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他一看到不锈钢制品就会产生各种幻象,工作的时候也经常无意识地让钢水多次回炉。
幻觉
秋意愈来愈浓,阳光愈来愈吝啬。他每天辗转在房间里,烦躁得像个失去了方向感的陀螺。在床上耽搁了良久,终于下床来。
漱口杯是红妮从香港带回来的欧洲品牌,不锈钢质地,式样简洁设计独特。他刚注入清水,不到几秒,原本清澈的自来水便从杯底生出丝丝缕缕的殷红,不多时清水便弥漫成一杯鲜红的血浆。
他愣了好久,不知不觉中冷汗湿透了衣服,换了个塑料杯子,同样的水龙头再同样接下一杯水来,瞪大眼睛看着,三分钟过去了,依然清澈见底没有变化。把不锈钢杯子里面的水倒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不要紧,大不了从今往后再不用不锈钢制品。
其实不仅仅是杯子,就连用不锈钢饭盒装便当,他也能从清淡小菜中吃出浓重血腥味来。或许他是患了不锈钢制品恐惧症,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可他每次都会被那红色吓得头皮发麻,那如血的殷红如此触目惊心,留在水池里的残迹用纸去擦那纸也会被染红,似乎还带着些许血腥味,真切得竟完全不似幻觉。
可是,红妮却看不见这些,虽然他们一样使用这些东西。
如果一定要一个解释的话,那就是,他见鬼了。
红妮看见的,只有他苍白的皮肤和惶恐的眼神,她会温柔地说:“要多休息,别为工作伤了身体。”
失踪
一夜梦魇后又是新的一天。他揉了揉绷紧的太阳穴,已经很久没有妥帖的睡眠了。鞋柜那里红妮放鞋的位置已经空了,看来今天不须仰视她。
如果美丽也是一种势力的话,不能不承认他臣服于红妮的势力,更何况她的父亲是他们这个千人大厂的党委书记。所以,在红妮面前他是卑微的。她不但美丽还有美丽以外的东西,她出门时的皮鞋都是他蹲下为她扣好。
每天,至少有一次,他会这样仰视她,虽然她并没要求过,但他能为她付出的也仅此而已。他经常不自信地揣测,红妮到底是爱上了他的什么。
彼时,她身边有位气质出众的医生,一对璧人,他们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不少艳羡的目光。他只是她裙下众多倾倒者之一,默默地追求着那几乎不可能降临的爱情。他不过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孤儿,工龄不过三年的小工程师。
幸好,那样优秀的男人总是难守的,渐渐地红妮开始向他倾诉关于爱的困扰,直到那位医生离她而去,他的努力开始有了结果。红妮竟然真的和他在一起了,在旁人的惊诧中,挽他的手,微笑。
可是,得到的东西却没有彼时那么诱人了,黄丽出现时,他发现了自己的软肋。
昨天红妮关切地问,何时开始有幻觉和梦魇?她问得仔细他却支吾了良久,其实是从黄丽失踪那天开始的,不过,当然不能让红妮知道他的生活中还有另外的女人。
如果说红妮的美是明清时代的仕女图,高雅清远,那黄丽则是日本AV女郎,香艳浓郁。红妮适合远观,而黄丽更适合亵玩。
他们经常在晚上加班时间藏匿于巨大的无人的炼钢房,在尚存余温的角落里玩到登峰造极销魂蚀骨。巨大的钢铁架构下,铁灰色的坚硬更凸显她娇小白皙的身躯,一次又一次,他们尝试着出轨带来的欢愉。
她是那么柔软,只轻轻一碰就软成了水,一波一波荡漾在他身上,他再用力些她便会像水草,丝丝缕缕地纠缠,令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可是,她已经在他的世界消失两个月了。失踪前一天,她办好了辞职手续,有人看见她收拾了所有行李,没有人知道她会去哪里。
魂魄附身
红妮晚上回来的时候带来些安神药,“亲爱的,真不想看到你再憔悴下去了。”她的声音柔得像只小羊,甚至殷勤地为他倒来清水看他饮下。这样熨贴的温柔让他很是受用,心便有些飘飘然。
许是喝多了水,半夜三点他就醒来了。
奇怪,原本睡在身边的红妮此刻竟然不在床上。空气里有股浓郁的香气,像极黄丽身上的劣质香水。随那香气寻去,在隔壁房间的穿衣镜前,他看见红妮在月光下梳着头发。
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着,那动作让他想起黄丽,欢爱过后她会这样梳被他弄乱的头发,她是长长的大卷,一边梳还一边说:“一梳梳到底,二梳到白头……”她的家乡是江西,那里的女子出嫁时都这样梳头。
天!他倒吸一口凉气,红妮分明是齐耳短发,可为什么梳头的动作却仿佛头发很长?她手一直梳到腰际。他情不自禁往她的身后靠拢了一点,想看清点,说不定刚才看见的又是幻觉。镜子中的红妮,闭着眼睛,嘴巴却一张一合喃喃自语。
他再靠近点,原来她是在说话,他像被人敲了一闷棍,她说的正是:一梳梳到底,二梳到白头……而且带着纯正的江西口音。
莫非她被黄丽的魂魄附身了?不,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鬼魂,可能仅仅是梦游而已。红妮梳完了头发慢慢走回卧室,躺下睡觉。他尾随着看着她做的一切,有些忐忑。直到没有再发现其他动静他才放心去了厕所。
黑暗中他对自己说,一定不是附身,肯定是梦游。如果是附身,她何以这样就罢了手轻饶他?不知道是不是又跳闸了,没有电,连灯也不能开。摸黑走进卫生间,释放完绷紧的小腹,他洗手。
突然,水流的声音被一个女声打断:“亲爱的,我已经听你的话辞职了,我乖吗?”
是她的声音,距离他不到三厘米。他的心狂跳,不敢回头,只慢慢把视线向上移,镜子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长长的头发掩映下正是黄丽的眉眼。
她的口气,像一股冰冷的阴气附在他的耳根,那么凉,像极寒冰。她的眼神雪亮,如两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镜子里朝他射来。
莫非黄丽真的来了?他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婴孩
“怎么,你会睡在厕所里?”红妮的声音把他唤醒,“看来要加大点安神药的剂量,你在梦游,医生说睡眠质量非常不好的人才会梦游。”
费力地睁开眼睛已经是大白天。他爬起来,洗了个脸,希望能打起精神来。他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是白天。
镜子里,他的眼圈不但发暗,还带着青紫的颜色。同事们暗笑,说他刚结婚太不知爱惜身体。他只能苦笑,小时候隔壁帮人看相的李伯告诉过他,这样的眼圈可能是撞邪了。只可惜他当年没有教他如何破解。
想着那阴郁不散的血红,昨夜见到的黄丽的鬼魂,他精神濒临崩溃。今天市里领导来视察工作,可他就在他们眼皮下面把本来要浇铸冷却的钢水重新回炉。
本来他是为新来的实习生做示范的,他们都偷笑,领导当面不发作但是脸色铁青。
其实,这个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了,这个错让他失去了这个月的所有奖金。没错,这事也是从黄丽失踪后才发生的。
晚上,拖延许久,最终不得不把自己送上床,他害怕闭上眼睛将重复那个冗长的梦魇。
午夜时分,血淋淋的小婴儿被长长的脐带连着,逐渐下降至他头上,婴儿的啼哭像饥饿的小猫,哭着哭着开始胡乱挣扎。
不多会儿,婴儿竟然咬断了脐带掉到他的怀里。婴儿不停翻滚,血像汗一样不停从皮肤下面溢出,床单上,满是猩红的图岸。许久,那孩子终于累了,停下手脚,在他身边看着,眼睛里却没有黑色的瞳仁。整个梦境他都不能活动,就像被钉死在床上一样。
终于,他瞪大眼睛将近一个小时后,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梦魇依然,不过这次那个婴孩瞪着血红的眼睛开口对他说话了:“爸爸,我热。”
他一惊,试图用手把他推开,和那孩子皮肤接触的地方竟有被火灼烧一般的疼痛。那孩子并不松手,只轻轻扭转头去,他脸的反面原来还有一张脸,光线有些暗淡,他看不清。
突然,那面孔自内而外散发出了刺痛眼睛的金光,那光芒如同被融化的钢水,渐渐幻化成黄丽的脸,她妩媚地笑一如从前,张开嘴,对他说:“亲爱的,我好热。”他感觉她的手将他越箍越紧,终于,他喘不上气来。
“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红妮轻柔的声音将他从梦里拉回现实,她开了灯,光线让他迅速出离梦境。
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脑袋像要裂开般的疼。“这次真是病得不轻了,你神经衰弱到说胡话了。”
“胡话?我说了什么?”他紧张地望着她。
“我没听清,刚才睡得太死。”她翻了个身重又睡去。
他略微舒了口气,幸好她没有听到。他真的快要崩溃了,这样痛苦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可扪心自问,能怪谁呢?毕竟是他亲手把黄丽杀了。
章鱼刺身
黄丽是做售楼的,他和红妮结婚前在她手上买下了这套房子。初见时,她那带些谄媚的笑甚得他心意,那正是他需要的。于是,两人的关系比那张房产证明落实得更快。
和黄丽在一起一切都是新鲜的,他至今记得黄丽带他去吃韩国料理。那道章鱼刺身是把活章鱼切成一段段的,残肢据说还能活三个小时。黄丽用筷子夹上一块,还在扭动的腕足蘸上芥末和生抽喂进他嘴里。
难以言喻的感觉,细小的吸盘不断吸附住他的牙齿和舌头,他甚至不敢咀嚼就把那块活肉咽了下去,浓烈的芥末味道让他咳嗽,那块肉终于还是被吐了出来。黄丽笑他,当着他的面把一整盘刺身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黄丽媚惑地用粉红的舌头舔着嘴唇,一副满足的小魔鬼的模样。他忍不住扑了上去,她却拦住他的手,如果你要爱我就要做好吃章鱼刺身的准备。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还是扑了上去,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黄丽是个起点很低的女孩,她的身份让他感觉自己也会有人仰视,于是他很满足,他觉得黄丽比红妮可爱得多。
可惜,他们注定只能开花不能结果,红妮能让他少奋斗十年,他没有理由不和她结婚。黄丽却意外地怀孕了,他有种被设计的感觉,他原本计划的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她却一反常态地任性起来,三番两次在他工作的时间也来纠缠。
他终于想起当日黄丽说过要爱我就要做好吃章鱼刺身的准备,那种感觉就是如鲠在喉。他答应给她钱,只要她把孩子做掉和自己分手,多少钱都可以商量。
可黄丽却不肯,态度坚决得让他害怕,她甚至威胁,不论他要不要孩子她都要生下来,到时候她要把一切告诉红妮,得不到他的爱就要毁掉他的家。
他不得不铁了心,想了个干净却恶毒的办法。
黄丽辞职这天,办完了手续打电话给他。他故做温柔对她说,和以前一样,下班后一个小时让她来炼钢房等,然后自己会和她离开这个城市。
在控制室里,他远远望见她,只有两秒的迟疑,然后对准她的位置按下按钮。重达两吨的钢锭刹时砸在了她的头上。当钢锭被磁力起重机弄走后,地上陈列着的不再是那个漂亮的小妖精,而是一滩血肉模糊得分辨不出人形的肉泥,扁平的残肢让他想起那些章鱼刺身,还有些许神经收缩引起的微弱抽搐。连多余的话都不用多说,他已经解决掉了这个大麻烦,她再也不能来妨害他的前途。
这当然不够,尸体会被发现,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她的尸体投进了炼钢炉里。只消几秒钟,钢水就将她吞噬,连一丝烟都没有冒出来。那炙热如岩浆的钢水即使石头一沾到都会立刻被融化,第十八层地狱的烈火恐怕也就是这样的温度。
整个过程顺利而短暂,完美得像场幻觉,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来过,除了地上的隐隐血迹。可那锅钢水出奇的红,仿佛浸透了她的血,心虚的他于是让那锅钢水多次回炉。
从那天起,他一看到不锈钢制品就会产生各种幻象,工作的时候也经常无意识地让钢水多次回炉。
忏悔
鬼使神差,今天他竟然一个人来到了工厂。空荡的厂房里,似乎还隐隐回荡着黄丽的爱吟。不得不承认,他是想她的,时时刻刻,只有她才真正让他放松,真正有男人的尊严。
真的只有失去才感觉到黄丽的可贵,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代替她。
他所有的热情似乎都在那天晚上随着那锅钢水的冷却而冷却了。生活变成了痛苦的炼狱,曾经渴望的一切,事业、金钱、权力都不再对自己构成诱惑。他每时每刻都沉浸在对黄丽的想念和良心的谴责中。
他忍不住跳进了当初融化她的那口炼钢炉里,现在是检修季,炉膛冰冷。他抚摸着冰冷的金属内壁,想要体会她当初承受的痛苦。
李伯曾经说过,想要看见某人的魂就去他死的地方,那里怨气最重。
他闭上眼睛,轻唤她的名字:“来吧,黄丽,我要向你忏悔,倘若你愿宽恕我。”
这样做无非是想安抚他已经神经兮兮的神经,或许能让噩梦减少一点。可当喊她名字重复到第九遍的时候,她竟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一样的长长的大卷头发,曾经纠缠过他的手他的心,一样妖娆的微笑,那么真切,恍如从来不曾被伤害过。
他激动地把手伸向了她,她也把手伸向他。她的手冰凉,只轻轻一碰他的指尖,立刻收回,随即蓦然一指,钢锅上升。他惶恐地望着黄丽,可她只是微笑着摇头连话都不说一句。他明白了,她绝对不想原谅他。
是幻觉吗?之前关于黄丽的一切梦魇都是幻觉吗?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杀过人,胆子甚至都不算大。黄丽曾经说过,他有些懦弱,不敢真的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
内心真的会有声音吗?
有,他已经听见了,黄丽的声音在呼唤着他:“来,陪我,只要你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遍一遍,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
他像被催眠了一般,回到了控制室里,操纵着开炉加热一锅新的钢水,他被心里的声音鼓舞着,心跳随着钢水的温度升高而加快。终于,那钢水沸腾了,他眼神迷离。他直接爬上了炼钢房里最高的地方,面对那翻滚的钢水,做了个跳水的动作。
眼前是一片金光闪耀,如太阳一样的颜色,让他感觉温暖。那金色的中央仿佛黄丽已经对他敞开了怀抱,来吧,陪我,我们重新开始。连痛也来不及感觉到,他已经没入钢水中,刹那,尸骨全无。
情比金坚
红妮在家已经等了他好久,今天是他的生日,桌上的菜早已冰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定有什么事在他身上发生。她今天已经把家里所有的不锈钢制品全部换掉了,就是为了他不再有那些奇怪的幻觉。
红妮看了看钟,已经九点了,她无聊地把玩着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那是个素面的白金戒指,内圈刻着他许下的誓言:浓情似铁,情比金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