他们早已经忘记一切,忘记了空间,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完全沉浸在风雨飘摇的坠落中。
两颗摇摆的灵魂就这样淡出了现实的轮廓,彼此之间早已模糊了对方的形象……
当独孤无痕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囚禁在这座孤岛之上了,南诺紫早已不知去向。
海浪无休无止,绵延不绝,找不到哪是开头哪是结尾,始终朝着远处的海滩蜿蜒前进,阳光被揉碎成金色的光布,平铺在海面,随着海浪的起伏绵延。独孤无痕根本无法拒绝眼前的大海,模糊中他又将记起,有个人跟着南诺紫一同离开了,那人从孩童瞬间变成了个白发老人,背影极像某一个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暂时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干脆就别想。
四周茫茫一片,白浪蔽天,那些浪沫大有吞云吐日的气势。
独孤无痕的四肢全被精钢铁链牢牢锁着,遭受烈日的曝晒和暴风雨的洗礼,忍受着饥饿和孤独的双重煎熬。
他抬起头来远眺,望到的是长虹割天。
独孤无痕隐隐感觉到,这是一道剑光。这道剑光从远处来,从时间中射来,从另一个世界射来。
想必能够使出这一剑的人,定然是个非常孤独的人,跟他目前一样地孤独。
因为这一剑无人能敌,那他也就没有对手。没有对手的剑客注定孤独一生。
一只巨鹰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空已经很久很久,时刻准备俯冲下来啄食他的肉,剜掉他的眼睛。
独孤无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只鹰和天边的彩虹一样,也从远处飞来,从时间中飞来,从另一个世界飞来。
这只鹰已经活过无数个世纪,见证过无数的历史风雨。它的耐心如此惊人,为了啄食独孤无痕身上的肉,甚至可以等待1000年。
独孤无痕猛烈地摇晃着铁笼,手上的精钢铁链发出刺耳的啸叫。
想必那只鹰胆怯了,但它仍未离去,仍在耐心等着机会。
等待中往往充满了刺激,充满了恐慌,充满了焦虑。是否也充满了无尽的孤独?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三
2000年3月,独孤无痕走进山中,住进那栋别墅,正好是樱花烂漫的季节。
独孤无痕从祖国的心脏北京一路搭乘火车,改坐客车、小汽车及步行,终于来到山间,住进了那栋别墅中。
一天晚上,独孤无痕在自家的书房中随意翻阅报纸的时候,无意间在“娱乐八卦”中看到这样一则很不起眼的信息:
重庆市北碚嘉陵江畔缙云山上一无人居住的别墅内闹鬼。别墅主人少将石鸣将军已于十年前辞世。石将军从战场上下来,放弃了一切荣华富贵,甘心情愿在嘉陵江畔缙云山上过起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石将军没有子嗣,亲人皆已不在人间,远房亲戚亦无联系。石将军去世后,所建别墅由当地政府暂时代为收管,政府交由当地村委……据当地的村民透露,一到傍晚,别墅内的灯就会自动亮起,待人走近,那些灯又会自动熄灭,只听屋子里传出女子的歌声,又似狼嗥。也有人说,他曾在某个月夜亲眼看到二楼窗背后站着一个白衣长发的绝色女子,手持一把长箫……
读到这则文字的时候,独孤无痕正着手创作他构思八年之久的小说《两个世界》——他和非他的世界。
独孤无痕一直想找一处绝对安静的地方,最好是群山之中某个桃花源一般的胜地,以便尽快完成小说。
他从来就不相信鬼神之说,若这则信息属实,这栋别墅便是他的理想去处。
独孤无痕上网查证,网上果真有不少关于石鸣将军的介绍,重点介绍了石将军是如何从一个无名士兵当上大将军的,包括他都参加了哪些大大小小的战役,然而关于石将军参军之前的信息全无,他还找到一张石鸣将军的照片,也是网上唯一的一张照片:
石将军站在一座高山上,双手叉腰,两腿叉开,目光远视,注视着远方湛蓝的大海,光着的左肩上有道粉红色的月牙形的牙印。
终于,独孤无痕从网上确证了别墅的存在。不同的是,关于别墅闹鬼一事的说法:
当地村民反映,一到黄昏,别墅就会传出凄惨的哀叫。村民一致认为有鬼,不敢靠近那个地方,并告诫他们的孩子,千万不要到那附近玩。
独孤无痕怎么也不相信。
世间哪里有鬼!
独孤无痕断定别墅内一定有人居住,尽管世人都知道,别墅主人早在十年前就已辞世。
独孤无痕意欲前往,一探究竟。
当然,他主要的目的是完成小说——《两个世界》。
独孤无痕带好写作中需要阅读的书籍、稿纸、钢笔、墨水、摄像机以及衣服等生活必需用品,从美丽的大都市北京乘火车,在重庆的龙头寺火车站下车,改换大巴车来到北碚,打的坐到缙云山上,一路打听询问,终于来到别墅所在的山下。
四处一片嫩绿,夹杂着零星小花。满山的樱花诉说着阳光和百鸟的故事。布谷鸟抒情般唱了起来。泉水欢快地流淌。草丛间的虫子悠悠地奏着。
独孤无痕站在田埂上,仰望山上的别墅,玻璃的反光让他有些晕眩。阳光将别墅打扮得绚丽多姿,就像点缀在古希腊美女胸前的珠饰。
独孤无痕先到当地村委,获得住进别墅的许可,当天就住进了别墅内。
当他将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黄昏。四周安然,静寂,仿佛别墅周围树根的吸水声、树叶的呼吸声、野花的叹息声,以及露水凝聚的声音都能听见。
至于别墅后面的果园中鸟儿们的情语,悠远,微醉,仿佛湖面上击起的涟漪,传到远处时微弱地颤动。
除此之外,只有大地的脉搏与黄昏的恋歌。
屋内一切摆放错落有致,每样东西都在它最应该在的地方。所有东西上纤尘未染。屋内空气干净清爽。
正如独孤无痕事先猜的那样,别墅有人居住。到目前为止,独孤无痕还未发现这人藏身何处,但他肯定屋内有人。
二楼每间屋内都铺着地毯,窗帘全被拉上了。
独孤无痕顺手摸到贴有墙纸的墙上的电键,轻轻摁下去,屋内顿时亮了起来。
这间屋子是已故主人石将军的书房。
独孤无痕触摸到电键的时候,似乎感觉电键上微微的体温,就好像指头触碰到少女手腕处的脉搏。
书桌后面的整面墙上,全都是整齐地摆放在架上的书,书脊统一朝外。黑色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书桌前有张黑皮高靠背椅子,独孤无痕想象石鸣将军生前悠闲地躺在上面看书的样子。书桌后放着一张直背木椅,这是留给客人坐的。
独孤无痕以此断定,石将军生前定有一些客人经常上门拜访。
独孤无痕走到窗口,拉开窗帘,向远处眺望。左前方是一座小山,比这座别墅坐落的小山稍稍高一些。
在黄昏中,可以看到对面山腰间有座茅草屋,一个人扛着一杆近似火枪似的东西,从山上的小路上走下来。
独孤无痕将视线逐渐下移,沿着小山的腹部往下滑动,山脚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在夜色中变成了墨绿。
草地边缘紧靠树林。
林前方一片田地,田间翠绿的麦苗也是墨绿一片。
田地右端也有一座茅草屋,比山上那座陈旧一些。
树林右角岔出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着500米外的村庄而去,中间由一座带有护栏的石拱桥相连。
一条小溪从村子中央缓缓流过,带着村民古老的故事从桥下流过,流出村子,流出大山,流进嘉陵江。
村外有一大片草场,中间很大一块地方被木栅栏围成了两个大圈,靠着两个圈的,是两间盖着青瓦的屋子,屋子的门与圈相接。
牧人正赶着牛羊归来,将羊赶进一个栅栏,将牛赶进了另外一个栅栏。
独孤无痕似乎听到了羊的叫声,时值夜色将活泼的大地带入微睡当中。
独孤无痕将双手肘搁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夜色渐渐变浓。别墅所在的山背面就是深沉平静的嘉陵江。
他在思考,石鸣将军当年为何不把别墅建在山的另一面,那样就算站在窗口,也可以望见下面的嘉陵江了。
四
当天晚上,独孤无痕就开始了《两个世界》的创作。创作进展顺利,独孤无痕为自己的小说开头感到很满意。
在独孤无痕眼中,存在两个世界。我的世界。非我的世界。
两个世界固然可以重合,但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永远无法走进对方的世界。两个世界的人,彼此间也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生活在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两个世界》要写的是,两对本不该走到一起的人,却偏偏走到一起。
按独孤无痕自己的说法,生活本身就是个老滑头,它从不会按照人们的意愿显现。白雪公主只能在梦中见到白马王子,蛤蟆偏偏能够品尝到天鹅肉。
夜渐渐深下去,独孤无痕仍然沉浸在创作当中,完全抛弃了尘世的一切。只听到那支断剑似的乌黑外壳钢笔的笔尖在稿纸上画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附近村子里的鸡叫了起来,隐约听见狗吠的声音。
独孤无痕放下笔,拿起写好的大叠稿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甚是满意,再将这些稿纸一张一张对齐,用手掌抚压,用镇石压住。
他慢慢转身,站在书架前,目光扫过上面的每一排著作。
书籍按类别摆放:哲学、历史、外国小说、散文、诗歌等。历史类书籍居多,少量医学典籍,十部精装本典籍《伤寒杂病论》《金匮药略》《黄帝内经》《医学入门》《丹溪心法》《医宗金鉴》《疮疡全书》《五十二病方》《瘟疫论》和《本草纲目》整齐地摆放在左首最上一排醒目的位置,紧挨着的是四卷本《毛泽东选集》。
哲学较为齐全,有柏拉图全集、黑格尔全集和荣格全集,叔本华的只有一本《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尼采的只有《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偶像的黄昏》两本,马克思的三卷本精装《资本论》也在其中,另外,还有克尔凯格尔、海德格尔、休谟、罗素、荣格、笛卡尔和伯格森等哲学大师的著作。
独孤无痕将手指从左到右滑过这些书的书脊,想象石鸣将军生前站在书架前的形象。
这些书中,独孤无痕只读过几本。
让他难以相信的是,石鸣将军生前竟然读过如此多的书。想必他每天都坐在书房,专心阅读,在书中漫游。
右首最上面一排是俄国文学作品,其中《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跟《罪与罚》放在开头,也是包装最精致的几本。
独孤无痕将目光从上到下慢慢移动,没想去抽出一本翻翻。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最下层最右角,那里放着一本用红绸包裹着的书籍。他一边弯腰下去取那本书,一边想象石将军生前耐心地用红绸包裹着。
独孤无痕将包裹取了出来,转身坐回到书桌前,不停地翻转着,考虑是否要打开,想必之前它的主人也曾这样翻转过。
他将包裹平放在书桌上,右手食指挠挠鼻翼的痒痒,开始认真而小心地打开红绸。待他揭开红绸,发现包着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16开本的精美的黑皮日记本。
独孤无痕忍不住想要打开去看,他感到有一种魔力,促使他立即打开,一探究竟。刚才本有一点睡意,想上床睡觉,这一刻却出奇地精神和迫不及待。
日记本的黑色外壳仿佛泛起一道绿光,把他的脑子照了个通透,放出某种他无法抵抗的磁力,吸引他去翻看。
独孤无痕终于打开了日记本,翻到首页,上面只有用蓝黑墨水竖着写下的一个日期:
公元一九九○年农历八月初一。
独孤无痕猜想,这个日期也许就是石鸣将军第一次记录的日子。
他没有多想,也未做过多的停留,直接将这一页翻了过去,对着第二页认真阅读起来。
日记:第01则
1990年9月19日
星期三
农历八月初一
庚午年乙酉月丁亥日
一生追寻活着的意义,到头来仍只是徒然。
都说人老了,就怕死去,可我求死而不能。我不知道,我还留恋些什么。
我的皮肤早已布满褶皱,覆在易脆的骨头上。我的眼睛变得昏花,脑子变得迟钝,腿脚变得僵硬,腰也时常酸疼,心跳变得缓慢,只有想起童梦紫的时候,才会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