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对方是一个人,你就会认为你的关系又多了一重。就拿省长来说,这人就跟你有关系。省长的存在使得省长千金存在,而省长千金的存在,让你认清了自己。就这样,你与省长之间构成了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再比如,昨天早上跟你分手的剧作家11号,也许她不叫11号,反正你叫她11号,你们之间有着理不清还乱的关系。再如你在桥上遇到的陌生少女,性爱使你们建立了联系……
谈到任何一个人,你总认为你们有关系,最起码的,你们同时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地球建立起了关系……
你正做着梦呢!
你正庆幸着你的关系网,正是这关系网给你带来了食物。在你睁开眼睛之际,那个自称独孤无痕的男人正在厨房叫大家用早餐。
41
电视节目还未播完,玉如意说声你们先吃,就没声了。
独孤剑放下报纸,走进了餐厅。
冰冰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一路蹦蹦跳跳地走着。
你早就把这个家当成你自己的了,全无做客人的礼貌,也钻进了餐厅。
卡卡到洗漱间洗了脸,再走进来。
那个自称独孤无痕的男人将牛奶跟早点全部堆放在餐桌上,自个默不做声地吃起来。
他的吃相跟你何其相似,就跟你对着镜子吃一样。
除开冰冰叫了声妈妈和乖爸爸,整个用餐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你大概饿疯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气,你发现你的疯狂吃法正是对面那个自称独孤无痕的吃法。
用完早餐,只剩那个自称独孤无痕的人一人收拾餐具。其余人全来到客厅,重新坐到沙发上各司其职,于是,一次长谈开始了。
42
事实上,整个谈话就你和卡卡参与其中。你父亲独孤剑只是偶尔回答一句,你母亲玉如意从未离开过电视。
你父亲坐上沙发后,先剔了一会儿牙,牙龈已经出血。剔完后又操起报纸,也不管那是看过了多少遍的。
你该走了!卡卡说,她坐在沙发上,朝着门望了一眼,对你递了个眼色。
到哪里去,乖爸爸?冰冰听到卡卡叫你离开,忙接过话问。爸爸哪儿也不去,爸爸就在家里陪冰冰。你笑眯眯地对冰冰说,接着转向卡卡,你得搞清楚,这是我的家,只要我愿意,我想要待多久,便待多久。事实上,你也属于我,你是我妻子,我是你丈夫,我们是夫妻。你挨着卡卡坐下,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想把她揽进怀里。
卡卡并未做出任何反抗,只用怪异的腔调问你,我什么时候承认过我是你妻子,你是我丈夫,我们是夫妻了?我得提醒你,注意你的语言。你一会儿说我是你妻子,一会儿说你是我丈夫,一会儿又说我们是夫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你?
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同一个问题吗?你反问道,竟然问我是什么意思。
怎么是同一个问题呢?卡卡反问道,她有些咄咄逼人,这分明就是三个不同的问题,每个问题各有所指,各自所强调的重心方向都不一样。前两个问题只是从单方面来说的,后一个问题则是从两个方面说的,怎么就成了同一个问题呢?你说我是你妻子,我怎么就不这样看呢?你说你是我丈夫,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说我们是夫妻,你又是根据什么理由说出来的呢?为什么只是你以为如此,我却从来都不这样认为呢?
卡卡始终显出鄙视的神色,但她似乎喜欢上了你。在她心里,已经不打算赶你走了。她想留下你这个人,只是不清楚何时会对你产生厌倦。
要理由是吗?我就给你。我且问你,你丈夫是不是独孤无痕?
没错。卡卡说。
他父亲名叫独孤剑,今年69岁,生日是农历八月十五;母亲叫玉如意,今年67岁,生日是农历十月初一。
这我不能肯定,卡卡说,你得亲自问问他们。不过,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这两位刚巧跟你所讲的吻合。为了证明你就是他们两人的儿子,还得他们自己说了算。
卡卡笑了。
当然,你说,我会亲自问他们的。
43
爸爸,我是不是你儿子?你问你父亲独孤剑。
独孤剑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没有回答。难道他的耳朵不好?你又问他,他才勉强“嗯”了一声。
卡卡,现在该没什么好说的了吧?你说。我敢肯定,你想,你一定会狡辩。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卡卡说,不是吗?除非他亲口告诉我或者你,你是他儿子,我就相信。但也并不能排除,你不是看电视的玉如意生的,保不准你只是他在外面留下的野种。因此,你还得证实你就是他们生的。只要他们两人都亲口承认了,我就相信。不过,即使他们承认,也不能说明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乐意,我也高兴听你宏论。你要是能够证明你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就算不能说明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至少你也找到亲人了。
卡卡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你有些着急了。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嘛!你想,只要能够得到父母的认可,卡卡也就一定会认可。只要顺利地完成这一步,下一步就简单多了。爸爸,你快说呀!你说我就是你儿子,我是你跟妈生的唯一的儿子。妈,妈,妈,你别老看电视行不行?你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别吵!吵死人了!别打扰我!你母亲玉如意非常生气,说话的时候头也未动一下。
我是你的儿子呀,你有些伤感和惊讶地说,你竟然对我说话这么大声。爸爸你也真是的,看什么报纸嘛,假装正经!我看你还能继续参加工作,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还得政府养活,真不敢想,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国库怎能不空虚!爸爸,你说话呀!你不要老是看报纸行不行?我只要你说句话,又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只要你说我就是你儿子,你要看什么报纸都行!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问你,你今年是不是69岁了?
你父亲独孤剑“嗯”了一声,他的声音像是穿过重重迷障,经过几万年的漫长旅程才到达此地。
嗯嗯嗯,你是哑巴呀你,你说,你就不能开口吗?你的声音显得非常急切。好半天,你父亲独孤剑才又吐说出一个“嗯”字来。
你继续追问,你和妈在三月的桃树下约会是吧?没有回答。你最喜欢吃鱼子酱对不对?没有回答。你先前是个银行职员,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快到退休的时候才得到提拔,我说得没错吧?你快告诉她呀!你父亲独孤剑发出一个近似“嗯”字的声音,细听,更像是清理鼻腔呼出的声音。
你的这一连串的问话早已让卡卡忍不住大笑,认命吧!你什么也问不出来!大笑过后,卡卡说。
操蛋!操蛋!操蛋!真他妈操蛋!全他妈撞鬼了!你悲愤地说。你气愤填膺,感觉脑子就要爆炸,你想抓起什么东西往地上摔,以作发泄,但你什么也没抓着。最后,你看到了烟灰缸,未抓到手,卡卡先一把抢过去,递了过来,说,扔了吧,我最讨厌男人抽烟了,自己废了算不了什么,问题在于口臭得要命,跟你接吻的时候,你得屏住呼吸。
你从你妻子卡卡手中接过烟灰缸,就要往地上扔,深深吸了口气,又将其放回到茶几上。看!看!看!不看会死啊!信不信我把电视砸了?你指着你母亲玉如意气急败坏地说。最后这一句话倒挺管用,你母亲玉如意“哎呀”一声,将电视关上。你父亲独孤剑也放下了报纸。老两口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卡卡哈哈大笑起来,不停鼓掌。骂得好!骂得好!骂得好啊!卡卡说,这叫一物降一物!继续!你继续骂!俩老不死的就得这么对待,平时就爱装聋作哑,今儿个倒给你吓醒了!
你给我住嘴!你指着卡卡,近似威胁地说,给我坐好!全他妈的死人!木头!一个不认丈夫,两个半天也放不出个屁来!
说话!全都成哑巴了!你像发疯的狮子,开始抓狂,把我惹火了,亲爹亲娘也不认!
凶什么凶?你父亲独孤剑终于说话了!
你凶什么?你母亲玉如意跟着说话了,你谁啊你?你到底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在这里大呼小叫的,简直混账!你究竟谁啊你?老娘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吃屎的竟敢威胁拉屎的。你再乱叫,我就报警了!
继续!卡卡说,骂得欢!骂得好!骂得龟儿子呱呱叫!哎呀笑死我了!可好笑了!骂得真痛快!冰冰,去帮妈妈倒杯水来,妈妈笑得快受不了了!你们别停!继续!怎么?你们不吵了,继续!我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卡卡兴奋得在沙发上爬上爬下,不能控制自己。
不嘛,妈妈,你不要赶乖爸爸走!冰冰望着卡卡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每个人对她近似哭泣的哀求都无动于衷。你几乎用命令的口气,指着你母亲玉如意疯狂地吼叫道,你——进而又指着你父亲独孤剑,还有你——随即又指着你母亲玉如意,都给我坐下!两位老人好像被吓着了,乖乖地坐回到沙发上。现在,我来问你们,你们可得老实点儿,想清楚了再回答,千万不要逼我干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来!你长舒一口气,稍稍平息怒气,爸爸,你先说,我是不是你跟妈生的?
两位老人相互看了看,同时点了点头。他们这一点头,更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在生我之前,你们一直住在城北噩梦巷38号,我五岁那年才搬到城南来的,因为妈在桥上找人算了一卦,说她最好住南边。老两口重复了上一个动作,只是动作的幅度明显减小了。你见他们如此,突然变得心灰意冷了。你实在不能忍受他们的态度,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到底没能忍住,再次破口大骂,猪!猪!都给我滚!滚回卧室!全是冷血动物,木瓜脑袋,岩石心肝!
两位老人相互微笑着点点头,进了卧室,一句话也没留下,直到中午才再次露面。
44
算了吧!卡卡嘲讽着说,笑声中夹杂着同情和怜悯,依我看,你还是不要折腾下去了,不会有结果的,我建议你还是忘了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吧!你要是愿意忘了你的那些想法,不去计较我们是不是夫妻,我会答应你的任何要求,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哪怕是陪你睡觉我也愿意。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身体交给你。至于那个独孤无痕,你大可以当他不存在。
我需要他时,我就叫他。卡卡继续说,某种程度上说,他跟你差不多,只不过在概念上有所不同,我跟他有夫妻之名,但这概念毫无意义,哪怕是几乎不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说,我跟他的夫妻关系不过是个概念,仅存于意识当中,仅仅只是浮在纸面上的文字,我们完全可以将其换做其它的概念。而你跟我,到目前为止,连这个概念也是不存在的。当然,我们之间能否产生这个概念,单凭我一句话,一个念头而已。
可事实上,卡卡换一种腔调说,这毫无意义,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理会它。对于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干吗去自寻烦恼呢?假如我们不在此讨论什么关系,而是在床上寻欢作乐,那不是更为直接更有意义吗?至少,你我都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取一点点快乐,这种感觉甚至完全可以根深蒂固,还可以通过回忆来加深这一快感,促使我们再次寻找这种快感。你认为我说得对吗?好好想想!别老想些华而不实的问题!
我累了!卡卡伸了个懒腰,说吧!说你要我了!快点!说你要我!我立马答应你!
见你毫无反应,卡卡又说,你不相信?你试试看!说吧!就一句话!我绝不吝惜,我会配合,我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你。说吧!我等着呢!说吧!说你现在就要我!说你想把我活吞了!说你想要将把我大卸八块,嚼得骨头渣儿都不剩!说吧!说吧!说吧!说你想舔我那儿了!说你口渴,想喝我的尿!说你饿了,想吃我的屎!说吧!说你想将你的大脑袋塞进我那里!说你想让我用嘴帮你!说吧!说吧!说吧!随便说点什么!只要你说!只要我可以,只要咱俩都能够忘我!说吧!说吧!说吧!说你忍不住了!说你要爆炸了!只要你跟我做,我保证你不想停下来!
卡卡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睛里萦绕起一团熊熊的蓝色火焰。
妈妈,你为什么让爸爸要你呀!爸爸不要我了吗?冰冰端着开水傻乎乎地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
冰冰乖,冰冰还小,不懂这个,你说,快到卧室去玩,我跟妈妈有事要谈。
你摸了摸冰冰的额头。
好的,乖爸爸——冰冰笑着跑向卧室,刚到门口,转过头来对卡卡说,妈妈,不要赶乖爸爸走好吗?
一丝笑意掠过你的脸庞。但独孤无痕的出现又让你大倒胃口。
45
独孤无痕站在卧室门口,并非想偷听你们谈话。
事实上,他从不关心你们谈些什么。他出现在门口,是因为听到冰冰叫爸爸。他压根儿就没有朝你们望一眼。他一句话也没说,可能是因为不屑于跟你们说话,也可能只是个性使然,再或者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既然他形同虚设,我们完全可以将他忽略。但你并不那么认为,相反,你认为你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竟把他给忘了,你想,我得叫他滚蛋!卡卡竟会跟这样的男人上床,恶心。
你——过来!你指着独孤无痕说。
你又来了!卡卡嗔怪道,又像是劝慰。你又开始折腾了!
独孤无痕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没有答话。他走过来,如同犁田者吼叫一声,牛自然前行一样。
干吗要冒充我?你就像条疯狗,劈头盖脸地问他,言语中尽显出咄咄逼人。
干吗要告诉你?独孤无痕反问你,你有什么理由问我?你可以在这里,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你说我冒充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我去冒充?我干吗要冒充你?我自己都活不过来,我会冒充你?我就是冒充一条狗,也不会冒充你!我从来就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我现在要休息了,不要打扰我!说完走向卧室。独孤无痕会有这种表现,你是没有意料到的。
就算卡卡,也无法相信他会说出上面的话来。
站住!站住!站住!给我站住!你威胁地喊着,再动一下,信不信我一拳砸扁你的脑袋!
我信!我好怕哟!我怕得要死!我怕得跪地求饶!独孤无痕头也没回,背对着你说。
我数三下,你要再敢往前一步,你试试看!如你所想,独孤无痕没往前走,仍然背对着你。
你说,你他妈的跟卡卡到底什么关系?你明明知道我才是卡卡的男人,我才是独孤无痕!
你左手叉腰,蹲着马步,右手指着独孤无痕的脊背。
我不知道,独孤无痕冷冰冰地说,你问她吧!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丈夫,我是独孤无痕。她是不是你的妻子,你是不是独孤无痕,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你们生活在一起多长时间了?你继续追问。
记不起来了。独孤无痕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冰冰不是我跟她生的,听她说好像是跟一个也叫独孤无痕的男人生的。
独孤无痕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你应该知道卧室里面有几幅画吧?你问独孤无痕。到目前为止,我还未进去过。如果我能够清清楚楚地讲出来,你们就得承认,我才是这家的主人。
床头挂着《蒙娜丽莎》,你说,两边墙上是四幅裸体画像,通常朝里挂着,晚上卡卡总会重新挂过。
一点也不假!独孤无痕说,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跟卡卡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话说回来,就算你知道里面所有的东西,包括尺寸大小、摆设方式、新旧程度、形状颜色、用途等等,也只说明你知道而已。按照你的逻辑,我要是跑到别人家里,说他家里有些什么东西,如果说对了,那家就是我的了?我姑且不追究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总而言之,这与你同卡卡有什么关系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