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她尚在人间,可能也跟我一个样子吧,跟我一样丑陋。
我无法想象童梦紫变老、变丑的样子,自然,对于当年那个天真傻气外加妩媚动人的童梦紫,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迷恋她那两瓣火热的嘴唇,迷恋她那火一样燃烧的胸膛,更迷恋她异想天开的念头。
但是我想,要是她尚在人间,她一定比那个时候更加完美。
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漂亮也好,丑陋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完美。
只有经历过风雨,同时间搏斗过,走过历史,见过世事沧桑,将一切名利、一切冲动与激情、一切欲念,统统抛弃,心如止水,心如死水,一个人才会变得完美。
也即是一个人死亡前的一瞬间。那么,追求完美是否等同于追求死亡?
可她如今在哪里?
在天国,也许在天国,也许她在天国等我。
我已经老了,将不久于人世。
一晃70多年过去了,父亲掩埋地下的身体早已失去了温度。
我想,我也该去跟他们会合了。他们也许等得心烦。还有我那心爱的人儿,我的童梦紫,她也在天国向我招手呼唤,每天站在天堂的入口处等着我。
怀念过去已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对于这一点,我是富裕的。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记忆才是最大的财富,只需闭上眼睛,我就可以拥有。
外界对我也许已经淡忘,他们记得也好,淡忘也罢。
对更多现在以及将来的人而言,我的存在只是作为一个将军,如何从一个无名小卒当上大军长,如何杀敌,如何指挥若定……而这一切,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似乎这一切根本与我无关。
我那辛酸的童年,我和童梦紫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年,所带给我的记忆更为重要,更为深刻,更能被我记住。
只有关于那段时间留下的记忆,才完全属于我。
它本也属于另一个人,可她也许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记忆不会跟着死人走的。她告别了世界,这段记忆也就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很快也将从我的世界消失。
故乡的那棵杏树是否已经老去?那副老石磨是否还能发出一点声音?我走之后,父亲可曾再次到过那个地方?他也可曾有想念我的时候?母亲是否哭成了瞎子?家中唯一的那扇破墙倒了,砖瓦可曾深埋地下?
埋在地下的,可有我曾留下的掌纹……
五
独孤无痕并未意识到,在阅读的过程中,自己睡着了。
梦中,独孤无痕一直在阅读那本日记。
那本日记似乎永远也读不完,本来已翻到最后一页,可待翻过去还有一页。读完这一页,下面还有一页。
他好像永远在读着最后一页,但内容却不尽相同。
六
醒来的时候,独孤无痕发现自己并没有在书房,而是躺在卧室里面的床上。昨天晚上穿的衣服放在床尾,身上穿着浅蓝色睡衣。独孤无痕隐隐记起有人帮他脱掉衣服,换上睡衣,还吻了他的脸颊。但他立即打断这一念头。
这更像是个幻象,是他的幻想。就像他时常幻想自己拥有一大堆美女,陪他哭,陪他笑,陪他唱,陪他跳。
他根本就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走进卧室的,就更别说是怎样脱掉衣服换上睡衣了。
透过窗户,独孤无痕看到对面山上布满了朝霞。
别墅四周都是鸟语的音符在跳跃。他换好衣服,走进书房。
让独孤无痕大感意外的是,书桌前的黑皮高靠背椅子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他昨晚读的那本日记。
独孤无痕凭借一个作家天生所具有的洞察力,觉出这位女子带有三分野气,三分妖气,三分邪气,三分纯真,三分羞涩,三分热情以及十二分美妙。
当这位女子的视线离开日记本,抬起头来看他时,独孤无痕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女子的羞涩暴露无遗,继而笑靥如花,温柔而妩媚地望着他。
独孤无痕只感文字的苍白,纵使他手中有一支神笔,此刻也难以描绘出女子眼中的美和丰富。
坐在椅子中的女子,他唯有用梦来形容她。一切词汇都属多余,一切词汇都显苍白。
独孤无痕发现窗帘被拉上了,屋内很暗,但他清楚地记得,昨晚窗帘是拉开了的,从写作开始到阅读石将军的日记,并未拉上。
独孤无痕想要打开灯,右手向墙壁上的电键伸去。
“请别开灯!”椅子中的女子好像能够猜到他的心思,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慌,但若不细听,是根本听不出来的。
说话的同时,她用手遮住了眼睛,身子跟着蜷曲起来,向椅子的一侧转去,脑袋却扭向独孤无痕。
独孤无痕立即停住了。
“你——”独孤无痕欲言又止,“你是——”
那女子稍稍恢复了常态,重新坐好,很舒适地倒进椅子中,望着独孤无痕,嫣然一笑,道:“南诺紫。”
“呃——嗯——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独孤无痕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有些结巴地问。
“我怎么就不可以出现在这里呢?”
“你当然可以了。”独孤无痕指着她面前书桌上的日记本——石将军留下的日记——走向书桌前,一只手扶在书桌后的木椅靠背上。
他隐隐嗅到从她身上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紫罗兰的清幽。深深吸气,吸进来的却又夹杂着动物的气息。
独孤无痕在内心直骂自己有病。
“全都看了吗?”南诺紫指着桌上的日记本问。
“还没——”独孤无痕终于从恍惚中走了出来。
“写得挺好,对不对?留着慢慢看吧!”南诺紫合上日记,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黑皮面,脖子像蛇一样轻轻地活动着,望着独孤无痕甜甜地笑。
独孤无痕当即确定,自己已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这等女子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是他笔下创造不出来的。
“很不错的。”独孤无痕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从进门后走向书桌前,他的眼睛就未离开过南诺紫。
“你是谁?从哪里来?”南诺紫很轻盈地就跳到了椅子上,像狗一样蹲着,腰杆挺直,脖子后仰。
“北京!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独孤无痕略带诧异地说。
“北京美吗?”
“当然——”
“有山背后的嘉陵江美吗?有对面山外的海美吗?”女子的眼睛笑了,她指着窗外小山外面的方向问道。
大海此刻全装进了她的眼睛,大海在她的眼睛面前息怒了,变得温顺妩媚起来。
“哦——我不知道!不!北京不漂亮!”独孤无痕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起来。
“是吗?他们都说北京很美,难道他们在说谎?”南诺紫潇洒地跳到了地上,那么轻盈,那么潇洒。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立即变成了温顺的淑女,带着三分羞涩,一分沉思,疑惑中更多的是对独孤无痕的不信任。
“不!他们没有说谎!”
“那一定就是你说谎!”
“我也没有!”此刻,独孤无痕的眼中也形成了一面大海,唯一的白帆就是书桌对面的白衣女子,犹如大海之中雪白的浪花。
“算了!”南诺紫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叫我独孤无痕吧!我是个作家,我来这里是为了写小说。请问你跟这栋别墅的主人有关系吗?”
“我不告诉你!除非——你听我的话!你当真了吧!哈哈!你好像很害羞!我跟你开玩笑的!哈哈!你是作家啊!我喜欢作家,这上面的书我全看过,你写的是什么,我能看吗?”南诺紫一开口,手就会动起来,好像永远也停止不下来。
“当然可以!等我完成以后,第一个就给你看!”
“不!我现在就要看!”
“现在还不行!”
“谁说不行了?”南诺紫似乎料事如神,似乎早就知道独孤无痕写的稿件在哪里,随手拿起那块镇石,放到旁边,抓起书桌上的一叠稿件,正是昨晚独孤无痕完成的部分。“就这些吗?我看过了,老实说写得不怎么样!你得再狠一点,这个——这个——”她的手指头在耳朵周围画着圆圈,“你得让里面有人死去,你是作家嘛,你有权利决定笔下人物的命运。你想让他们活就让他们活,想让他们死就让他们死,这是一个作家唯一拥有的自由,你可得好好地利用。对于一部没有人死的小说,我从来都无法阅读下去的。”
见独孤无痕毫无反应,南诺紫放下手中的稿子,一拍巴掌,大声笑着跌进椅子中,说:“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也有你的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说你叫独孤无痕?独孤无痕——独孤无痕——怎么像武侠小说中的名字呢?你说,你的前世会不会就是个武林剑客,三尺长剑走江湖,杀人不留痕?”
“恐怕是你武侠小说看多了!”
“胡说!古龙笔下的江湖比现实生活更逼真,古龙所创江湖中的人,也比现实中的人更真实、更持久。”
“江湖并不存在。江湖只属于个人,属于创造他的作者。”
“你呢?你有你的江湖吗?有?没有?你是否属于别人的江湖?”
“我不知道。”对于南诺紫的问题,独孤无痕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直到现在,独孤无痕一直未曾思考过,这个自称南诺紫的女子到底是如何进到别墅的,她跟这栋别墅有何关系,从哪里来?
就在南诺紫对他的连番追问下,独孤无痕逐渐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难言的神秘和非人的气息。
她的头发又长又直又黑,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然飘起,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闪着诱人的光芒,让人难以抵挡。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回答?”南诺紫依然紧追不舍。
“真不知道。”独孤无痕有些不耐烦地说,转向窗户,一丝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钻了进来,“你到底是谁——”
“我得走了!”话音刚落,南诺紫人已不在。
独孤无痕只听到一阵像狗跑过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了。
七
独孤无痕当即想到,遇着鬼了。可是大白天哪来的鬼?也许是在做白日梦?
他起身绕过书桌,坐到黑皮椅子中,却真切地感觉到了有人刚刚坐过留下的体温。
独孤无痕更加怀疑自己现在不是醒着的,而是还处在梦中。
他将双手放在书桌上,盯着桌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
半小时后,独孤无痕突然一惊,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随即在内心说,还真是在做梦!
赶紧拿过稿纸,接着往下写。
可是憋了半天,他仍未写出一个字。南诺紫三个字和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人物,慢慢钻进了他的大脑。南诺紫就小说讲的那些话,重又在他脑子里响起。就算是梦,可梦中的南诺紫说得非常有道理。独孤无痕甚至在想,是否将构思八年之久的《两个世界》彻底推翻,重新构思。
这天独孤无痕未写出一个字,除开走神,就是阅读。
他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西线无战事》,阅读起来。他被小说深深地吸引住了。
独孤无痕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从未看到过如此震撼人心的战争小说,无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是斯蒂芬·克莱恩的《红色英勇勋章》,还是海明威的《战地春梦》,还是诺曼·梅勒的《死者和裸者》,都无法与之相比,都缺少一种现场感。
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因为这些作家中,只有《西线无战事》的作者雷马克真正参加过战争,并为此失去了一条腿,才能将战争当中的人和事写得如此惊心触目,那样让人刻骨铭心。
当独孤无痕从小说中走出来,天已经黑了。
吃过晚饭,独孤无痕再次尝试继续写作,但他仍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发现笔下的人物不太受他的控制。
他想让他们向东,他们却偏偏向西,总是和他对着干。因此他难以下笔,也就难以写出一个字。
准是太累了的缘故,独孤无痕安慰自己。
其实经过八年的构思,要写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甚至每个人将要说的话,他也为他们设计好了。
他还在脑中形成一幕幕形象,就跟放电影一样,想象他们讲着他设计的台词的样子。
可他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发现这些对话既矫情做作、别扭之极,又缺乏真实性。
无奈之下,独孤无痕只得放下笔,拿起石鸣将军的日记本,随意翻到一页,认真地阅读起来。
日记:第02则
1990年9月20日
星期四
农历八月初二
庚午年乙酉月戊子日
故事变得久远了,所有的故事都会淡去应有的轮廓。
要是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依然感激父亲把我送给童家。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出于对我的特别照顾,才将我发配到童家。
那年四月,我刚满八岁。父亲硬把我从母亲的怀里扯了出来,将母亲关在屋内,死活将我背在他的背上,向村外走去。
我没有哭。
我听到母亲在屋内嚎叫的声音,她使劲地捶打着门板,喊着父亲的小名咒骂,叫他把门打开。
父亲只顾背着我往村口走,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父亲这是要把我送人,他要把我送给三十里外的大地主童万金家。童家太太是城里人,身子瘦弱多病,生下童梦紫之后,就再也不敢生孩子了。
我们家一共四兄弟,我上面三个哥哥。我离开的时候,大哥已满17岁了,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他跟二哥三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我背走。
我看到大哥躲在我们家的石柱后面,对着石柱拳打脚踢,像是在捶打着不公平的命运,诘问上天为何要把我们兄弟分开。
二哥望着关着母亲的那道门,想要打开又不敢。二哥怕父亲揍他。父亲揍人就跟揍畜生一样,但只对三个哥哥如此,他从未如此揍过我。
父亲曾说,我的三个哥哥都是畜生,对待畜生,就不能像对人那样。
三哥当时站在牛圈门口,因为父亲命令他站在那里,谁也不准跟着。
我在父亲的背上使劲地抓扯着他的头发。
我没有哭。
父亲说男人不能哭,男人哭还是男人吗?男人若哭,畜生都不如。我不能当畜生,因此我没有哭。
父亲怎样也不肯放下我,背着我一口气奔跑到村口安放那副传下来十几辈人的老磨盘的地方,才将我放下地来。
他将我放下后,靠在那棵杏树上,大口地喘着气,就跟拉锯一样,脸色苍白,并不断地咳嗽。
我担心父亲一下子回不过气来,到时候母亲跟我的几个哥哥怎么办?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树上的杏子还是青的,青青的瘪瘪的杏子一个都没有熟,没有熟的青杏子隐藏在树叶间,不仔细看很难看见。
童家老爷童万金跟太太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们见父亲赶到,脸上现出了一种和蔼的神色。“来了,跟我走吧,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童家太太明知故问,语气中带着一个母亲的气息和爱。
这种爱就是在我进了他们家之后,仍能感受到。
“我叫石鸣,小名石头,八岁了。”我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我在父亲面前哭了。我是哭着告诉童家太太的。
我到底还是和三个哥哥一样变成了畜生。也许父亲说我的三个哥哥是畜生,就因为他们都哭过吧。
父亲还未喘过气来,好像瘫倒在了那里,站不起来。
我一点也不恨他。我哭并不是为着他将我送给别人,而是我似乎隐隐意识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母亲和三个哥哥了。
“好了,孩子,别哭了!”童家太太说完,转身望着父亲,“咱们也得走了,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你放心好了!”童家老爷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抱养一个孩子是童家太太一人的想法,童万金童老爷对我根本就没什么好感,之所以同意领养我,纯粹是为了取悦于太太。
太太拉着我的手,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我使劲扭转头去,望着父亲,我见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十根手指使劲地插进蓬乱的头发,鼻涕顺着嘴唇挂了下来,但他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我大声哭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他只望了我一眼,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挣脱太太的手,疾风一般向父亲跑回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爸爸——爸爸——我要跟哥哥们在一起。我不要跟他们走。爸爸——爸爸——爸爸——”
父亲到底没能忍住,号啕大哭起来。
父亲到底也变成了畜生,就在他最小的儿子面前,变得连畜生都不如。但他没有用他那有力的臂膀搂住他的小儿子,他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