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蒙州大学冰山镇分校为第一主攻对象,是我的导师狄更生教授的主意。向我建议这个学校时,他告诉我,这儿环境工程系系主任费里教授,是他MIT时代的同门师兄。我起初对狄更生教授的建议并不热衷。仗着年轻,又在高水准的专业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反响不错的学术论文,我的眼睛只往大的学校看。狄更生教授为此专门跟我谈了一次话。按他的意思,美国比较大的学校更喜欢招聘经验较多、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人。像我这样刚毕业的新人,应该先从小学校做起,积累一些经验。最后他意味深长地提醒我,美国大学求职竞争相当激烈,每一个能利用的优势,都是不能轻易忽视的。狄更生教授对我总有一份忘年之交的情谊,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我能够很快得到来蒙大冰山分校的面试机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狄更生教授的大力推荐。
我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几年前开车作横跨美国大陆的旅行时,曾经穿过蒙大拿州。有时候连开三、五个小时的车子,都不见人烟。云层总是很低,棕红的土色、荒原上时时出没的野生牛群、天际的远山,让人一路总是想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老诗句。现在冬天里一到这儿,就遇到了大自然的下马威,令人特别想念莫城温柔的雪冬──莫城是我待了五年的爱州大学所在地。在冰山镇的暴风雪里,我心中竟不时有不详的预感。特别是早晨去面试的时候,坐在车里,猛地听到车祸造成死伤的消息,突然起很多年前读过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甫出场,一遇到渥伦斯基,火车站上就有一个看守被火车碾碎了。安娜从车站里出来一坐进马车,便嘴唇颤抖,几乎要哭了出来,她说了关键的一句:“不祥之兆啊。”这一串的意念让我大吃一惊。真是见鬼,读托尔斯泰简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记起它来,而且细节都这么真切。
一天的面试进行得相当顺利。见过了工学院院长和系里各位相关教授,一路的面谈都聊得很愉快。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出他们对我印象不错。在美国,工程系的教授们不是经常有机会面试一位女性候选人的,所以跟他们的谈话都非常轻松融洽。因为刚作完博士论文答辨,我在两个小时的公开演讲、问答中,表现得也很自如放松,自信没有答错任何提问。
面试结束的当天下午,我坐在环境工程系系主任费里教授的办公室里,等着他散会后一起去吃晚餐。
系秘书凯茜小姐进来告诉我说,费里教授去参加的是工学院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大概是见我有些意外,也许又因为我来自中国,她解释说,机械系一位毕业在即、马上就要拿到硕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其清华大学本科毕业的学历,被发现是伪造的。校方责成工学院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委员会处理这个突发事件,委员会将通过投票的方式来决定那个中国留学生的命运。而费里教授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这个由凯茜漫不经心地说出的新闻,让我为那位中国学生的前途担心起来。我愣了愣神,朝着凯茜自语似地冒出一句:他的学位保得住吗?凯茜耸耸肩,说,什么都是可能的。听说他的成绩很好,全优,他的指导教授又很喜欢他,正为他力争呢。就看能不能说服委员会了。
嗯,这就是美国了,多么地现实。看来那小子有机会逃过一劫。想到这儿,我吁了口气。
费里教授的办公室在学校依坡而建的杰森工程楼的第五层上。从窗口望出去,小镇尽收眼底。我发现远处的树木停止了摇曳。因为天暗得早,街市里的灯光,已经零星亮起,看在眼里,陌生而遥远,让我忽然有点莫名的焦虑。我轻叹了一声,再往外看时,注意到远处的灯火十分清亮,天色显然是明朗了起来。经验告诉我,这场风雪可能就要过去了。我趴到窗台上再看了一下,确定没有看错,便高兴起来,看来明天应该可以离开这个小镇了。
嗨,凯茜,你看,天就要晴了,明早飞机大概能飞了!我直起身走出去,朝外间正在为我跟机场联系凯茜叫着。我因为兴奋而飘起来的尖声,跟我身上式样保守的藏青色套装、来到冰山镇后一路的谨思慎行完全不搭界。也许正因为如此,听到我的叫声,凯茜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偏开了,侧过脸来向我很调皮地一笑。
凯茜放下电话后,朝我说,我喜欢听你的笑声,我们这种工程系科,简直就是男人的天下,美国女孩子也不学这些。我待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快给闷死了。
这话我是爱听的。因为狄更生教授就总是这样鼓励我说,作为少数族裔、女性,你在美国工程界发展很有优势。我将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有些放肆地哈哈笑起来,扮了两天的准教授,早已憋坏了。其实教授又怎样?高兴起来还不是将脚高高跷到桌子上?
凯茜这时向我摆摆手,说,你明天飞不了,我问过了,说是下半夜到明晨,又要有一场大雪。唉,这样的天况,连波音七三七都够呛,更别提我们这儿来来去去的都不过是只能坐三、四十人的小飞机了。按天气预报,得两三天后才能飞。你耐心等待吧,你如果走不了,就到我家里过节,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听了凯茜的话,我的情绪忽然紧张起来,趋前伏到她的桌子上,说,谢谢你的邀请。只是凯茜,我已经有计划了,我的朋友等着我到西雅图过圣诞啊。太重要了,我必须走,不然来不及了。
看你这么急,是男朋友吧?凯茜轻笑了一声。没等我反应,她又问,那“灰狗”你要不要坐?说着,她拿起电话,握在手中,作出马上要去揿键的样子。没等我回答,她又说,现在公共交通工具大概就只有“灰狗”长途汽车还在运行,怕也是一票难求呢。我看着凯茜,掩不住有些急切地说,凯茜,太棒了!我怎么就没想到“灰狗”?对!我就坐“灰狗”回去,请你帮我订票吧。
我原定的计划,的确是在面试后的第二天,一早就飞回爱州。我与在爱州大学任教的房东逸林、许梅夫妇已经约好了,一起开车到西雅图去。在我毕业离校前,我们都希望能一起过一个难忘而轻松的快乐圣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离西雅图是六小时的车程。我们的计划是我到家的当天下午,休息一下就开车上路。可这应该不是我急于离开冰山镇的原因。对于独自漂泊异国多年的我,在美国哪里过圣诞、跟谁一块儿过圣诞,早已无所谓了。何况是留在冰山镇──我当时非常有可能选择将来在那儿生活的地方。
隔了这么多年,我跟凯茜对话时表现出的那种急迫,在回忆里仍是那么真切。这实在有点奇怪,我真是那么急于离开冰山镇吗?是出于什么原因,使得我急于要走?这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情,还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扭曲了我的记忆?
在天色再一次转暗的时候,凯茜为我定到了第二天清晨五时半出发的早班"灰狗"车票。如果一路顺利的话,大概要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莫城。没有别的选择了,你一路得转两次车呢。凯茜放下电话时,有点担心地对我说。
我一高兴,竟下意识地学着美国同学的样子,吹了一个非常短促的口哨。凯茜冲我会心笑笑,我随即谢过她。
接下来的傍晚,费里教授在小镇最繁华的中央街尽头的牛排馆里,招待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