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实话实,
碌碡碾子石碰石。
刮风树枝动,
下雨必阴天,
天下苦黄连,
蜜糖包子甜。
——镲儿塘民谣
李夏18岁奔向北京,像无数渴望在天子脚下扎根的人们一样打了鸡血般不眠不休努力奋斗了10年。读书、谋职、赚钱,从大学宿舍搬到小平房,再搬到合租楼房,然后有能力独自租住一室一厅直到买下一间60平米的二手老楼。凭着她的个人奋斗,真快熬成半个北京人了。可就在一年前,她决定离开北京。
她累了。
决定回家乡的那天晚上,她陪着老板和客户吃完晚饭,又赶去后海见一个朋友引荐的目标客户。这一酒局结束已近凌晨,朋友还不过瘾又约一起去宵夜,她困得两眼直打架但碍于情面只能陪着。朋友喝多了,哭骂着刚娶了北京媳妇的前男友,好歹把她弄回家,她才打了车往家奔。
此时距离李夏第二天的上班时间还有6个小时,她估算着:回家车程需50分钟,上班车程需1小时10分钟,自己回家大概只能洗个澡化妆换衣服了,如果省掉一些步骤至多能挤出2小时补个觉。要不早上请假算了,李夏想着,很快又忆起早上有个客户要来谈活动项目的修改方案。
出租车外的街景越来越暗淡,这种从璀璨绚丽移步换景至破败老旧的落差她早已习以为常。可这天,一切却显得格外刺眼。不知是朋友的伤心感染了自己还是夜色太荒芜,李夏突然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她感觉好累、身体好重、好想睡!幸好时至此刻,车停了,到家了。
米夏提高警惕冲回房子里,生怕身后突然冒出个陌生人。给同事留言要请假后第一次关掉了24小时待机的手机,她厌恶着,想要和全世界失联。
这一觉,她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三餐以泡面为食,未曾踏出房间半步。之后,从来不请假的李夏又请了3天假。一个人在家看片子,电影太沉重,动漫竟也让人不得轻松。李夏看《水果篮子》看到崩溃大哭,卡通片里女主角小透说起童年的游戏,那个叫“水果篮子”的游戏,竟让李夏惊觉自己也并非篮子里的水果,而只是渴望被放入水果篮子的饭团。
饭团永远都是饭团,就算变成了水果饭团,也不可能属于水果类!执着于天子脚下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异乡客就是异乡客,客居之路她走了10年,还要多少个10年她才能反客为主?
一鼓作气,卖掉房子返回家乡。李夏用还清房贷后的剩款再次贷款购买了一套小平米的新房,又联络到曾经合作过的客户,自荐到他的策划公司任职。一切的变动都显得顺遂,李夏只是忘了问,家乡还是饭团的家乡么,还是另一个水果篮子?
中国是个圈子社会。北京很大,有很多圈子,你不想加入某一个也总能和各种各样的圈子产生交集,这是一种松散的组合。家乡也是个圈子社会,因为城市小,所以每个圈子都被无限放大了般难以漠视,你只能融进去,在这里所有的陌生人都是潜在的好友或者小人。
安排好某大款的情人去参加一场以奥运为名组织的演出,李夏赶往高中同学聚会。这是个轻松地活儿,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新歌并提供演出机会,投入成本不高但获利丰厚。相较起来,李夏更怕参加同学会。这种联谊活动就是一场秀,秀幸福、秀经济实力、秀社会地位,也有些人和事会在这场秀上重新排列组合,或成为职场互助组,或成为偷情互助组。
好不容易挨到酒席结束,又有人提议去唱歌。小商人同学请客,于是呼啦啦去了一群。李夏单身,自是没有推辞的理由,只能跟着转战KTV。包厢里烟雾弥漫,唱了自己的主打歌,李夏借着接电话的机会跑出去透气。是老妈打来的,一听说她从镲儿塘回到了市区就马上替她安排了相亲。李夏问都没问对方情况就答应赴约,爽快得令电话另一头的人直疑心。李夏哭笑不得。结婚生子如果是她必须经历的一个人生过程,她总要从了人民群众的愿,否则大伙都瞧着她不顺眼,何必呢!
“能借一支烟吗?”
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吓了李夏一跳。她转身立刻认出来人,是老同学童美。李夏递了烟盒要她自己拿,童美抽出一根不太熟练地点上。李夏望着高中同学,她对这个美女着实没什么印象,听说她已经结婚好几年,孩子都快上小学了。
“你对我不熟,但我对你可熟呢!上学的时候,学校有演出你总在台上,那时候我真羡慕你。”李夏惊讶,不明白她为何提起那些。童美见她一脸疑问,也不拐弯抹角,“最近,我对你的名字也挺熟,是因为我听说你跟赵俊辉处得挺热乎,他是我前夫。”
李夏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童美这名字熟,原来是赵俊辉的前妻。那现在是什么状况,她要兴师问罪?
“我们离了,可我还要在同学们面前假装幸福,谢谢你没有拆穿我。”原来童美是误会了,其实她完全没意识到童美的这层身份,虽然刚刚有同学介绍她时说她是神龙集团的董事。那时候她还想,这家伙年纪轻轻的,定是倚着家里有背景,她依稀记得童美的爸爸是个层级不低的官员。
真相大白,倒也无趣。李夏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解释清楚。“我和赵俊辉只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从来没有站在你和他之间,我对于破坏别人家庭没兴趣。”
“我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们已经冷战很久了。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童美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该怎样措辞,“俊辉他……你一定很了解他在想什么吧,我听说他总跟别人夸你,说你是个内心有激情的女人。你可以跟我说说吗,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我老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这个问题还真难住我了。”李夏嘴角微弯,自嘲道,“要是一个月前,或许我还能尝试回答一下,可现在我真不明白,我也很想明白,你的丈夫我的朋友那个名叫赵俊辉的男人,他在想什么?”
童美不解,直勾勾望着她,李夏的埋怨似乎更激起了她的兴趣。
“知道镲儿塘吗?赵俊辉的老家。我们对那个案子的想法很有分歧……”李夏话说到一半忽觉得跟童美说太多可能不妥,于是转了口气,“或许商人就是这样吧,在商言商,也没什么错。”
李夏不再多言,转身返回包房。快走到门口时,李夏突然回头对童美说:“你才是曾经每天跟他一起生活的人,如果连你都不了解他,还有谁能指望呢?你猜,他是不是也这么想?”
这话令童美呆愣了许久,她一整晚都把视线胶着在李夏身上,瞧得李夏很不自在。有同学在唱陈奕迅的《十年》,一室老同学不胜唏嘘。
此刻,李夏心中又涌出那种念头——这世界再亲近的人也无法彼此理解吧,越亲近越孤独,几十年轮回最后还不是要一个人走。那结婚是不是只多绕了一个大湾子?
十点曲终人散。
跟北京的夜生活相比较,这简直太健康了。有点饿,李夏在自家楼下寻了个摊子点上一份砂锅豆腐和几个羊肉串。等餐的空,她四下张望,不得不承认10年中家乡已经大变了模样。中心区各种奇形怪状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殖民地时期留下的西洋建筑依旧挺立,使李夏常有种穿越的错觉。她又成了房奴,在市中心贷款买了套小房子,图着出行方便。唯一令她幸福的是,煎饼果子的味道一如往昔。
忽地,李夏注意到邻桌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唐晓鸥?”
李夏喊得迟疑,但那人一回身就验证了她的猜测。唐晓鸥几乎立刻奔到她这桌坐下,不待李夏问,就一迭声说明来意:“终于被我等到你了,给你打电话不接是不是,你有恒心我更有耐性!看咱俩谁厉害?可怜螺姑还那么惦记你,咬秋还让我给你送西瓜,这城里哪个不是白眼狼……”
唐晓鸥尖尖的声音在夏夜比蝉鸣还聒噪。李夏皱着眉头喊停,问:“你找我干什么?”
“要不是螺姑和唐婶非让我来,我才懒得来呢。”唐晓鸥撇撇嘴,起身将一个大西瓜踢到李夏脚边,“喏,这是螺姑让我带来的,让我告诉你咬秋一定要吃西瓜,消百病。真是老古董,这西瓜才值几个钱啊,求人也不知道要大方点儿。不过我唐婶说了,村长常念你的好,她说你回去村里帮忙少不了好处。”
砂锅豆腐端上来了。李夏默默听着,边听边吃,不说话。她没想过镲儿塘会有人来叫她回去,她又不是村里的什么人,她们凭什么以为只要开了口就可以把事办成?现在可是个商品社会。
“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回去,我只是来完成我的任务。”唐晓鸥自顾自说完,也不听李夏的回答,她要老板把自己点的砂锅端到李夏这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跟李夏说。“李夏姐,这次出来,我不打算回去了,上次我听高木说你们做广告公司都认识娱乐圈的人,给我介绍个工作呗?”
这话终于使李夏将视线投射在了唐晓鸥身上。她望了一眼又回去吃她的砂锅豆腐,心不在焉地问:“你想找工作,先说说吧,你会什么?”
“我会做菜。”
“你是来城里做菜的?”
“当然不是,我要当明星,赚大钱。李夏,我知道你有门路,你教教我!”
“门路?你知道什么叫门路吗?”
“潜规则呗,我明白。”
唐晓鸥这话简直让李夏哭笑不得。她玩笑问:“那你是准备好要被潜了?”
“只要能红,我啥都愿意。”
“我以为你喜欢赵俊亮?”李夏趁机问出心底的好奇,唐晓鸥也不避讳,直白道:“我是喜欢亮子哥,但喜欢也不能当饭吃啊,他又不喜欢我,我得给自己找出路。”
“娱乐圈有什么好,我给你找份别的工作,怎么样?”看在唐国翠的面子上,李夏决定帮唐晓鸥一把。
“不要,我要当明星。”唐晓鸥突然伸出手抓着李夏胳膊撒娇,“李夏姐,你就帮帮我吧,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就成,我一定自己努力往上爬。”
李夏放下勺子,她吃不下去了。她偏过头望着眼前时刻准备着想被潜规则的唐晓鸥,镲儿塘刚刚绽放开的一朵村花,不胜嘘唏。90后啊,李夏还真挺羡慕她的,至少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而她呢,她李夏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