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会放弃!你想,我不明白,尽管有时候,时间跟空间毫无意义。人类根本用不着去思考昼夜,更无须理会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何关系,人与世界有何关系。第一人也好,最后一人也罢;唯一一人也好,万众之中的一员也罢。
是的,我不会放弃!你想,我不明白,为什么又有些时候,我们除开思考以及为思考付出的一切努力,似乎一无所有。为什么我们有时候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有时候却又如此在乎?找到答案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努力?明明知道只是徒劳,为何还要坚持不懈?
是的,我不会放弃!你想,醒着的时候,我们也许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反而睡着了,也许是魔鬼撒旦搞的鬼,也许是那个无孔不入的影子,也许是另一个我,在灵魂深处抛出一枚炸弹,提醒我们。于是我们醒来,或者继续留在梦中,开始对一连串的问题进行思考,进而付诸行动。
就在你出门的时候,冰冰在他爷爷的卧室听到开门声,连忙跑了出来,见卡卡正送你出门,便哭泣着说,爸爸,你不要我了吗?你又要走了吗?爸爸,乖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嘛!妈妈,你不要赶爸爸走!我不许你赶乖爸爸走!我要乖爸爸!妈妈——乖爸爸——你不走好不好?随即哇哇地哭起来。
面对冰冰的哀求,你跟卡卡面面相觑,一切在瞬间停滞了。
你的眼睛湿润了,你被击垮了,抱起冰冰,不停地亲吻着,爸爸不走!爸爸不走!别哭!爸爸不走!冰冰乖,冰冰是个乖娃娃!冰冰听话!别哭了,爸爸不走!爸爸只是到楼下透透气。爸爸保证!咱们拉钩!
冰冰破涕为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纯洁,那么天真。
49
你背着冰冰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楼下。眼前的一切都只是记忆中的碎片。那些断片似的记忆,随着你的视线移动逐渐铺展开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在现实中,这些记忆都是默默无语的。可是,再熟悉又怎样?它们不是跟卡卡一样吗?你对卡卡那样熟悉,不一样只是个概念上的夫妻吗?一切形如真空,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透明的空中楼阁,没有内容。
这样的概念你要它干什么?何况,你真拥有那些概念吗?
我的脑子像散了戏的剧场一样空荡,你想,明明是你妻子,却跟你说她和你毫无关系。父母也不认你,对你冷冰冰的。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这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啊。
你来到楼下左旁的三号楼前。这是一片花园,里面开放了零星的野花,周围偎着从树上落下来的黄叶。
一位老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老人花白头发,戴着老花镜。
尽管你的脚踏得很响,但老人什么也没听见。或许听见了,但他觉得没有必要抬起头来。
对他来讲,这些脚步声再平凡不过了。一天之中,从你身边经过的人何止千万,要是你到人群中去,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人都去看一眼,那是不敢想象的。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走了过去,站在老人面前。老人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书本。
你终于忍不住地问,十七爷,看什么呐?
十七爷随口答应了一句,但你没有听清楚。十七爷对问他话的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年龄多大、长相如何,全不关心。
你想再问,问他知不知道你是谁。如果记得,你继续追问,他一定知道你跟卡卡的关系。
你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已经看出这根本就是徒劳。
他们关心的只有他们自己,你想,他们从不关心别人,与他们相干的,与他们不相干的,统统不会关心。
我不敢相信,你想,父母竟不承认儿子。亲生父母都不能肯定你就是他们的儿子,何况外人?
还是走吧!你安慰自己,别打扰别人看书了,离开这些人,到一个有人情味的地方去,到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去,到活着的人群中去!到血液流淌着的人群中去!
你走开了,来到屋后的草坪上,颇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你很清楚,它们的陌生,只是因为这里的人对你感到陌生。事实上,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植物最明白,你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三楼的卡卡就是你妻子,两位老人是你父母。是呀!只有它们知道,只有它们能够肯定你是这里的人。可它们不能说话,但你知道,它们比人更值得珍惜。
你俯下身去,望着脚下那些被你踩倒了的老草。就在你踩上去时,你仿佛听到肋骨断裂的声响。你将它们扶了一下。她肯定又在上面笑我了,你想,一个人的内心是无法看清的,我多希望她只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就算这只是一个玩笑,玩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明明知道那不是玩笑。走吧!这里每寸土地上的东西都是陌生的,它们离我多么遥远!
哟——这不是独孤无痕吗!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了!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
你似乎从地狱一下子上到了天堂,所有的不如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婶。你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
张婶,你说,干些什么呀,近来家里可好?对啦,你儿子现在怎样了?
张婶手里提着塑料袋,装的什么看不清楚。张婶满脸堆笑,平易得让人生厌。
哦——她将“哦”字拖得很长,还在结尾处转了个弯,我上了趟菜市,给我家老头子买了点狗肉。我家老头子呀,你是知道的,身体一向不好,一年四季怕冷,就好狗肉,狗肉造热。你们以前不是坐在一起吃过吗?忘了?哎哟,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问我儿子呀!自从监狱里放出来,多亏有你父亲帮忙,在那家银行做清洁工,好歹有口饭吃。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了,到哪里发财去了?
我也不知道,张婶——你说,走出草坪,来到张婶面前。
啥事,你说?张婶笑容不减。
我想求你帮个忙——你说,生怕失望,欲言又止。
说吧!咋还吞吞吐吐的呢?你跟我们家老头子那么好,我能帮你什么?张婶的额头皱了一下,下意识地收起笑容,正经起来。
是这样的,你说,你知道我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跟卡卡是夫妻。可她——卡卡说她不认识我,你看能不能——
就在你说话之际,张婶的脸色急剧变化着,好像她的脸原本只是一张白纸,在听你讲话的过程中,经过了高更的胡乱涂抹。
你说什么呀!张婶惊异地说,这我可帮不了你!你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
你——你指着张婶的鼻子,怒从心起,你——
独孤无痕,张婶说,你变了,变得不老实了,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人呀!
操蛋!你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了?哎哟,我的娘哎,你怎么这样呢?也不害臊!
可恶!你说,你缩回手,捏成了拳头。
哎哟,我的娘哎,张婶说,你跟人家卡卡是夫妻?我常到卡卡家串门,可从没听说你跟她是夫妻,人家卡卡能跟你是夫妻?
够了!你气愤至极,想要揍人。
张婶只顾滔滔不绝,独孤无痕,不是我说你,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就是问这周围所有的人,恐怕也没人敢相信,你真是卡卡的丈夫。
够了!你感到眼冒金星,肌肉紧绷。
我真不敢相信!张婶说,你应该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莫非是我脑子坏了?卡卡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男人?哎呀呀呀!
张婶开始在脑子中搜索。
够了!够了!够了!你说,住嘴!
张婶只顾滔滔不绝,没有注意到你已怒火中烧,听到威胁,吓得缩回脖子,就像一只老乌龟。
去你妈的!你扬起拳头,吼道,滚!
张婶见你举起了拳头,骂了一句疯子,像个贼似的跑开了。
你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两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地咳嗽,差点呛出眼泪。
50
你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趁你熟睡之际,让我们替你计划一下。出走,这是肯定的。你会继续搜集证据,能否成功,尚不确定。
事实上,很多人都在努力,但没有人知道结果,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继续。
或许这就是生命的真谛,一个人在世间的全部意义。
你醒了。
在梦里,你一无所获,这比噩梦更让人难受。死亡的重拳趋使你尽快离开这个魔幻之地。这是一个吞噬生命的地方,这是一个容不得活生生的生命的地方,这里只接纳孤魂野鬼,这是一座让人忍不住堕落的幻城,这是一处致人发疯的禁地,这是一个只有魔鬼出没的地方。这里住着的不是人,人应当是高尚的,有感情的,人与人之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里居住的全是魔鬼、野兽、吞噬灵魂的异类。
离开吧!赶紧离开吧!你的脑子中响起巨大的声响,滚吧!越远越好!
忘记吧!这里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地方。这只是梦幻而已,脱离此地,就可以摆脱这该死的噩梦。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吧,这里太阴暗了。
这里只会让人堕落、死亡和麻木,这里只会吞噬生命,制造行尸走肉。
你带上卡卡留给你的地址——尽管你完全清楚地记得这是什么地方——风一般冲下楼梯,一口气跑上连通城南城北的无名桥。
在你出门的时候,冰冰拼命地抓住你的衣袖,苦苦哀求着。面对冰冰可怜的目光,你泪流满面,几近号啕大哭。
你紧紧搂着冰冰,感觉搂着一条滑溜的小金鱼,这条小金鱼随时有可能从你手中逃脱。冰冰抱住你的脖子,孤苦无依的目光中闪烁出盈盈水花,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卡卡看着你们父女,面无表情,只是一旁劝说,放开他,冰冰,到妈妈这里来,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在里面,他会把你卖了!
他是爸爸!冰冰腾出一只手来打卡卡,不准你赶走爸爸!
冰冰可怜巴巴地哭喊着,搂住你脖子的双手更紧了,她无望地抽搐着,大哭大叫着,哀求着,希望着。
卡卡想将冰冰从你怀里面夺过去,冰冰的脸蛋紧紧地靠在你的肩膀上,对卡卡说,你走开!他是我爸爸!你不准赶他走!我不准你赶他走!我要爸爸!我要我的乖爸爸!乖爸爸,你不要走!
爸爸不走!爸爸不走!你连连说,将冰冰搂得更紧了,泪水跌落在冰冰的额头上,爸爸不走!爸爸不走!
卡卡抓住冰冰的手,恶狠狠地将她从你怀里撕出去,一边跟条疯狗似的叫,还不快滚!
你松开了双手,几乎呆了,哑了。
就在这时,两位老人一起出现在卧室门口,向你吼道,出去!
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一只脚已退至门外。
你死死盯住卡卡的脸,这是一张多么丑陋、无情的脸。冰冰在卡卡的怀里拼命挣扎着,嘶叫着,嗓音沙哑了。卡卡无耻地笑了,你受不了这张脸,这分明就是魔鬼的脸,吸人骨髓的魔鬼的脸!冰冰!冰冰!冰冰!你喊叫着!门猛地向你奔来,从里面关上了。砰——哈哈哈哈——爸爸——事实上,应该是爸爸——冰冰的呼唤;哈哈哈哈——卡卡的笑声;砰——门在门框上撞击的巨响……
你发疯似的滚下楼梯,一口气跑上无名桥头,踉踉跄跄地来到桥中央,双肘搁在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昏眩,太阳穴紧绷着。太阳就要下山,一路跑来,已经过去三个钟头。夕阳也将消失在河流的源头。你不知道下一步将跨向何方,你的眼睛是茫然的,脚步是踌躇的。
51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你感到又活过来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处于窒息状态的你复活了。你的呼吸顺畅了,眼睛清晰了。你看到天空中有燕子飞翔,飞往它们的泥巢。你想起了卡卡,但卡卡已经不成形了,卡卡自行肢解了:一颗丑陋的秃脑袋,两条短粗的胳膊,一对膀胱一样的奶子,两条树墩似的大腿……
你随意拼凑这些肉块,一会儿拼凑出这个形象,一会儿又拼凑出那个形象,有的像野兽,有的像魔鬼,有的像母狗,有的像黑熊,也有的像杀人犯……这一切瞬间即逝,消失了,又变成新的形象,再也拼凑不出卡卡原有的形象了。
为了冰冰,我不能放弃,你告诉自己,她是我女儿,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冰冰还小,不可以让她长大了也跟家里人一样。我要让她在新的环境里面生活。我一定要向他们证明我才是主人,卡卡就是我妻子,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
你正想着,背后有人大声叫你,喂!喂!喂!
你转过身来,见到了剧作家11号。
52
接下来一个月当中,你的生活经历足足可以写下十部长篇小说,但归结起来,不过是如何寻找证据,证明你就是卡卡的丈夫,是那个家的主人。
笔者不打算详细记录,只挑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略作交代。你再次遇着11号,接下来的这一个月,你差不多每天和她待在一起。她带你进入文学圈,每天跟着一群作家参加笔会,或改稿会,或某某作家的研讨会,或上山采风,学一些作家躺在树下感叹生命,或相互吹捧对方应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你坚持认为,11号最有资格享此荣耀。
成天跟一群作家待在一起,想必自己也会产生写作的冲动。不错,你的的确确有了写作的冲动,甚至打算从此以写作为生。但你不打算留在这里写,你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新中国的心脏北京去写。
你已经计划好了,等你明天回到家中,告诉卡卡一声,然后就上北京。
其实,你是想回家看看冰冰。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你来到无名桥下,斜躺在草坪上,左手搁在大腿上,右手撑着脑袋。
不知道哪家的门前又多了一个游魂,你想,但愿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梦境。事实上,他们都会梦醒的。明天,我也将以一个新的形象出现家中。其实,我所经历的不是梦,只是他们都在梦中,都在绝望的流行病毒之间徘徊。到时候,这些人都会醒,再没有人去计较什么关系,他们早就把这事忘了。
事实上,这种关系一直藏在人们心里,你想,扎根在人类的灵魂深处。今晚特别静,我的脑子特别清醒。我好像很久没这样清醒过了。月亮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方,稍远处有些稀疏的星星,虽然不太清亮,但谁也不碍着谁,它们从不会考虑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几万年乃至几亿年前,它们之间有过碰撞,但你看它们现在,各自处在自己的位置,它们的存在根本就不需要别的星球去承认。它们的出现与消隐完全按照它们自己的规律,并不因为人或者其他同类的意志而改变。
我早就该到这里来,你想,早该想到这一层了。事实上,这里才是我最应该来的地方。
你的目光从天上转移到桥拱上。
这些个桥拱,长期处在风雨、烈日、寒霜、黑夜之中。相对于聒噪的河水,它们都是沉默的。无论这座桥,还是其他地方的桥,还是天下的桥,不都一样吗?它们的存在无须承认。那长长的桥身,谁会在无情的深夜里倾听它的呻吟?它稳稳地卧在那里,肩负着行人的脚步,托运着人类的繁忙。
它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你想,从不曾向人类暗示什么。它的存在只依赖它自己,如同它的消失。等到它真的有一天毁坏了、断裂了、坍塌了、消失了,定会在人们的心里留下一段记忆,直到一座新的桥诞生,它连同它的过去一起消失,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而它,曾经不知道为人类带来多少方便,连接了两座城市之间多少有情人,运送了多少的劳动者、流浪汉以及那些无法入眠的人,把他们安全带回到家中,围坐在亲人身边。
明天,我就回家,你想,告诉父亲母亲,告诉卡卡,告诉冰冰,我将从事新的职业,从此以写作为生。
不知他们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你想,是否想起,他们有个亲人无家可归。
就在城南的某个地方,你想,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他们都在梦中,这个梦明天就会醒来。
明天,我将回家,你想,告诉他们,我本来就是他们的亲人。无须认可,无须证明,就跟这桥一样……
53
清晨六点,你站在城北通往城南的桥头。
桥已于昨夜某个时候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