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李敖在《文星》时,用餐或谈话常到附近一家咖啡厅。
老板娘是一位上海籍的年轻女人,为了解决娘家经济困难,嫁给了一个流氓丈夫,婚姻自然不如意。这位年轻女人长得清秀匀称,眼睛不大,但含情脉脉,嘴唇丰满,给人一种一看就想吻它的(kissable)冲动……李敖在咖啡厅中最欣赏的一幅画面是:远远地偷看她的小腿,她坐在那边,一腿盘在另一腿上,小腿呈现得更为诱人。终于一天傍晚,李敖约她到家里来,她同意了。
在计程车上,在旗袍开衩处,李敖看到露出丝袜上端的大腿,那是李敖最喜欢看也最喜欢摸的部分。(1)“美腿当前,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看呢”?
这可爱的上海籍的年轻女人,虽不“瘦不露骨”,但肉得匀称,乳房、屁股也都如此白白地露在他眼前,令他喜欢,可说是他雅好“瘦不露骨”女人的一个例外。他们“私通”,地点在安东231号李敖租的三楼,这一次她让李敖充分占有了,满足了她和李敖,当李敖从她裸体上起来,发现她满眼泪水。走的时候,她留了一张照片送李敖,暗示从此永别,这时是1964年春天,李敖29岁。(2)
她走后,李敖有一封信写给她:
亲爱的谷莺:
你记得希腊神话里《夜莺》的故事么?“夜莺”本是一个公主(名叫philomela),被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占有,最后她逃掉了,那个男人在后面捉她,她便受天上神仙的保护,变成了“夜莺”。
当我想到你的身世,看到你的名字,你知道我作何感想?我仿佛看到一只最可爱的空谷中的夜莺,找不到保护她的神仙。
我不是夜莺眼中的神仙,我是魔鬼。
当你用眼泪使我走开,我觉得我不该再加深你的难题——虽然在难题下面,我会加上一个问号。
我痛苦地觉得人间对你太残忍,在你刚对人生睁开了眼睛,你已被环境捆住了手脚,别人强迫你背上十字架,你无法再挣扎,你不肯再挣扎——你背上了它。
别人只会从你身上取去食物或给你食物,但是他们不能取去或给你“生命的意义”。在你一生中,也许只有我的出现和隐没才会有这种意义。
也许你会笑我自大,这是因为你还太小。当你不“红颜薄命”的时候,当你走向灰门修道院的时候,你会明白我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
答应我不要再哭,我也答应你。当你我发现人生的苦痛是那么当然,我们该知道眼泪不是应付它们最好的标记。
如果此后你有什么快乐要人与你共赏,有什么烦恼要人同你分担,如果你愿意,请你记得我。
你永远别忘记:有一个肉体暂时离开你的人,他的心灵却在你身边,他随时等你叫他为你做点事。
在多年以后,你会看到我的一部小说,在那里面,你会真正找到你自己。
1964年3月31日在台湾(3)
这时正值李敖在《文星》发动“扒粪运动”——扒高等教育的粪。有一天,一个为人神经,说话痛快的朋友对他说:“李敖,你研究娼妓这种社会问题,不要老是纸上谈兵了,我带你去亲自考察考察。走,我带你去江山楼、宝斗里。”
李敖说,“对娼妓问题,我一直采取纸上谈兵的研究方法。我做预官八期排长,考察过好多好多妓院,可是从来没上过床。我第一次跟妓女发生关系还是我退伍回来在‘四席小屋’时代,那次跟李善墙、黎鸿飞一起去的。”
“我说考察,不是去打炮,你打过炮,可是我带你去‘吹喇叭’,你被吹过吗?”
“女朋友给吹过,可是她们的技术不够专业,吹不出来。”
他朋友又说:“我带你去,有一家有个女孩子,长得像张丽珍,吹起来功夫一流。你没有这种经验,还谈什么娼妓问题,走,我带你去!”
李敖被他说动了,又好奇,决定一试。
到了那家妓院,一进门,坐了几个妓女在等客人,其中李敖一眼就看到那“像张丽珍”的女孩子,真是标致得很。
他朋友到她身边说了一句话,她点点头。就请李敖到一间小房,她要李敖躺下,为李敖解开裤子,于是,李敖也就“克林顿”起来了。
这位假张丽珍面孔冷清,不以浓妆艳丽拉客,自有其在陋巷中生存之道。
事毕以后,李敖望着她冷清的表情,内心实感不安,并且不无罪恶感。李敖另送一点小费给她,就出来了。
这是李敖一生中第一次让人诉之以吹,并且那样成效非凡的一次。(4)
1964年5月1日,他改租水源路十九号之八“水源大楼”三楼,在“君子行”买东西时认识了美丽的女人H。(5)’自此,李敖的情感似黄河之水,想收也收不住了,从这些情书中,可见他们两人关系:
亲爱的H:
什么时候来看我?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男人。
别以为你碰到或踢开的那些男人是男人,他们全不是,他们只不过是“雄性的动物”而已。
你没有见到过真正的男人,你只见到许许多多的“雄性的动物”,而你以为那些“雄性的动物”就是男人。
好可怜的漂亮女人!
我要修正你二十多年来对“男人”的定义,我看到你跟那些假的男人在一起时,我好难受。
为什么十足的女人不碰到百分之百的男人?我要彻底追究这个答案。我要从你身上得到这个答案。
不要笑我很自负、很神气,你碰到我,你会失败的。
敖
1946年8月4日(6)
亲爱的H:
等你的电话,好像是一个漂流荒岛上的水手在等救生船——那样的殷切,又那样的渺茫。
但是等到了又如何?那可能是一条“贼船”,而你是“女海盗”。
我要被折磨,被罚在船上做苦工。
我会嘴里喊着“亲爱的H”,而心里骂着“该死的海盗”。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折磨男人?生命是这么短,短得整天寻欢作乐都来不及,秉烛夜游都不够用,为什么还浪费生命来勾心斗角?浪费时间去playatrickonone?
我们是人,我们有性欲,我们会老,我们会失掉及时行乐的机会,我们会后悔,我们不该再谈18世纪的恋爱,我们该把衣服脱光,上床(或上床,把衣服脱光)。
窗外刮着台风,我好寂寞。
敖
1964年9月9日,醒来以后(7)
亲爱的H:
昨天晚上送你回来,吃了两粒Dolriden,勉强睡了4个钟头。今早4点钟就醒,一直工作,现在快10点了。
今天早上下雨,天气阴沉得好凄凉。我好想你,好寂寞。
你的病好了吗?我真担心。你应该听我的话,若还不舒服,赶快去看医生。为了怕你碰到“风流医生”,我特地拼命忙了一阵,剪了一堆“女医生”的广告给你,希望你去送钞票,她们该把你的红皮夹里付出来的十分之一给我做Commission。
《战争与和平》的作者托尔斯泰,在他另一部名著《安娜·卡列尼娜》里,有一段描写男医生给女病人看病的文字。那女孩子被看过病以后,还要哭一场!真是Wonderful!
但是反过来说,男病人让女医生来看病也很麻烦。无怪乎1813年俄国的县医会议上,竟有会员提议请女医生走路了。
我现在“傻”想:我真不该学文史,我该学工医。那样的话,在你健康的时候,我是工程师;在你生病的时候,我是医生,趁机“风流”一下,该多好!
开放了你的信箱,却关上了你的心。O!H,你是一个该比我多下一层地狱的女人。
永远“被动”的(床上除外)李敖
1964年9月28日,星期一(8)
亲爱的H: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台中了。
我要到中部来走动一下。
今天清早两点钟就醒了,满脑袋都是你的幻影(phantom),再也睡不着,所以干脆起来工作。
“君子”说你见过Grace,我倒不记得,你也不记得,大概Grace是一个快乐型的女人,阴险不足,爱说爱笑,尤其爱翻我底牌。她今年春天,在西雅图碰到一位教授的太太,年轻的太太因为我写文章骂了她的丈夫,曾经声言要打我耳光并且“发誓”研究心理学,用李敖做sample写学术论文,用来证明骂她丈夫的李敖有变态心理。并且,还是精神病。这位教授太太在西雅图和Grace一起吃饭,两个小娘们一拍即合。由Grace提供李敖全部秘密资料,“出卖”给对方。直到现在我还“咬牙切齿”,气得呼呼作响。(关于这位教授的太太,你可看我的《文化论战丹火录》页46~47)
Grace就是这样可爱的女人,她会突然用笑声吓倒你,用眼泪淹没你,然后,又突然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那种事,什么女人(包括肯尼迪夫人和赫鲁晓夫夫人)都做不出来!
我抄一段8月15日她的来信给你:
“傅小燕大概9月初来美,看见人家都要团圆,心里实在不是味道。你一再反对我回台湾,要我在美国等你,真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呢?一年也是等,10年也是等,到我老了嫁不出去,你才满意。本来寄望你今年9月来,现在看来不可能。但最晚我只能等到明年初,可是你无法来,我只好另作打算。你的朋友都说我太好说话了,一天到晚嚷着要回台湾使你感到即使你不来美我也会回去的,有人肯为你做此牺牲,你自然心安理得了。其实,我何尝愿意回去,你也一再说台湾不是久居之地,可是你现在反而咬定到外国是逃避,你要对历史文化‘交代’,那当然是另当别论了……不是我夸口,在纽约的女孩中,我是很吃香的。可是我不愿那样做,那样做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看了这段爽爽快快的信,你有何感想?我个人实实在在麻木感不出什么想,我只想睡觉,睡一下再说,睡醒了以后,又觉得那个写信的多情女人在向我吵架,我只好是:“I’llthinkofitalltomorrow!”
有时候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的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说:“李敖这小子,罪孽深重!”另一类是说:“李敖这小子,罪该万死!”总之,不论哪一类,我都是被玛利亚的私生子拯救的对象,他都要说他被钉上十字架是为了解救罪人,解救我。所以,我硬被别人派定欠了耶稣一屁股账,真他妈的倒霉。
不管那么多,有罪就有罪吧!反正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上天堂,大家都要下地狱,只是在十八层地狱中有层次之分而已。反正我笃定不在最下一层,最下一层一定是你,不是我。除了你以外,还有夏娃、埃及艳后、维多利亚女皇、吴××夫人和她手上的酒瓶子。
还有李老亏和他的干妈,也通通都要下地狱,下到最后一层,跟麻将牌挤在一块儿。
真正该在最上面一层是煤矿工人,他们在“阳间”里已饱受“人间地狱”之苦,所以应该受优待。我李敖的位置照理该跟煤矿工人相去不远,这样才公平。因为只有掌管地狱的阎王爷,才知道我在人间和生前多么痛苦!
这种痛苦,没有人会知道,小猫不知道,小松鼠不知道,小白兔不知道,小H也不知道。小H也只知“三缺一,找李敖;胡它个,双龙抱”。并且不能输钱,一输钱,就气得吱吱叫。
随手写来,天又亮了。现在是早上7点1刻,正是你在三轮车上的时候。
1964年9月29日(9)
信中“Grace”是谁呢?
原来Grace就是G,也就是王尚义的妹妹王尚勤。她在1963年和李敖的同居关系渐近尾声时表示,如果不能结婚,就要去美国留学。
李敖则表示:“我在台湾凶多吉少,难免牢狱之灾。我的处境是不适合结婚的。”G也通情达理,明白他的真意,决定放洋。不料到了美国不久,却发现和李敖在一起时不小心有了身孕,她慌张打长途电话来,李敖问能不能设法“拿”掉,她说在美国有困难,最后决定就生在美国。就这样地,1964年一个小女孩来到世界,来到纽约,出生纸上的父亲名字是李敖。(10)
当然,给情人的信还在继续:
亲爱的H:
今天早上4点钟上床,想你才能睡,可是想多了又睡不着……
可是我想到那条菲律宾做的△裤,我又笑起来!好大呀!你一定要活到100岁,才能长到那样大的屁股!
可是你活不到100岁你是“红颜薄命”的。这一点,我会跟你密切合作——我也是短命的。
并且,为了长个大屁股而活到100岁,也大可不必,万一长得过了火,屁股大得连棺材都装不下,怎么办?那非得订做一个有曲线的棺材才成。
我觉得,棺材的样式是最保守的东西,它应该进步才对。进步的方向之一是,棺材应该因人而异。例如一个驼背的人,棺材应该做成椭圆的;一个独脚的人,棺材应该做成缺四分之一形状的;一个缺手的人,棺材应该做成8形状的;一个胖东东的人(例如董教授),棺材应该做成圆形状的,另外还要附做一个圆形来装他那胖东东的摩托车。至于我自己,要在棺材上装一具麦克风——以便骂人。
至于你,我的美人儿,棺材上要设计一些图案,至少该在棺材上“和”一把“大三元”。这样的话,你即使“红颜薄命”,也不会“死不暝目”了。
同时,棺材旁边还要开一个洞,准备可以伸出一只手来,来算“番”,看看到底赢了多少钱。
现在是上午9点40分,我要离开旅馆到图书馆去走走。今晚7时半坐观光号回台北——我认识“H”的地方。
敖之1964年9月30日(11)
这时,文星书店里的《传统下的独白》、《胡适评传》等都缺货已久,只要书名底下的作者印有“李敖”字样的书,在书摊、书店、书市都难以找到。(12)
他每天要赶写7000多字,如此干下去,他觉得眼镜也该换了。10月1日,他花了320元换了一副黑边新眼镜,左眼已75度,右眼仍是50度。(13)
1964年10月3日中午,国民党蒋经国系大员李焕请李敖吃饭,地点在台北新台北饭店。据李敖侧面了解,这次吃饭,原因和安排蒋经国要见有关。李敖是在野的令人侧目的人物,蒋经国拉拢人才,自在意中。
不过在这些人的大脑中,是不能理解知识分子中是有傲骨存在的,李敖的对国民党不合作主义,使李焕立刻觉察出来了,所以就不再安排李敖和蒋经国见面。
请李敖吃饭的另一原因,也是想了解一下李敖与台独的关系。在吃饭前(13)不久,正好发生了彭明敏案,他就旁敲侧击地问李敖:“听说这份宣言文章写得极好,是经过你李先生指点或润饰过的?”
李敖笑了起来,说:“若是我写的或经我润饰过的,一定更好!”
他听了,哈哈一笑,就不再问下去了。(14)
在这期间,李敖认识了“阿贞”,“阿贞”是国民党党营企业中兴公司头目的姨太太,李敖和她有一夜风流,这不是“偷人老婆”,而是“偷人姨太太”、“偷国民党大员的姨太太”。
“阿贞”不愧细姨族,属叫床派,当李敖对国民党的宝眷揭竿而起、进入她身体时,她喃喃低呼:“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是个“大哉问”的问题,平常李敖会注意,但在那样兴奋的时候,谁还答复问题呀!(15)
除了“偷国民党大员的姨太太”外,他的生活都很是单调、平静,简直没有什么变化,每天的生活状况基本如下:
午12:00起床
12:00—14:00整理,午饭(包括读报)。
14:00一17:00写作3小时(4点钟喝咖啡,算是下午茶,
4点半读一阵晚报)。
18:00一20:00整理,晚饭,办杂务(偶尔去书店一次)。
20:00一1:00写作5小时。
1:00一2:00整理,吃点东西(包括扫地等)。
2:00一4:00写作(包括睡前洗个热水澡)。(16)
生活的平淡可并不代表文章的平淡,至于有人说他有野心、有阴谋、给青年带来“不良影响”,他在1965年4月17日(17)应邀写了一篇《过早的答案》,在文中他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