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烧灯》
出处:镲儿塘民间传说
讲述者:螺姑
记录者:李夏
娘娘烧灯的故事,村里人一辈辈传了300年,有记载的也就发生过那么一回。据说那天乌泱泱的火烧云一直从海里烧到村里,整个海面都给烧滚了,人们的脸也烧得通红。村里年岁最大的老人都说没见过这阵势,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
大伙站在海边瞅着红彤彤地海水犯愁,这天景还要不要出海啊?有胆大的小伙跳上船,可怪了,无论他怎么划桨,船都只能在原地飘来飘去。太邪行了!还有几个想要上船的汉子,一看这情形立马上了岸。这时候,突然有人从镲神庙里跑出来,朝着村人们边跑边喊:“不好啦,神镲不见啦。”
这还了得!村里人一听立刻慌了神。长老下令挨家挨户搜查,可是连条镲缨子都没找见。就从这天开始,镲儿塘人出海几乎都空船来归。
究竟是怎么回事?村里人急坏了,可就是不明白。难道是他们做了什么事让娘娘不高兴?还是谁惹怒了镲神?为求娘娘解惑,飞镲会特地选拔了二十四名年轻小伙一路飞出“敬香十打”随村里长老奔赴景忠山。日夜兼程终于得到一签,道长仅以七字开示:“得饶人处且饶人”。
村里长老看了这签更糊涂了,倒是随行的飞镲会中走出一人,此人乃是赵家船队的船老大,他道:“我知道这事的缘由,真真是咱们做了坏事。”
坏事正发生在这年“谷雨”之日。渔家有俗话:“谷雨到,百鱼闹”。“谷雨”在镲儿塘可是个大日子,所有人出海前都要到镲神庙里祭拜,出海捕鱼归来时更要将最大最好的鱼货敬献给镲神以及供奉在镲神庙的各路神灵。
此时的镲神庙香火鼎盛,七里八庄的渔民都来烧香祭拜,香火旺得都快烧到天上了。邻村有个鱼骨庙,年久失修,香火渐渐就不行了。镲儿塘人越来越富,邻村渔民眼馋呢,就也效仿镲儿塘人每到出海前必来拜镲神,更人手一副响铜镲,并制了镲谱用于海上生产联络。
自己村里的大庙香火旺,镲儿塘人本来挺高兴。鱼骨庙村的渔民得了镲神的保佑,虽有抢海之嫌,众人心里不愿但也挑不出什么理。可渐渐镲儿塘人发现,这鱼骨庙村用的镲谱根本就是偷学了镲儿塘几家船队的谱子拼凑而成,偷学不打紧,邻村船队好几次在海上故意扰乱镲儿塘船队的信号,令船队大失了鱼货,影响了买卖,这下镲儿塘人可真气坏了。
这天,鱼骨庙村的船队一早就将一排大船停在了镲儿塘的码头,并故意挡住镲儿塘船队的去路。鱼骨庙村的船老大更当着镲儿塘人发了豪愿:“咱鱼骨庙村今年不但要抢上第一柱香,更要抢上头船,咱要为镲神献上第一条大鱼。”
镲儿塘船队吃了暗亏,心下不满,有年轻船员还和鱼骨庙村的船员起了争执,幸被其他村人拦下才没见了血光之灾。祭祀结束,所有船队都出海了。可未到半日,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海上先是起了大雾,别说船和船之间,就连一条船上,人与人隔上几步也几乎瞧不清楚。这时候以镲音辨位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话说自打鱼骨庙村的船队偷了镲儿塘的镲谱,镲儿塘几家船队就相互通了气,改了自家谱子。浓雾弥漫之际,赵家的船老大让船员打镲联系完自家的船,就听见老远处想起镲声,一听,这不是自家的旧镲谱嘛。知是鱼骨庙村的船在附近,一想起心头恨,船老大就故意让船员打出错误镲音,将他们的船引向别处。不久,他又听见别船在打旧谱,心知这是镲儿塘船队在一起逗弄仇人。
那日,镲儿塘几个船队都靠着镲音打出信号集合在同一片海域,等大雾退去才一起回家。可鱼骨庙村的整个船队却再没上岸。
赵家的船老大说完这段,飞镲会里又走出几人,都是各家的船老大。他们立刻跪在殿前表示愿意为此事担当,领受娘娘的惩罚,只求不要连累村人。长老又求一签,道长却摇摇头,令众人下山。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夜宿小村,心里正难受不知回去如何跟全村父老交代,忽有一年轻人求见。他道:“俺娘病重,明日大寿怕是最后一场,可家里穷,实在没钱筹办,俺娘最爱看飞镲,各位师傅能否帮忙飞一番?”众人本没心思打镲,可赵家船老大劝说:“咱们害了人命,理当多做善事,更何况这青年一片孝心,咱不能不出力。”
大伙觉得有理,第二日不仅好好地飞了一番,还捐了些钱粮给这对母子。回镲儿塘这一路,飞镲会为沿路村庄的百姓打了几十番。临回镲儿塘的最后一晚,他们露宿海边。众人昏昏欲睡时,忽然有人喊:“芦花——”
众人惊醒,就见芦花正从海中走来,她手里依旧提着灯笼,可惜烛火已经熄灭。她道:“镲儿塘犯了大错,我已被碧霞娘娘召回座下修行,临走前来见见大伙。谁人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芦花只盼早日能再为乡亲们掌灯。你们一路善举,娘娘已看在眼里,百件善事后定有神迹。”
匪夷所思。《镲儿塘志》拿在手里,《娘娘烧灯》的故事翻看了几遍,李夏还是猜不透螺姑的心思。
那天在绿会所,螺姑趁她去拿水果的空,竟然一个人偷跑了出去,结果被服务人员拦在三楼。李夏将她送回赵俊辉的车上时,螺姑好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了刚来时的淡定,也不提要领走唐晓鸥的事。只到临分手时又显出些神秘样小声撺掇李夏说:“镲儿塘变成什么样,谁说话算数?李夏你不来,又怎么知道你的话不能算数?你一定记着你就是芦花。”
李夏承认,螺姑的话确实搞得她有点大头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螺姑总是爱把“芦花”和“李夏”两个名字搞混。可“芦花”这名字再恶俗,它所代表的神圣意义依旧是李夏高攀不起的。她有那样执著的牺牲精神么?李夏所受的现在社会教育只教会她——凡事要先顾好自己。
昨晚,李夏又放了温暖可爱的动画片《水果篮子》给自己看,她一遍遍重复播放女主人公小透的那一番话:“人不是生下来就懂得温柔的,人出生时只知道食欲、物欲等欲望,换句话说,只是求生的本能,温柔是随着人身体的成长在每个人心中发育,也就是所谓的良心。所以每个人的良心也会随着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形状;所以温柔是每个人亲手打造的;所以小透觉得人的良心是有形状,我就常常在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想,他的良心是什么形状?”
李夏也常常在与人相处时用力猜测,对方的良心是什么形状。她如此浪费脑细胞,无非是怕对方的那一颗心上长满沟刺,会刮伤了自己。与螺姑相处时,李夏也曾猜测她良心的形状,并且始终相信她的那颗心纵使已操劳八十三载,仍然粉红、平滑、柔润。
李夏惊讶于螺姑对她的庞大信心,但她还是决定拒绝她的邀请。难得有机会如此平和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李夏这只“饭团”不甘心就这么浸润到满是咸腥味的馇物里,她还想保持住从首都里那些光艳鲜美的进口水果篮沾染的馨香。就当她肤浅好了,她渴望被摆在高级餐厅,而不是沦为地摊上的盒饭一种。
把《镲儿塘志》扔在一边,李夏搬了椅子到画架前,准备继续未完的油画。她在重新画那副被唐大鹏摔烂的画。只是,这一次,红衣女孩的眼睛不再是黑色。她想给她一双金色的眼。
画笔拿了又放,李夏点上一根烟,她停不下脑中不断流动的画面:傻顺亲吻塘宝,他们笑得多开心;小白和点点这一对海鸥恋人,还爱在码头左侧的滩涂上放肆玩乐吗;赵俊亮骑了40分钟摩托车从城区快递来的微温肯德基,竟有点怀念那经过他创新加工的味道……镲儿塘最镇定的一张脸现在想来竟是永远懒洋洋的阿黄,还有小酒店老板娘那排山倒海的笑……
嘴角微弯,一种幸福感在李夏心中流动着。人生能留存这些回忆,李夏知道这一趟镲儿塘之行自己绝对没有白白耗费时光。而下一站,她亦渴望着,如此美好。
兴之所至,李夏立刻跑去翻箱倒柜找自己的护照,幸好它还在,有效期也还有一年多。昨晚刚收到萨米耶的电邮,说她那组以镲儿塘为题的油画反响不错,她经纪人决定帮她办个画展。
敲门声打断了李夏的畅想,她收好护照才去开门。门外竟是翟隽。她以为上次吃瘪后这个骄傲的男人再不会见她,呵呵,显然她低估了他的耐受性。
“翟大款,发生什么大事了,劳动您亲自前来?”李夏又是一副带刺模样横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请他进门小坐的意思。
“怕你无聊,带你去吃好吃的,就算是为我上次的失控赔不是。”门外的男人一脸宠溺笑容令李夏撒不下冷话。酷爱美食绝对是李夏的软肋,翟隽下手神准。她脸色温和许多,低了眼皮故意不看他问:“什么美食啊,我现在嘴可刁着呢?”
“记得嘛,你曾说过,如果我能找到一种美味,你吃完可以感到无比幸福,一定非我不嫁。”
这是10年前的老话了,李夏不想回应。那时候,他们常常一起穿梭在城市的犄角旮旯寻找饕餮美食。那时候的她,现在想来每天都是无比幸福的。而这话的来历,是对未来的试探和许诺。当时的他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而轮回至今,她却不想回应。
“如果只是一顿饭,我还可以考虑,你扣下这么个大帽子,这饭我可吃不下去。”李夏迅速在两人面前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安全距离。
“好,好,好,当我说错话,行了吧。”今天的翟隽格外配合,他伸出手邀请,“李夏小姐,我可以请你用个工作餐吗,或许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合作的问题。”
“合作?”
“镲儿塘的事,你熟,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夏嘴唇动了动,她很想说镲儿塘的事她再不想插手,但螺姑那满是皱褶的脸瞬间在她脑中旋转,越旋越快,终是令她的理智全部眩晕。
这年头还想成为“神”的人,基本就是“傻帽”一枚。连自己都渡不了,何谈普渡众生?李夏头脑发热的状况,一进到绿会所的独栋木屋就瞬间被冷冻到了极点。瞅瞅眼前这些人,袁天浩、赵俊辉、赵俊亮、田家富、唐大鹏,这些日子在镲儿塘折腾的一干人等可真是都到齐了。
见李夏进门,众人移至餐厅就位。翟隽坐了主位,看来他是今天负责结账的人。李夏被邀坐在主位旁边,她的另一侧则坐了赵家兄弟和袁天浩。田家富和唐大鹏落座在翟隽另一侧。
“这形势,难道要开始分赃了不成?”李夏趁乱小声探问一旁的赵俊辉,他只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见一桌人都已陆续坐定安静,李夏无奈噤了口。
桌上已走了凉菜。服务生给一桌人都倒上了白酒,惟独到李夏这儿,翟隽要求服务生给她换上红酒。开场白自然也是翟隽的活。与私下里偶露的焦躁不同,在这种场合翟隽一贯如鱼得水的模样。
“今天我做东给诸位搭个桥,这年头赚钱不容易,咱们与其各自为战不如通力合作,这滨海市在渤海湾要做的文章可大着呢,镲儿塘也就是整个度假区规划图上的一个小黑点,我看这块大蛋糕咱们一人一块都得吃撑着。”翟隽说着一阵朗笑,一番话自是说到了在场众人的心事,袁天浩、赵俊辉倒还沉得住气,田家富已首先起身举了杯。此番宾主尽欢的场景中只有李夏显得格格不入,她连杯子都懒得端起来应酬。翟隽倒是没忘了她,举起的酒杯又放在桌上,他话锋一转说,“不过……各位先等等,这酒真不能就这么喝完了事。”
众人都知道翟隽要说什么,桌上的气氛顿时沉闷了几分。
“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要开始新的合作,这老事嘛,咱也得先了一了。今天我请李夏来,也是卖田老板的面子。昨天通电话时,田老板表态了,说唐大鹏下手没轻重,一定要亲自给你赔个不是。”
翟隽声音刚落,田家富就举着杯起身朝李夏走过来。李夏心底执拗了一下,烂熟于心的社交礼仪还是令她不得不起身应酬。面对田家富一再地告罪,李夏唇边裂开一道不太真诚的笑,故意不举杯,刁难道:“田老板的诚心我是看见了,可这始作俑者怎么都没什么表示啊,我可从来没把您田老板当仇人。”
田家富碰了软钉子,脸色微变了下,忙喊着坐在位子上的唐大鹏过来赔罪。唐大鹏不情不愿地挪到两人身边,虽然明知道是自己打女人不对,可叫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错误,他还是觉得失了面子。他闷声道:“对不住了,我自罚三杯。”
唐大鹏的哏劲发酵了涌在李夏胸口的怒气。她阻止唐大鹏喝酒,叫服务生拿来三个硕大红酒杯,全部倒满白酒,然后二话不说就坐在椅子上等着看唐大鹏表演。若是平日,她绝不会也绝不敢如此叫酒,今天既然翟隽安排了这一幕洒狗血的戏码,她就替他把戏演足。
唐大鹏盯着三大杯白酒,脸色越来越白。田家富刚想替他求情就被赵俊辉拦下,他坏心忽悠说:“这就对了嘛,是爷们就爽快点儿,这可是李夏亲手倒的酒,不喝完咱今天这饭可就吃不下去了。”
赵俊辉撂了话,田家富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想着今天要谈的生意还得继续谈下去,于是也忽悠起唐大鹏:“他奶奶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鹏你就爽快点,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唐大鹏见再没后路,只得闭眼咕咚咕咚灌下三大杯白酒。他绝望地灌酒时,李夏的视线却连一眼都没有顾及他,她环顾酒桌上的众人,不同于翟隽、赵俊辉和袁天浩看好戏的神情,赵俊亮微冷的脸上藏着一丝惊恐。这对他是很好的一课吧,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谁是什么角色自己一定要先看得清楚,否则永远只能是玩物般被戏弄的命运。
唐大鹏一脸惨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李夏连理都没理他,直接转过去对田家富说:“田老板太客气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个意外,不过姑娘家的脸上破了相可真是件麻烦事,我想着实在不行就去韩国整容了,要不……您把机票和手术费先给我报一报?”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田家富边赔笑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还故意请翟隽替他转交给李夏。“一点儿小意思,要是不够,李小姐你尽管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夏径自将钱装进包里便不再说话。桌上众人干了几回酒,她就那么入耳不入心的听着,李夏越发打定主意,镲儿塘的浑水她要速速远离。这些个豺狼虎豹,显然是想要榨干镲儿塘的油水。
唯一令李夏感到陌生的话题是——赵俊辉打算帮助赵俊亮参加村长选举,而田家富愿意合作。
原来这些人正在合力谋划一个更大的局。这个局不仅要将镲儿塘的经济结构重新整合,更谋划着要将镲儿塘的政治体系来个大清洗。
为了选村长,赵俊亮早就在赵俊辉的安排下将户口迁回了镲儿塘,就连预备党员都当上了。而原本属意自己出来选村长的田家富,见赵家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也软了态度,表态坚决支持赵俊亮参加选举。赵俊辉也不傻,为了回报田家富的支持,他表示愿意卖翟隽的面子,帮忙运作田家富直接获得村党支部书记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