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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伙夫玛曲/海潮(1)

没有人。门镜里的楼道空旷幽静,仿佛鬼魂都未曾来过。玛曲收回眼睛,轻步走进卧室。木瓜依旧睡得深沉。月光像要抢走他,噼噼啪啪地钻过纱窗,扑在木瓜的身上,木瓜裸露的身子如同一件钧瓷。玛曲感到莫名恐慌,他想赶走月光,发现早就不用了窗帘,于是就把自己放在月光和木瓜中间遮挡了一会儿。

深夜,他走回了客厅,把手中那只快要被捏死的蟑螂放进盒子。

盒子是玛曲自己做的,用六块透明的有机玻璃黏成,还用烙铁扎出许多通气孔。做盒子的灵感来自于动物园昆虫世界里的蜘蛛房。玛曲几乎每天都能捉到蟑螂,这种让许多人恐惧并恶心的小生物相当灵敏,电影里可爱的译者说它们是“小强”。小强们适应环境的能力确实很强,它们整天穿行于阴暗潮湿肮脏的所在,逐渐长成丑陋骇人的模样,手脚的摆动也进化得十分快速,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捉住。不过玛曲早就掌握了捉蟑螂的独家技术,制造死角、围追堵截、出手快、不嫌脏。

玛曲像伺候老婆和木瓜一样伺候它们,定期给它们吃饭,定期探看它们,还尽可能让它们待在背光的潮湿角落里,蟑螂们可以在透明盒子里自由地激动和安静。一个月前,玛曲独自坐在零栋的楼阶上,看见一只灰头土脑的小强溜着水泥边拐进了一条死路般的缝隙中,而他穿着厚实黑皮鞋的脚渐渐移过去,待看到那只正在夺路而逃的动物瞬间体液迸溅地附在地面上时,像是想到什么,玛曲的脸上露出微笑。

玛曲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玛曲的老婆叫吕兰。吕兰还是木瓜的妈。

吕兰现在却成了别人的女人。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邻居就经常故意告诉玛曲,他老婆现在就是别人的情人、小三、小老婆、小蜜,虽然名目繁多,但怎么样都不是正经货色。

吕兰是那种一看就不像是给玛曲做老婆的人。吕兰很漂亮,天生的漂亮,年轻的漂亮,这种漂亮是无法用金钱或所谓的气质所能制造出来的,吕兰就像一块天然美玉,哪怕是被丑陋的石头包裹着,也会让看到的人惊呼和狂喜。玛曲却实实在在地像块丑陋的石头,男人长得不好看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关键是玛曲还很肥,肥得发腻的那种。夏天时,很多男人都会打赤膊,玛曲却从来不打,他一旦脱了上衣,就会露出堪与老女人媲美的乳房,还有孕妇一样的肚子。

丑陋的玛曲真心实意地爱着美丽的吕兰。

吕兰嫁给玛曲的时候,两个人是一家酒楼的同事。酒店总是时兴给服务员穿旗袍,吕兰穿上旗袍着实是件了不得的事,旗袍把她的漂亮释放到极致。于是男客人都喜欢让吕兰服务,他们喜欢吕兰的方式很特别,胆小点的就去蹭她一下,胆大些的就直接下手摸。这种喜欢让吕兰很讨厌,她常常满脸愠怒和委屈地来到传菜口。有一次,玛曲看见她脸上挂着几颗漂亮的泪,正在炒菜的玛曲立即把火关小,到窗口把自己的毛巾递了过去,吕兰并不嫌弃,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玛曲,立刻接过带着汗馊味的毛巾把眼泪弄干,还毛巾的时候,吕兰朝他笑了笑,玛曲腿一软,差点没倒在锅前,接下来便是欣喜若狂,那晚他拼命炒菜,像家里过年似的,很舍得往菜里放东西。

吕兰一如既往地遭受着客人们的喜欢,这让玛曲很生气,他当然不可能提着菜刀或者炒勺出去打那些客人。这种事酒店不让干,就是让干,玛曲也不敢,他是个温柔的男人,除了做好他的厨师,总是不会和别人计较什么。在厨房,连切配工都经常跟他说,玛曲,你得给我买包烟,不然我就不切你的菜。要是换别的厨师,早就一炒勺打了过去,肯定还会骂,切不切菜是他妈你自己的事,玛曲却一点都不生气,总是乐呵呵地去买烟。后来还是厨师长知道了这事,把那几个小子骂了个屁滚尿流,差一点卷铺盖滚蛋。

但玛曲再温柔,也看不得吕兰被人欺侮,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地给吕兰想办法。

当吕兰又一次哭哭啼啼来找玛曲时,他照例递了毛巾给她,玛曲还仔细地洗了手走出厨房,喊吕兰来到少有人来的楼梯间。吕兰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是有些红红的,玛曲心疼得手足无措,但脑子还算清醒。

是不是又有人欺侮你了,阿兰?他问。吕兰委屈的眼泪迅速跑出眼眶。玛曲更加心疼,迟疑了一下,他把一根油腻粗壮的食指放在了吕兰的脸上,只轻轻一抹,就接住了一颗正要摔到地上的泪珠。玛曲正想该劝吕兰点什么,却没想到吕兰一下子就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把眼泪刷刷地掉进他的脖子里,呜咽着说,玛哥,我不想干了。玛哥,我的命真不好。

被香喷喷的吕兰抱住,玛曲腿一软,但还是站住了,心也随即像沸腾了的汤锅一样,冒出的全是男人气。玛曲强装镇定回抱住吕兰,很爷们地说了话,阿兰,别哭,我有办法治那些流氓。吕兰听话地不哭了,用两只水水的大眼睛盯着玛曲看。

玛曲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吕兰轻声“呸”了一声,还夸张地把头从左边晃到右边。吕兰还是看着他,眼神里添上许多不解。玛曲急了,双手做端盘状,看着吕兰,又把头从右边晃到左边,“呸”也变成了“啐”。这下吕兰明白了,似乎惊吓到了,玛哥,你不是想让我往菜里吐口水吧。玛曲郑重地点点头,吕兰怔了怔,点起头说,玛哥,我听你的。

不过这事你不能干,你是女孩,让人看见了不好,还是我来弄。听完玛曲这句话,吕兰又用看英雄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的玛哥,大眼睛里还泛起一层光亮。其实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吕兰并不知道,玛曲担心的并不是她被发现,他是受不起那些流氓客人吃到吕兰的口水。玛曲万般强烈地觉得,吕兰的口水该留给他。

其实玛曲不想让人吃到吕兰的口水只是一方面,往菜里吐口水是技术活,不是吕兰可以随随便便干成的。电脑程序一样的传菜、上菜过程,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让她在成品菜里做手脚,但厨师可以,如果条件允许,厨师在炒菜的很多过程中都可以进行。只是玛曲在的厨房规模不小,上上下下十几个人,人多眼杂,要搞点事很有些难度。但这难不倒玛曲,别说难不倒,干了十年厨师的玛曲干起这事就和老农插秧、老兵打枪一样容易。玛曲的诀窍就在于尝菜,虽然厨房卫生管理规定厨师不准与菜有亲密接触,更别说尝菜,炒菜时还要用帽子把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要戴上口罩。可这都是戴给参观的客人看的,被油火炙烤着的厨师们总是不那么规矩。

厨师尝菜是绝对不被提倡的,真正的好厨师和老厨师是不屑于尝菜的,他们对什么菜放多少料有着本能般的精准,如果客人对口味有了要求,他们只要一听,便立刻在手上有了反应,炒出来的菜也一定让客人觉得恰到好处。年轻师傅就不行了,他们面对炒锅就像面对爱情,总是把握不了咸淡和火候,总要亲自试过菜的味道,才知道该添汤还是该加盐。尝菜也分干净和邋遢,讲究点的伸嘴在炒勺上撮点菜水,然后会把炒勺用清水冲一下,邋遢点的就不讲那么多了,无论是撮了还是舔了,随即又把炒勺伸进锅里。反正在厨师们中间,尝菜是可以被容忍的事,因为客人吃点看不见的口水不要紧,炒不好菜,砸了饭店的招牌和自己的饭碗才是大事。

玛曲就成功地把不小的一口痰搞进了流氓客人的菜里,它们和高汤、料酒、酱油均匀地混在一起,看不出半点痕迹。吕兰来端菜的时候,玛曲没让传菜工来干,而是亲手把菜递到了吕兰的手上,还奇异地冲她笑了一下。吕兰顿时明白,兴奋又感激地接过菜,脚步轻盈地端走。不到一分钟,吕兰又兴冲冲回到传菜口,招手喊来玛曲,她虽然拧着手强忍着不发出笑声,但再也掩饰不住解恨的笑容。

那天下班很晚,吕兰在酒楼门口拦住了准备回家的玛曲。

玛哥,我请你看电影吧。吕兰说,害羞的眼使劲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句话就像精确制导导弹一样准确命中玛曲,令他一身的肉都快乐地爆炸起来,嘴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但终于还是说出话来了,不能,不能让你请,我,我请。我带你,你等着,我带你。

玛曲磕磕绊绊地冲到自己的摩托车前,捅开拴着轮子的大锁,一下就把车拽了出来。他还像真正的骑士一样将车开到了吕兰跟前,吕兰幸福无比地跨到了后座。开始还矜持地只抓住玛曲的衣襟,待摩托车加速后,她就实实在在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晚,玛曲买的是通宵夜场票,电影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给吕兰剥开一只冰淇淋。吕兰接过来,和玛曲一起精神抖擞地看到了天亮。

吕兰把自己交给他的那天晚上还是去看电影,就在玛曲的摩托车快要到电影院时,吕兰从他的背上抬起头来,说,玛哥,我不想看电影了,带我去你家看电视吧。吕兰说这话的时候,嘴唇离玛曲的耳朵很近,就像是要吃他的耳朵,玛曲浑身一软,差点掉下眼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他想起了死去的爸和还活着的妈。他驾着摩托车,漂亮而又迅速地转了个弯,快乐地向朝家奔去。

他带着吕兰走进家门的时候制造了和往常一样的响动,他不怕吵醒李珍芳。这么晚,李珍芳要么已经睡了,要么还在干自己的活,他的母亲无论是睡觉还是干活都很专注,一般的响动惊不了她。李珍芳今年才六十五岁,但已经过早地糊涂,有时甚至不认得玛曲,却依旧本能地热爱劳动,在她不辞劳苦地拆了自己铺盖的两条浴巾、一条毛巾被和一张床单,并把这些东西全部弄成线团和棉团后,玛曲就到批发市场给她批发了十条廉价毛巾被,这足够李珍芳拆上两年了。

李珍芳是玛曲的妈,李珍芳生玛曲的时候已经三十三岁。

玛曲十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很郁闷地死去了,玛曲的爸叫玛当当。已经五十多岁的玛当当不喜欢老婆,也不喜欢玛曲,于是他就把郁闷的生活交给了酒盅,像年轻人一样勇猛地喝酒。玛曲十岁生日的那天,玛当当还是在跟人喝酒,醉了骑着摩托回家。半路,玛当当看见一个行人很像他的朋友,就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同时高呼着朋友的名字,算是招呼。那人也的确是他的朋友,但没想到玛当当除了用手势和语言外,还用摩托车招呼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被摩托车“招呼”出一米多远,头撞在了用来修人行道的一堆砖头上,玛当当也从摩托车上飞了一米多远,姿势难看地趴在了朋友的身后。由于是在一堆砖头后面,深夜里,没有人发现这对不幸的友人。伏在冰凉的地面上,玛当当的朋友直接死掉,而玛当当先是吐了些酒菜,然后被自己吐的酒菜活活呛死。

李珍芳对丈夫的死非常愤怒,因为家里本就不多的钱都赔了那朋友的亲属。于是她买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打发了玛当当,因为不想交保管费,李珍芳还把骨灰盒带回了家,开始还像模像样地把骨灰盒连同相片摆在家里的柜子上,并出于人道主义逢年过节烧几根香表示表示。才过了不到一年,李珍芳见小玛曲实在很怕那个盒子,再加上自己也不喜欢,就把它扔进了储藏室。骨灰盒是用很薄的压缩板做的,这给老鼠们提供了软硬适中的磨牙工具,老鼠们先是把骨灰盒咬出了几个洞,又或许觉得骨灰的味道不错,便把那些粉末与碎骨搬得七零八落。直到有一天,李珍芳想起来查看一下骨灰盒,才发现盒子连同骨灰都差不多没了,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后来玛曲给吕兰讲起这个事情,吕兰很实在地说,你爸又不喜欢你们,你妈这么干也没什么不对。

玛曲准备和吕兰结婚时才知道她不仅不是处女,而且还有个儿子。那时候,吕兰已经跟玛曲做了爱,也用身体给玛曲启了蒙。“启蒙”的时候,吕兰问,你没看过真的吧。那时的玛曲正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研究吕兰的裸体,已经研究得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于是他就使劲地点头。

虽然那天玛曲看得很仔细,后来基本上也做成了事,做爱时吕兰既没有喊疼,也没有流血,玛曲不是医生,吕兰生没生过孩子他看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吕兰好像不是处女,这让玛曲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很快就想通了。他甚至为拿走吕兰处女的那个男人惋惜,这么漂亮的吕兰,不去珍惜她,就是没有福分了。

见到吕兰的儿子是在结婚之前,玛曲回吕兰老家见岳父母时。去那里要先坐四个小时的火车,再坐五个小时的汽车,最后还要在摩托车上颠簸一个多小时,与各式各样的悬崖绝壁擦肩而过,才到那个藏在半山腰的村落。

吕兰家的村子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看起来灰头土脸,连公路也没能通上,但电总算是有了,政府还出钱把山上的泉水引下来,搞成了自来水的样子。虽然有了电有了水,可山民们还是很穷,只有那些有年轻儿子的人家,才能过得稍微好一些,因为他们的儿子可以快速地爬树,还可以每天跑几个山头,儿子们寻找为数不多的松树,割开树皮,架上用汽车轮胎外皮缝制的“碗”,收获松脂油。一个多月后,每棵松树大概能流出八两左右的松脂油。然后再把这种一斤两块多的玩意儿装进编织袋,等攒够几大袋或者更多之后,就能拿到县城换上几百甚至上千块钱。

吕兰家是没办法靠松脂油生活的,她的爸爸只有一个儿子,但他舍不得让儿子干活。因为儿子来之不易,是在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以后才搞出来的。舍不得让儿子干活,让女儿们爬树跑山头显然也不合适,在吕兰的爸看来,生女儿就只能看着她们长大,嫁掉,成为别人的老婆然后什么事都指望不上。出于这种考虑,吕兰的爸在养她们的时候使劲地节约成本,他的三个女儿,都是初中没上完就开始回家干活。至于儿子,则一口气供到高中,还是儿子死活不愿意再上才算罢了。

吕兰的家人对这门亲事相当满意,玛曲也下了血本,送过来烟酒衣物甚至包括一台25英寸彩电等大批物资,最重要的是还有三万块钱。直到炒菜的时候,玛曲才发现未来的丈母娘悄无声息地哭了,于是玛曲惊慌地看着吕兰,吕兰也不做声,上前拉了妈一下,妈立刻不哭,还忙不迭拭泪,同时像做了亏心事,对着玛曲心虚地笑。还没等玛曲还回笑容,吕兰的妈就逃逸一样奔出厨房。

那晚,吕兰的爸满面光彩地请亲戚和乡邻来见未来的女婿顺便大吃大喝,而他的亲戚和乡邻们也很乐意来大吃大喝顺便看看他未来的女婿。所有的人见了玛曲都笑,也很热情,但他们都在背地里议论玛曲的胖,说他实在配不上吕兰,吕兰这么漂亮。说完这句话他们又反悔了,说玛曲其实也不错,人家是城里人,还是厨师,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再说了,吕兰她……这最后,大家都识趣地不再说玛曲胖,开始夸赞起玛曲,因为他们刚刚听说,嘴里嚼的是玛曲的钱买的肉,喝的也是玛曲的钱买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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