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出头的费里教授是英国人后裔。个子细高,脸形细长,头发的鬓角理得很整齐。他穿一件浅棕的毛背心,一条咖啡色的宽条灯芯绒裤。他的手臂里似乎总是夹着卷宗或书本,眼神深邃,面容沉着优雅。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不时没有缘由地温和一笑。在他面前,我不需要被提醒,也不必刻意,自然就会变得斯文起来。因为费里教授的缘故,我对自己后来没有选择到冰山镇去,一直心存歉意。
费里教授的车子开出校区时,风雪已经停了,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低低的云层深处,却亮着白光。铲雪车又在轰隆隆地来去,小镇似乎喘了一口大气,正在慵懒中兴奋复苏。抢在下一场大雪到来前出城的车子排成了长阵。车子压过的积雪,已经在街面化成黑水,漫流开来。
其实这风雪挺有娱乐效果的。费里教授一边开着车,一边慢条斯里地调侃着。没等我回话,他又说,不然在这小镇的生活会多闷啊。他说着,温和一笑。不过习惯了就好,费里教授又说。我知道费里教授在纽约长大,应该是那种大都市的孩子。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习惯了这个地方的。
我转过头去,正在想着该怎样回答他的话,忽然就注意到路边积着残雪的人行道上,行走着一个肩负重荷的女人。虽然天色很暗,但我却看出那是一个橄榄色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直觉还告诉我,那是一个中国女人。她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迈着有些艰难的步履,在雪地上慢慢走着,象是一个旅途中人。
面试的时候,我听系里的教授们聊到,在这人口只有两万多的大学城里,约有中国留学生和家属百来号人。可是除了在工学院的楼道里遇到的两三张东方面孔,我在冰山镇还没有碰到到一个中国女人。我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车外那个缓缓后退的身影。也许是因为看到那个女人因负重而步履艰难的样子,我竟有点感伤。忍不住在心里猜想,这个中国女子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是什么样的际遇,使得她也来到了这个偏远、寒冷的冰山镇?
费里教授领着我走进餐馆时,胖胖的女招待欢快地向我们打招呼。小镇就这样,大家都相互认识,你几乎不可能有秘密。费里教授微微前倾了身子,在稍嫌热闹的圣诞曲声中,笑着向我解释。
餐馆象是家庭经营的那一类,小城镇的生意,多半是这样的模式。从黄石公园到怀俄明一路,我见过不少类似风格的美国餐馆:完全是原木的房子,走在里面,鼻子里总有木头带点苦辛的味道。墙上挂着野水牛带着尖锐弯角的头骨、羚羊的毛皮、漂亮的野鹿角、山地和印地安风味浓厚的挂盘、壁毯。宽大的壁炉堆着大块的木柴,火势熊熊。我们依窗而坐,吃着用碳火烤出的大牛排和风味奇怪的炸洋葱圈。从窗里望出去,是盈尺的积雪和木檐下的冰凌。费里教授说,更远处是一个大湖,湖边是很大的一片森林。出于对落矶山脉地况的了解,我能想象,不下雪时,从这里看出去的风光会是多么美丽。
费里教授跟我谈起了他跟狄更生教授同在MIT的一些往事。狄更生教授这个话题让我们都觉得非常自然而轻松。费里教授最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愧是狄更生的得意门生,思路和概念非常清晰,大家对你的印象很好。我希望你很快就能听到确切的好消息。
不管我在这之前的心情是如何复杂,这都是让人振奋的事情。它明确地暗示了我的初战告捷。从餐馆里出来,一路上我兴奋莫名,虽然我早已忘记我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我记住了从餐馆回到旅馆的路上,我一路高声说笑这一事实。我这样有些孩子气的天真,让费里教授受到了感染,在旅馆跟我握手道别时,他开心地拍了几下我的手。他将手收回去插到黑呢大衣的口袋里时,脸上露出了非常柔和的、充满慈爱的表情。
我目送着费里教授的福特车消失在街角处,才转身走进旅馆大厅。这是冰山镇最好的一家三星级旅馆。因已近圣诞,旅馆里客人很少。我看了看大厅墙上的挂钟,只有八点十分。因为兴奋,我在大厅里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我觉得需要出去走走,让欢喜的情绪平静下来,顺便消解胃里过多的食物。
这时天早已完全黑了下来,风雪都停了,四周的空气带着寒冷的清新。在这宁静清朗的寒夜里,秃枝毕露的路树上和低矮的建筑物周边,圣诞节的彩色灯饰显得特别明亮。行人稀少的街道,在这节日的灯光里,有几分异样的寂寥。我这时才注意到,这一带四周另有几家汽车旅馆,还有快餐店,投币洗衣房和加油站。
我走出两个街区后,在街道的拐角处,看到一家小礼品店里灯火通明,仍在做着生意,才想起应该给房东逸林夫妇和其他几位好友带点有蒙大拿特色的礼品,便推门走进小店。
小店里人不少,从他们相互间的搭讪闲聊中,听得出大多是住在附近旅馆里的客人。背景音乐是欢快的圣诞歌声,门在一开一关间,是响亮的“叮咚、叮咚”声。凡有人走进店里,穿着圣诞红花案围裙的店员,便热情地大声问好,而人离去时,则响起人们互祝"圣诞快乐"的叫声,一派小镇的纯朴之风。
店里的开放货架上,有各式各样的音乐盒,大小陶瓷,咖啡杯和画册、卡片、明信片等。我流连于货架间,最后挑了几件印有蒙大冰山分校校徽图案的T恤和咖啡杯。当我选购好礼品的时候,交款台前竟排起了三、四个人的小队。我在圣诞歌声里,捧着选好的礼品站到队伍的后面,忽然看到柜台边的小圣诞树上全是精美的水晶饰品,忍不住移步趋前细看。当我伸手去摸树端一个造型拙朴的小水晶熊时,一个中国女人的身影突然闪进了我的视线。
我的目光越过小熊,隔着花花绿绿的货架,与那个在店堂深处捧着一本打开的图册的中国女人相互打量起来。的确是相互打量,因为就在我看过去时,那个女人好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慢慢地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
这就是早先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的女子吧,我在心里很轻地对自己说。不知为什么,我就认定她是个中国女人──虽然我知道,美国生活着来自亚洲各地的人们。
我朝她浅浅一笑。但她只是沉静地迎着我的目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稍顷,她似乎还用了一点力气,盯了我一眼之后,将目光又转到她手上的画册上,并不理会我隔着距离送去的友好信号。可几秒后,显然是因为忍不住,她又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我。这次我看清楚了,她的眼睛细长,鼻子直挺,脸色青白,适中的嘴唇带着被冷风吹过后充血过度的鲜红。她的个子偏高,身形细弱,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冰冷。我可不喜欢这样冰冷的女人,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然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我注意到她脚下搁着一个很大的军绿色大双肩背包,上面搭着一件橄榄绿棉短大衣。她穿一件很长很厚的浅米色宽松毛衣,下身却是一条印着大朵咖啡色花卉和橄榄色枝叶的厚灯芯绒长裙,蹬一双深棕色的靴子。她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起,看上去有点凌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暴风雪乍停的夜里,我们两个在异国僻远小镇上邂逅的中国女子,就这样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后来丹文跟我说,她在那个瞬间,其实是有点震惊的──我当时自然是没有看出她的震惊。你的气质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其实丹文不老。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应该只是三十出头。我是不同意她的说法的。我怎么可能像她?她的苍白、冷峻、消沉、游离、阴郁,都是我那时状态的反义词。但我觉得她的说法又很有趣。总是有人说我像他们的熟人,我跟丹文说。是吗?丹文听了并不深究,只是不经意地应着。是真的,我的房东男主人就说过,他之所以决定将房子租给我,是因为我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女朋友。我后来记起,丹文听到我说这句时,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泛起了温柔的光芒。
我接受了那个女人目光里拉出距离的信号。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交钱,跟店员互祝了节日快乐,然后离去。走出小店时,心情却一下子变得有些颓然。忙碌了一天后的疲惫,也在这时突然袭来,我便踏着积雪,折返旅馆。
走进旅馆大厅时,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回头去看身后的街道。外面已没有人影,微风徐徐吹过,对面几家汽车旅馆的圣诞灯饰,闪烁的节奏都已慢了下来。我吐了一口气,心想,并没有人跟踪我。我这个想法将自己吓了一跳,便快步走进旅店的大厅。
大厅里温暖如春,到处是花花绿绿的节日装饰,热闹得让人心安。因为没有什么客人,大堂接待台后的小姐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见我进去,便有些过份热情地大声跟我寒暄。我停下脚步,正要接她的话头时,看到她的目光越过我,朝我身后的大门望去,眼睛瞪得很大,象是让什么给吓着了。我因为有了先前的自我惊吓,看到她的表情,立刻转头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怎么啦?我再转过头来,紧张地问大堂小姐。真是直觉,我心里又想。从小店里出来,我的第六感觉是一直有人在跟踪着我。
没什么,好像是看到一个人影,在大门外张望,还来回走了两次,柜台小姐说。我得通知警卫去看看,她又说。我张大了口,问,是个东方女人吗?前台小姐将手搁到胸前按了按,努力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没看清,我的眼睛有点花。不过请你别担心,我们这样的小镇是很安全的。我再转身,只见大门外明亮的灯下,仍是空无一人,于是便向那个小姐道过晚安,快步上楼走回自己的房间。
回到屋里,我疑神疑鬼地检查起室内各处,连同卫生间。战战兢兢地撩开浴盆前的帘子时,我有点痛恨起自己的神经过敏。最后我很认真地插上了门锁。收拾好行李后,我给房东太太许梅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的行程。许梅在电话里关切地问起我面试的情况,还有我对小镇的印象。我竟然说,见鬼,我得尽快离开这儿。这没头没脑的话,惹得许梅担心起我的情绪,赶忙安慰我,让我不要太计较得失,全当是练兵。那种鸟都不下蛋的地方,其实并不合适你,许梅在挂上电话前,又这么加了一句。我挂上电话后,心想,管它鸟愿不愿意在这儿生蛋,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弄得我神经兮兮的地方。熄了灯刚躺下,我又忽然跳起来,把灯拧亮。那个夜里,我是亮着灯睡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