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总又来电话让她回去公司上班,李夏这次并未立刻回绝,在镲儿塘折腾半年她只完成了一个案子,事事亲为确实没效率,更何况现在袁天乐走了,自己只剩了高木这一个不太忠诚的战友。他应该很快就找到另一份工作吧,毕竟他有养家的压力,可不像李夏一个人吃不饱还可以厚脸皮回家啃老。
李夏答应考虑,欧总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期。最近北京奥运如火如荼地赛着,又有点万民空巷的意思,活动也少了许多,大家集体放假在家看比赛,吼吼,其实这老板还不错。
开着电视放比赛,李夏没怎么认真投入,顶多是升五星红旗的时候停一下,来一阵颇廉价的热血沸腾。三分钟热度一过便又开始忙自己的事。她在整理几个箱子,那里面装着一些从父母家搬来的关于20岁之前的回忆:八音盒、带锁的日记本、朋友的信、明信片、散发着糖果香的橡皮,还有小虎队、范晓萱的卡带以及张信哲、孙燕姿的CD。
一个带锁日记本的钥匙已经不见,李夏想着活到80岁的时候再撬开它,又或者就这样陪她终老。20岁以后的她几乎再没写过日记,后来常在博客上胡言乱语,再后来去博客的朋友多了,那里便也失去了说真话的功能。李夏找到一本手工扎制的牛皮纸日记本,里面只写了十多页纸,是她小时候自制的愿望清单——
1、希望写在这本子里的愿望都能实现。
2、希望家里的钢琴突然消失。
……
26、希望零用钱永远花不完。
……
43、希望高考前可以穿越时空,如果不能穿越,希望能够考取心仪的学校。
……
59、希望将来能够环游世界,画所有我觉得美丽的风景。
环游世界,像萨米耶一样!原来自己也曾经有过这么伟大的志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梦想失落了?现在,已快奔三的她还可以去实现20岁时的梦想吗?
视线,莫名停在沙发桌上。被挖了一半的西瓜,是螺姑送来的。薄皮脆瓤,吃起来很香甜。据说是某村的亲戚自己种的,纯绿色食品。
镲儿塘怎么办?
心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吓了李夏一跳。镲儿塘的事,再不济也有村长管着,跟她这个小虾米有什么干系?做活动策划人不就是这样么,认识一群人,制造一次狂欢,然后各奔前程。
但她必须承认,当唐晓鸥说是螺姑叫她来找自己时,心里着实有点高兴。这种高兴不仅仅来自于被别人需要的成就感,更掺杂着说不清的某种不含杂质的感动。这种感动在城市里无疑是奢侈品,甚至是限量版的奢侈品。她在镲儿塘遭遇的某些不快与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直来直去的坏,总好过一锅乱炖吧。城市里的善恶从来都是混沌不清的,单纯的好或坏就要时刻准备着被当成笑话,也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了悲剧。
收回视线,不再看桌上那抹绿色。李夏计算着自己的生活,计算着再次逃跑的可能性。去环游世界还是干脆去相亲结婚生子,平凡地结束属于李夏的一生?
听唐晓鸥说,村里最近有很多新八卦:鱼骨庙村拆净了,很多村民搬家前舍不得把狗送给打狗队,于是镲儿塘多了一群流浪狗,领头的狗王和阿黄好上了,一个多月后阿黄就要当妈妈;别人都怕那群野狗,只有傻顺不怕,和那只领头的狗混得比拜把兄弟还亲,田家富干脆把他和那群狗给雇了,替自己看厂子;有人偷拉游客在禁渔期出海,被电视台曝光了,村长赵有余被抓去县委骂了个臭头,听说还立下个军令状,保证奥运期间不出事;之前策划的奥运狂欢季活动全部被取消,翟隽的度假村计划推进得不顺利,他已决定撤资;加工高端贝壳粉的项目也没通过评测,因为近海的贝壳早就受了污染,只能生产饲料级的产品……镲儿塘现在可真是腹背受敌……
甩甩头,李夏想要抛掉脑中那些关于镲儿塘的事。镲儿塘生或死、好或坏都已经与她无关,她现在该做的是决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有人敲门。
李夏跑过去开门,还以为是送外卖的,没想到……她完全傻住了。
“不请我进去?”
螺姑穿着对襟短袖薄褂站在门外,那爬满皱褶的脸上又显出李夏熟悉的得意表情。看来螺姑是故意要为她制造惊喜了,只是她李夏可不是个喜欢惊喜地人。李夏想着,突然起了脾气。
“你谁啊,抱歉,敲错门了。”
让一个83岁的老太太吃闭门羹,实在不是件礼貌的事,但李夏还是这样做了。螺姑也不啰嗦,径自下了楼坐回赵俊辉的车里。晚饭前,才让赵俊辉给李夏打电话,告知她,他们还在楼下等。
李夏无奈,在狠心戏弄一个老人后,她已惭愧了一下午。现下,总不能虐待老人,不让她吃饭吧。李夏勉强答应陪二人去吃晚饭,螺姑仿佛早有了主意,李夏一坐上车就指挥说:“咱去绿会所吃饭。”
坐在副驾驶位的李夏和赵俊辉对看了一眼,不说话。赵俊辉犹豫了一下,回头问:“要不,咱找个别的地方?”
“怎么着,那是啥龙潭虎穴啊俺老婆子去不得?要不,你给那个在镲儿塘投资的袁小子打电话,问问他,老婆子能不能进?”
气氛有些尴尬。
“谁说去不得,只要有钱绿会所谁都能去,我来打电话预约,咱今天就带着螺姑去尝尝城里的高级自助餐。”李夏打着圆场,又催促赵俊辉开车。她拿起手机给袁天浩打电话,立马就拿到了好位子。袁天浩似乎并不清楚螺姑为什么突然进城,还问她这又是唱哪出戏?他又说起翟隽撤资的事,说改天大家真要一起坐坐。李夏虚应两句就挂了电话,翟隽撤资与她何干?
绿会所主楼提供餐饮、娱乐服务,一楼是中式包房和西式自助餐厅,二楼是KTV练歌房,三楼是演艺吧;隔上一排树挡,主楼背后还有一栋副楼,那里有温泉SPA、游泳池、带棋牌室的套房;再往后便是曲径通幽处,迷宫里藏着6栋独立木屋。其实整个绿会所的占地面积并不大,只是借助了南方园林设计的特点,移步换景,分寸感拿捏得十分到位。听说袁天浩当初专门请了知名园林设计师来做整体设计,耗资巨大,以至于很多人并不看好他能回收成本。没想到仅1年,袁天浩光收会费已实现盈利。这年头,有钱人果然更需要紧密团结在小圈子周围。
李夏定了西式自助餐厅的位子。赵俊辉椅子还没坐热,就借口要去找袁天浩谈事跑没了人影。只剩下螺姑和李夏大眼瞪小眼。其实只是李夏瞪着螺姑而已,自从螺姑知道这一顿饭每人要花掉268元,就一直在认真品尝盘中的每一道菜。李夏只拿了一盘水果沙拉,她实在没有螺姑的好胃口。螺姑吃了一阵,见李夏不太动筷,忽然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罐推到李夏跟前。
“馇八代,给你新做的。苦夏啊,吃点压口。”李夏瞪着玻璃罐,并没打开。螺姑见状,亲自拧开盖子,可李夏还是不伸筷。螺姑努努嘴劝着,“吃饭皇帝大,没啥事比这重要。快吃,你不吃我可不跟你说火烧云的事。”
“火烧云?”这个话头倒引起了李夏的注意,“难道是跟娘娘烧灯有关的那个火烧云?”
螺姑颇满意李夏的反应,她就知道眼前这孩子跟镲儿塘的缘分不一般。“对,前几天,娘娘烧灯啦。”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进城找你来了。”
“哦。”说到这个话题,李夏又沉默了。她不太想提起这事,唐晓鸥刚走螺姑就来了,她俩的来意能有什么不同?
“大辉说,你要答应回去,他就给说和说和。”
“说和什么?”
“那个姓翟的老板,大辉说你能跟他说上话。”李夏不答,拨弄着自己盘子里的水果沙拉,她听着螺姑的话就觉得赵俊辉肯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螺姑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又自顾自说,“娘娘一烧灯,村里的人都害怕了,这灯可从来都没乱烧过,这是娘娘生气了。”
“娘娘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生气好哇……”螺姑意味深长地叹道,李夏不解,瞪着她听下文。螺姑却不再说话,又低头吃起东西。李夏郁闷,心底又涌起那种不快感。螺姑她看不透呢,她做着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常常对某些人的行为能有着天然的预感,但螺姑她猜不透。
“瓮算并不是镲儿塘的故事,元代韦居安的《梅磵诗话》中有记载:‘东坡诗注云,有一贫士家惟一瓮,夜则守之以寝。一夕,心自惟念,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而高车大盖无不备置。往来於怀,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故今俗间指妄想者为瓮算。’我说这些您听得懂吗?”李夏故意刁难螺姑。
“懂,有啥不懂的,就是听着像戏词儿。”螺姑起身,又端起盘子,“这里真好呀,虽然东西贵,可真好吃。”
“如果镲儿塘也变成这样呢?也觉得好吗?”李夏逼问,螺姑端盘子的手顿了下,深深瞅了李夏一眼,不说话就离开了餐桌。有服务生迅速接过螺姑手中的盘子,服务她取餐。李夏望着前方佝偻的身影,又是一阵羞愧。她何苦逼迫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婆呢,她就算不想要她的信任,也不需要羞辱一个善良的老人。
米夏眼睛酸酸的,她知道离开镲儿塘的自己又让那个冷血的魔上了身。如果还想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她必须视而不见那些偶遇的纯真。
螺姑被服务生搀扶着回到座位。她看起来挺享受这里的服务,服务生一走远,她又接了刚才的话:“这里有啥不好的,村里人要都能这么乖巧懂事,我老婆子天天为他们烧高香了。”
李夏凝视着螺姑,好半晌,不语。她不知道现在的螺姑是真单纯还是装糊涂。暗忖了一下,李夏觉得报个料:“您可能不知道,唐晓鸥现在就在这里工作。是我介绍她来的,我介绍她来一楼当餐厅服务员。但是,来这儿的女孩从没有甘于现状的,到了一楼站着端盘子就想还是在二楼跪着端盘子赚的多,到了二楼又想还是在三楼脱衣服跳舞赚得更容易,真到了三楼她们又开始钻破脑袋想怎么才能到后面的独栋木屋里去为更有钱的人提供全方位服务。”
李夏话里有话,螺姑虽不是听得特别明白,大概也猜出唐晓鸥干的不是太正当的活。她不再说话,低下头仔细吃起乳白色骨瓷餐盘里的各色水果。螺姑情绪低落了许多,李夏却忽然来了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