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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旧醴新觞

已是午夜。罗芷歆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索性披起衣服,站在窗口望着月亮发呆。月亮很圆很亮,也很安静。

不知站了多久,罗芷歆觉得有些困意,想睡前喝杯红酒,就转身往客厅走去。她没有开灯,不想让灯光掩盖月光。

到了客厅,她直接摸黑向酒柜走去,但眼角的余光却扫视到右侧墙壁上有一个红色光点,起初她以为是壁挂液晶电视的指示灯,定睛一看,那红色光点的位置在电视机的左侧,偏向墙壁中央,距电视机至少有半尺。

罗芷歆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背蔓延至胸口,她一步步走近那个光点,如果她猜的不错,那应该是个摄像头。

罗芷歆两腿发软,几乎坐倒在地,但她强撑着站稳并迈步,在黑暗中去逐一查看各个房间。除了卫生间,她都找到了可疑的光点,有些安装在电冰箱旁边,有些安装在报警系统附近,光点颜色和家电指示灯几乎能以假乱真。

若在平时,她晚上进门就开灯,根本不会注意这些,关灯后的夜晚,她就算半夜醒来,迷迷糊糊中也不会觉察那些光点的异样。

有一点已经很明确,她的公寓被安装了摄像头。也就是说,她在客厅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不知何人的目光在偷窥!

下一个问题是,谁会这么干?

罗芷歆抱膝坐在地板上,这是她进入沉思的惯用姿势,月光穿过纱帘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的思绪一点点地积淀下来,渐渐成为一条条头绪。

她自从住进这栋公寓后,从未出过长差,这么多摄像头的安装工程,也绝无可能趁她白天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进行,只有可能在装修公寓的时候操作。

这些摄像头不太可能是狗仔队安装的,否则她的各种照片早就满天飞了;也不可能是其他好事者安装的,否则她的生活早就不可能这么安静了。

罗芷歆霍然起身,冲到厨房接了一杯水,撒了一把食盐进去,略混了一下,把盐水猛泼向墙上的插座。

“嘣”的一声闷响,电线短路,空气开关跳闸,所有指示灯统统熄灭,无论家用电器的还是摄像头的。

彻底的黑暗笼罩周围,安心和恐惧同时攫住了罗芷歆,她摸到床头,拿出手机,颤抖地找出寇景文的电话,刚要拨号时却停下,只紧紧把手机贴在胸口。

她很想见他,又怕见他;很想哭,却哭不出来。

罗芷歆开始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包括佣人阿丽达,电话也不接,麦世希的电话留言都快把录音电话撑爆了,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第一天,麦世希往罗芷歆公寓里打了若干电话,平均每小时一个,却只能听到千篇一律的语音留言提醒。

“您好,我是Sissi罗芷歆,现在我不方便接您的电话,请您在嘀的一声后,录下您的留言。”

虽然是录音电话,麦世希还是说了很多,有解释,有道歉,更多的是承诺。

“Sissi,我知道你在听,接电话好吗?当然,如果你不想接,也没关系。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过,我承认我是个花花公子,在你之前我有过很多女人,但认识你之后,我觉得我完了,不管之前多么风流潇洒,碰到你之后,这些时光就结束了,但是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我认定,你是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人。”

“Sissi,我承认,刚见到你的时候,我真的一度把你当成了丁安凡,但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丁安凡对我来说已是过去,而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麦世希的言语蕴含无限深情,但罗芷歆一直没有接起电话。

第二天和第三天,麦世希依旧打电话,这次平均半小时一个,留言的内容除了继续深入的解释和表白,还有工作。

“Sissi,现在我和你谈一谈丁安凡,她是我在上海认识的一个女孩,她的性格很恬淡,人也很清纯,我曾经试图追求过她,但是很可惜,她有男朋友,而且快结婚了,他俩的感情很好,所以她不可能接受我,我也只能祝他们幸福。我还清楚记得那一天,我见到她打点行装,说即将飞赴美国和男朋友结婚,但是,几天后传来噩耗,那架飞机坠毁,机组人员和乘客……无一生还!”

“我开始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去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但事实是她在旅客名单里,白纸黑字的DNA鉴定结果让我不得不放弃任何幻想,让我必须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丁安凡的去世让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我无法找到她的骨灰,只能在将军澳为她修墓立碑,棺木里面放着我为她选的新婚礼物。我一直幻想她能在婚后回国,能和我见一面,能给我机会当面祝他们夫妇美满幸福。然而,我没等到这一天。”

“Sissi,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丁安凡的替身。你是你,她是她,彼此都不能取代对方。无论你的容貌是否像她,我都会深深爱着你。”

“哦,还有,前段时间几个古装剧可能要补戏,另外我们还有几个片约要谈,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这些工作我们还是要做好的,对么?”

麦世希说到动情处,竟有些哽咽,但自始至终,罗芷歆依旧没有接起电话。

第四天和第五天,麦世希耐下性子等罗芷歆的电话。按照他的推测,罗芷歆在这两天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然而,没有。

第六天,麦世希直接冲到罗芷歆公寓门外,用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Sissi,开门啊!你要急死我吗?快开门啊!”

麦世希在门口边拍边喊,从未有过的较真情绪慢慢上涌。

起初他只是懊恼不迭,目前他俩的感情渐入佳境,离分手还早得很,他还没叫停,罗芷歆怎么能意兴阑珊?况且这次是自己的失误,怨不得其他,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亲自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

然而现在他真的怕了,怕罗芷歆会想不开。以往那些女友,和他分手时多半都喜欢寻死觅活,罗芷歆虽然和她们不同,但毕竟是女人。女人都是容易冲动的动物,一旦冲动起来,未必肯听你的解释,闷心就向着自己的执念去了。

“Sissi,我知道你在听,你能不能回应我一声,让我知道你没事?Sissi,求你了!你不开门至少可以说句话吧?Sissi!Sissi!你答应我一声啊!Sissi!”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出现一条短消息:“别喊了,我一个人在家很好,只是想静一静,不想说话,见谅。Sissi”

这个手机短消息让麦世希靠在墙上发怔了十分钟。

事到如今,似乎已不能采取什么行动,只能等罗芷歆自己肯露面的时候再说。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当天下午请来了罗母。

“阿歆!阿歆!你开门哪!”

罗母才喊了一句,公寓大门竟然就打开了。罗芷歆穿戴整齐站在门口,拎着皮包,看样子要出门。

罗母一下抱住她,连连叫着心肝宝贝,话里带着哭音。

“阿歆啊,你这是怎么啦?一连几天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妈妈要被你吓死了!”

罗芷歆轻拍罗母的后背,神情和声音都很平静。

“妈,我没事,一直都好好的,您不用担心。”

她没有看麦世希,目光即使掠过他,也没有片刻停留和聚焦,仿佛此人透明如空气,根本不存在。

“你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要妈妈陪你去?”

“不用了,我去复诊,已经和寇医生预约好了。”

罗芷歆边说边向电梯走。麦世希猝然捉住她的双肩。

“Sissi,你还不肯原谅我?”

罗芷歆没有回答,只把脸别向一旁。麦世希只道她仍在赌气,就捧着她的脸不管不顾将嘴唇覆了上去。他的热吻攻势一向百战百胜,无论彼女如何雷霆震怒,只需笼罩在他细密编织的疾风骤雨下,顷刻便能消融殆尽。

然而这次却是例外,罗芷歆后退了一步,扬手甩了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得麦世希眼前冒出无数金星,耳边嗡嗡作响。不知是被打出了耳鸣,还是掌掴声在楼道里的回响。

“麦先生,请您自重。”

罗芷歆的话音清冷,如同听到冰凌互击的余音。

一旁的罗母慌忙上前打圆场。“阿歆,世希是关心你,你怎么能这样呢?世希,疼不疼?唉,阿歆这孩子,出手不知轻重……”

麦世希抚着滚烫的半边脸,盯着罗芷歆的眼睛,罗芷歆仍旧把头转向一边,对罗母的责怪一言不发,只是眼角渐渐透出一抹泪光,睫毛上抖动着一层雾气。

“伯母,您先回去。”麦世希的声音异常平静。

罗母叹着气走进电梯,罗芷歆也想跟进去,被麦世希一把攥住:“Sissi,我有话和你说!”

“我说过我想静一静!”

罗芷歆甩手挣脱,转身按住电梯的下楼键,电梯门却被罗母从里面关住,另一部电梯却停在遥远的一楼。

麦世希趁机又握住她的手。“Sissi,我只想亲口告诉你我的想法,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罗芷歆抬起头望着麦世希,眼泪终于涌出眼眶。

“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肯让我静一静?我真的很想独自安静呆几天,让自己慢慢好起来,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你在电话留言里的解释和道歉我全听到了,我也相信那是真话,我没有继续怪你,只是需要时间来彻底平复心情,为什么你们都不给我这个机会?”

说到后面她忍不住哭出声来,顷刻间泪流满面,肩膀和胸脯都在剧烈抽动,似乎努力倾泻什么却又倾泻不出来的样子,整个人颤抖得像寒风里戈壁上的孤树,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麦世希把罗芷歆揽进怀里,任由她的眼泪湿透自己肩头的衣衫。一直以来,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都在牵动他的心,但牵动归牵动,总还未到痛的地步。但这一刻,他突然真的有了心痛的感觉。

闲暇静思时,麦世希喜欢冷眼剖析自己,剖析的结果,是认为自己天生一副铁石心肠,难得动心,无论对人或对物。正因为如此,才能把浪漫温情演绎得几乎完美无缺。

动情则惘,关心则乱,他在涉及男女情爱的一切斡旋回合中,思路向来清晰,分寸一贯适当,股掌之间有足够空间让他发挥。风月之无痕,云雨之无声,他无不游刃有余。

而现在呢?麦世希问自己,一时却找不到答案,罗芷歆无助的抽泣和颤抖让他除了心乱如麻之外没法琢磨任何事情,表现出来的行为就是一动不动站着,让她伏在自己肩头哭个够。

等罗芷歆的哭声渐渐收住,麦世希也从深思中慢慢醒转。他看着罗芷歆,看到那双秀目已红肿如桃,很是心疼。

罗芷歆也抬起头:“你的脸……还疼么?”她轻声问道。长时间哭泣让她声音变调得很厉害。

“怎么会?”麦世希捏着罗芷歆的纤指按到自己的脸颊上,笑着说:“你摸摸它,它就不疼了。”

罗芷歆缓缓把手指抽回,脸色恢复凝重。

“世希,明天送我去医院好么?我去复诊。”

“没问题,不过,我建议你换一个脑科医生。”

“为什么?”

“Vincent就是丁安凡的男友,你,应该知道了吧?”

麦世希很小心地问出这一句,他不能肯定罗芷歆是否知道,虽然他看见她和寇景文从丁安凡的故居出来并一起离开,但寇景文究竟怎么跟罗芷歆说的,他不能肯定。

接下去是一阵难耐的沉默,沉默之后是罗芷歆的回答。

“我知道。”她低下头,随后又抬起来,“Vincent没有明说,但我猜出来了。”

“他依旧爱着丁安凡,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再见面,这样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麦世希轻轻捋着罗芷歆耳后的头发,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快及肩了。

“知道吗?Vincent是真正把你当做丁安凡的替身了,你不觉得他一直以来,对你比对其他病人都要关切呵护得多?”

“换个新医生,要多久?”罗芷歆的声音已经恢复常态,让麦世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很快。那边脑科医生多得是,樊志宽也快从美国回来了。”

“好。换就换吧。”

罗芷歆离开麦世希的怀抱,慢慢走向公寓,开门后扭头冲麦世希嫣然一笑。

“世希,你不是有工作要和我谈么?”

等罗芷歆把一叠打印稿放在麦世希面前时,麦世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什么?”

麦世希发觉自己的这句话有些白问,他看了前两行就知道是剧本。

“是我根据一部小说写的剧本。”罗芷歆抱着双肩踱了一个来回,“那一周我闭门谢客,除了和你怄气,就主要是在忙这个。其实,我在那天离开后就冷静了,虽然心还在继续痛,我觉得自己该静下心做些什么,不要再去想丁安凡,不管做什么事,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好。”她的声音很沉静从容,仿佛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麦世希花了近一小时读完剧本。这剧本是一部古装武侠题材的悲剧电影,情节还算跌宕,与多数武侠片不同的是故事里叱咤风云的主角是名年轻女性,男性角色在里面则多是陪衬。女主人公身为宫女,与皇子发生感情,不幸遭人算计,为皇帝宠幸,之后又被恶人害得家破人亡,还卷入了皇位争夺之中,好在女主人公坚忍刚毅,身处险恶宫闱,凭借忍辱负重和足智多谋,终于成功报仇雪恨,并助皇子登基,大功告成之际,女主人公却含笑死在心上人的怀里。

这应该是罗芷歆第一次写剧本,字里行间还能看出不少新手的痕迹。但文笔很好,用来体现人物内心感情的动作描述也很到位,至少麦世希读到最后,竟觉得鼻头有些发涨。

“不错的剧本。”麦世希缓缓说,“哪里找来的小说?”

罗芷歆拿起案头一本粉色封皮的书,递给麦世希。书的名字叫做《二更鼓》。

“这是我有一天无意中从旧书摊上淘来的,看了后一直有想把它改编为电影剧本的冲动,现在终于做到了。”

麦世希接过书翻了几页,又放回案头。

“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你会支持我吗?”

罗芷歆走到书架前,把这本书郑重其事摆在第二层的正中央。

麦世希站起来走到罗芷歆身后,用手臂环住她的腰。

“Sissi,你记住,我永远都是支持你的。”他轻吻着罗芷歆的耳垂,用嘴唇抚弄着她耳后发丝,“所以不许再问我这个问题,明白吗?”

“这个剧本,我决定自编自导自演,找不到投资商的话,我们就自己出钱。你觉得怎么样?”

麦世希没有停止动作,嘴唇贴上罗芷歆的脖颈,正逐渐下滑,声音也渐渐含混不清。

“没问题,一切都依你,亲爱的。……”

罗芷歆转身推开麦世希,眉头皱了起来。

“我在说正事,世希,我是认真的,也请你严肃一些。”

从那双眼睛里,麦世希看到的果然是坚定和期待,这让他喜忧参半。

喜的是罗芷歆在演艺方面的主动性超出了自己的期望,艺员大都是吃青春饭,只有进入编导行列,这条延长线才会一直画下去,这碗饭才能吃得更有滋味。

忧的是,如果这次罗芷歆成功,名利固然滚滚而来,她在娱乐圈也就陷得更深。

他希望她能主动画延长线,但并不希望这条延长线画得太长。夜长梦多,线长力弱,线放得太长太远,风筝难免会断脱。他更希望罗芷歆就保持现今这个样子,直到成为乖巧顺从的麦太太。

“我也是认真的,Sissi。找投资商并不难,就算难也无妨,只要让你开心,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罗芷歆又皱了一下眉头。

“没有那么严重,说得好像赴汤蹈火似的。”

“赴汤蹈火又如何?我一样心甘情愿。”麦世希笑着起身去泡咖啡,“话说回来,Sissi,这部电影的名字你想好了吗?《二更鼓》这个书名不够点题。”

话音落地许久,没听到罗芷歆回答。麦世希抬头瞟了一眼,却不由怔在当地,连咖啡洒到手上都不觉得。

只见罗芷歆在茶几上铺开一张宣纸,用毛笔蘸了蘸墨水,奋笔挥毫,姿态极为娴熟,顷刻即成。

“世希,你看看这个名字怎样?如果可以,我想就把这幅字做为这部片子的题头。”

罗芷歆用面巾纸小心吸干残墨,把宣纸提起来让麦世希看。

雪白的宣纸上写着苍劲凝重的四个大字:梦逝朱门。

叶紫疲惫地收拾完护士台,到更衣室换好衣服,准备下班。经过寇景文办公室时,下意识驻足听了听,这时她想到寇景文已下班,便自嘲地笑了笑,打算举步离开。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寇景文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夹克,没戴眼镜,面容冷峻,目光犀利,让叶紫不禁打了个激灵。

“寇医生,您……不是下班了么?”

“我回来找些文件。”寇景文说。“你方便进来一下么?有些文件你或许感兴趣。”

叶紫走进房间,一股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我正在看你的应聘简历。”寇景文示意她坐下,接着说,“你从英国诺丁汉大学护理专业毕业,来圣保禄医院之前,是在上海医科大学附属瑞城医院工作?”

“是。”

“作为我的助手,我希望你说实话。”寇景文抱着肩膀看着她。

叶紫的脸有些发白。“寇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三年前,上海市宏平医院脑外科,曾有这么一位护士,她勤奋能干,即将成为护士长,却因一次火灾,断送了大好前程。”

叶紫目光闪烁不定。“我没有去过宏平医院,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寇景文微微一笑。“你有权力也有理由去否认,可惜事实无法改变。”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叶紫面前。

叶紫面色惨白。那张纸是她在宏平医院的值班记录的复印件,上面还有她的亲笔签名。

“你想怎样?”她低声问道。

“我只想问一些事实真相而已。四年前的夏天,宏平医院曾接诊过一名据说是遭遇车祸的女病人,此人头部被重创,导致严重脑震荡并发解离性失忆症,当时接诊她的刘刚医生,现在在哪里?”

“刘医生是在我离开后才走的,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叶紫回答。

“你为什么离开?”

叶紫缄口不言,只把下唇咬得发白。

寇景文笑了笑。“那我们还是来谈谈那次火灾吧——别人都认为是意外,我却不这么觉得。那次火灾应该是有人纵火而伪装成意外。因为档案室里有那些人需要销毁的东西,究竟什么东西,不得而知。所以关于你,到底是真不知情呢,还是那些人的内应?”

“我不是内应,我是被冤枉的!”叶紫忽然抬头愤怒地说。

“如果说樊志宽安插你在我身边监视我,也是冤枉你了?”寇景文话题一转,针锋相对,“你不止一次偷听过我讲电话,也不止一次偷开过我的电脑,我的日程安排,你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樊志宽,对么?”

“对。”叶紫重又低下头去,“我是做过。”

“为什么?”

“我必须让樊志宽信任我,这样我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什么事?”叶紫的回答并非寇景文预料的那样,他不免有些糊涂,但口气仍很冷静。

“还我清白!”叶紫答道。她注视着寇景文,脸色恢复常态,神情分外冷冽。“我之前说过,宏平医院三年前的火灾,我是被陷害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就往下说。”

“好,我相信你。请继续。”

“那天我在值班,我去档案室查完病历后,我清楚记得我关了空调和灯,锁上的门。但十分钟后那里就起了火,警方调查说火的源头是空调,估计是电线短路。监控录像只拍到我进档案室,院方想当然认为是我操作不当引发火灾,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被迫辞职。”

叶紫停了下来,寇景文递了杯茶给她,她一口气喝下半杯,接着说下去。

“辞职后,我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就仔细回忆当天每个细节。我记得我去档案室的时候,楼梯口似乎有三个陌生人在窃窃私语,那时我没在意,以为是病人家属。火烧起来后,我见他们匆匆往大门口跑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很可能就是纵火犯。”

“为什么不和警方说?”

“那个案子处理效率出奇地高,在我辞职前,警方就已经结案了,我说也白说。”

“那么之后你怎么做?”

“那几个纵火犯窃窃私语的内容里,似乎有‘圣保禄医院’和‘转院’这些词。我想起在火灾之前,那位脑部重伤的女病人转院离开了,凭我的直觉,这两件事情应该有关联,就一路跟随到香港,应聘到了圣保禄医院。以我的海外经历和背景,在这里谋个护士的位置并不难。只是应聘的时候,我隐瞒了在宏平医院的工作经历,而在瑞城医院我也的确工作过一年左右,我在简历上把这段经历多写了三年。”

“然后你发现了那位女病人就是罗芷歆,接着你就想方设法接近樊志宽,试图找到他遣人烧毁病历的证据?”

“没错。只是不仅是接近这么简单。”叶紫凄然一笑。“我千方百计取得他的信任,包括成为他的情人和眼线。”

“找到证据了吗?”

“没有。”

一阵沉默。

许久,寇景文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你也很不容易。”

他把那份宏平医院值班记录复印件推到叶紫面前,“这个,你自己处置,我会保密。你以后可以继续向樊志宽汇报我的动向,假如你非这样不可的话。”

叶紫收起那份复印件,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寇医生,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我想我们是同道中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寇景文心头一凛。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他正筹划应对,叶紫慢悠悠开口说道:“你一直在研究罗小姐的所有病历,还去宏平医院调查,我想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你应该和我一样,也在找一个你所关心的真相。”

寇景文暗暗心惊,语气却很平静。

“你还知道什么?”

“罗小姐从2003年到2006年这部分的病历,是樊志宽和我一起伪造的。但我不想陷入太深,所以在这部分假病历上做了记号,就是在耐信这个药的后面逐个添加了FDA的新药申请号。”

“那些新药申请号是你另外添加的?”

叶紫轻笑一声。

“樊志宽的心思也很细密,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的本意是写从英国购进的耐信,耐信2001年就在英国上市了,写在2003年的病历上完全没问题。”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跟着樊志宽陷入太深。”叶紫喟叹一声,“再者,罗小姐拍戏摔断腿住院之后,我偷听到你在他病床前说的话。我猜出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有些同病相怜吧。”

“但这仍未阻止你成为他们的眼线。”

“向樊志宽和麦世希汇报的你的动向,也是我的好奇心作祟。我想旁观你们两方究竟想做什么。至于我汇报的内容,你心里肯定有数。你是个极聪明谨慎的人,但凡很关键的信息,一定不会被我知道;但凡被我知道的,一定不太担心别人也知道。对么?”

果然是同道中人。寇景文会心一笑,却很快想起另一个问题。

“叶紫,能否帮我一个忙?”

“你说。”

“宏平医院脑外科的护士并不多,罗小姐被送进去抢救时,你应该也参与了。”

“没错。”

“我需要你当年工作日志的复印件,有吗?”

“有。”叶紫补充道,“还很全。”

黎宛靖把车开到希云街,从那里慢慢逛到铜锣湾道,丝毫不但心碰到熟人。逛了一阵,她看了看表,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很空旷,估计是在洗手间或走廊这种地方。

黎宛靖跟着人群慢慢往前走,经过一个橱窗时停了下来,她通过橱窗玻璃的反射观察着身后来来往往的人。

“我已经到了。”

“十分钟后我到你那里。”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轻,也很清晰。

“你确定?”黎宛靖问

“确定。”

“OK。我会在Dior专卖店隔壁商铺最里面那个试衣间,并且保证那里没有任何摄像头,你想要的所有东西在墙上那个挎包里,那个店的人不多,你有足够时间。”

“谢谢。”

“可以问个问题吗?这关系到我们会见的必要性。”黎宛靖看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慢悠悠地说。

“问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东西扫描后通过网络发给你?却要这么麻烦?”

“我现在应该处于某些人的监视之下,网络是最容易泄密的东西,最传统的方式反倒最安全。明白了吗?”对方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你很谨慎。”

“很好。钱怎么给你?”

黎宛靖没有回答,对方在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对方轻轻喂了几声,大概以为电话断了。

“我在听。”黎宛靖应了一声。

“钱怎么给你?我是认真的,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黎宛靖的目光从橱窗移到天空,天蓝得透亮,没有一丝白云,显得很清澈。

“我的报酬,你已经给过我了。”

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把电话按掉,继续悠然闲逛。

麦世希揽着罗芷歆的腰在街上慢慢地走,为防回头率,两人都戴着大大的墨镜。不过铜锣湾道上的人实在太多,市民和游客摩肩接踵,不大会有路人特意对他们行注目礼。罗芷歆漫无目的扫视着街边橱窗,人有些懒洋洋的,麦世希注意到了这一点。

“Sissi,你累了?”

“没有,这里的衣服都一般,世希,我想去怡和街逛逛。”

“那里的人更多,你会不会觉得烦?”

“这里人也一样多,而且那里的商铺更多呢。世希,陪我去嘛!”

罗芷歆竟然千年不遇地对他发起了嗲,让麦世希惊讶之余有些欣喜若狂。

“好,我们就去怡和街!”

怡和街更加熙熙攘攘,商铺琳琅满目。罗芷歆牵着麦世希的手,饶有兴趣看着每家店面的橱窗,时不时停下来进店细看,偶尔还试穿新衣。每逢这时,麦世希就耐心在一旁等。有被罗芷歆看中的衣服,他总抢在她之前刷卡签单,这次罗芷歆没像以前一样和他理论,只微笑着在一边欣赏新到手的衣裙,好像很受用他的这份殷勤。

罗芷歆的这个转变让麦世希很满意。以前外出时,罗芷歆很少主动要求逛街,即使买衣,也坚决刷她自己的卡。这种坚决仿佛一道无形的水晶墙,让麦世希能清晰看见她,也能和她离得很近,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在另一个店里,罗芷歆又去试衣去了,她总习惯挑最靠里面的试衣间,那里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麦世希惬意靠在墙上,忍不住笑了一下,此时此刻,他倒很希望被狗仔队偷拍。

事实上他们这次也一定会被拍,消息早已被他悄悄捅给了媒体方面,他和罗芷歆这一路怡和街逛下来,每位偷拍者都会收获丰厚。

越是公开曝光的东西就越受牵制和约束,仿佛一件高度定型的紧身衣,定型程度只会增不会减,这份恋情最好能一直被媒体瞩目到订婚,这样结婚就顺理成章。

婚礼之后,任何人都不能再说什么,更不能改变什么。

一路逛了不少商铺,麦世希手上拎了一串大大小小购物袋。罗芷歆还在继续向前逛,最后停在一家内衣专卖店门前。

这家专卖店是法国名牌,价格昂贵,光顾这个店面的人也少,站在外面就可以把里面的品类看个清楚。

罗芷歆正专注审视着模特身上的样品,麦世希凑上前去,带着坏坏的笑容。

“Sissi,这个牌子不错的,不用在这里试了,直接买回去试给我看吧。”

话虽是带有玩笑性质的,不过他从心底也的确不希望罗芷歆在内衣店试衣。高档内衣专卖店试衣间里被偷按摄像头的可能性很大,逛街吃喝被偷拍不要紧,春光外泄可就尴尬的很了。

“买之前还是得试,这法国的牌子,Size未必合适亚洲人呢。”罗芷歆很认真地回答。

麦世希沉吟片刻:“你想试就试吧,不过……不过……”

“你放心吧,我不会贴身试的。”

罗芷歆明白麦世希的意思,笑着捏了一下他的手,推门走进专卖店,挑了几件不同款式的新货,走向最里面的试衣间。

那间试衣间的门紧闭着,罗芷歆似乎拿不准是否有人,在门口停了一停,抬手轻叩了几下门。

门开了,一个女人提着一件内衣走了出来。她的衣服是当前最风靡的紫色,戴着目前最流行的太阳镜,顶着现下最时尚的发型,她礼貌地冲罗芷歆点了一下头,走到收银台前付款。

每位接近罗芷歆的人都会引起麦世希的警觉,这名女子也不例外。但麦世希盯着她上下看了好几眼,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迹象。从外表和行为来看,这是位完全普通的顾客,唯一不太寻常的,就是这女人在罗芷歆身上停留的目光太短。

平时罗芷歆在大街上行走时,大概因为气质特殊或者长相精致的缘故,即使戴墨镜,回头率也不低。无论男女,与她迎面相对时,目光总要停留一阵。男士们在她身上自然停留得更长些,女士们至少也会端详片刻,而不像这女人那样只扫了一眼就掠过罗芷歆身旁。

是我太敏感了吧。麦世希自我解嘲地想。罗芷歆显而易见的依恋让他不愿意再去多留意这些所谓异常。

过了很久,罗芷歆才从试衣间出来,大概把所挑的内衣统统试了一遍。她看起来很兴奋,捧着这些衣服左看右看,最后全都买下,麦世希手上于是又多了一个纸袋。

两人离开内衣店往前继续逛,罗芷歆一面慢慢走着,一面掏出化妆镜整理额前刘海。

从化妆镜里,她看到那名紫衣女人急匆匆冲进店内,不一会儿拎出一个白色亚麻包,站在门口对店员笑道:“你们这里的新衣是靓呢,迷得我连包都忘记了!”

麦世希果然给罗芷歆换了脑科医生。其实也谈不上换,樊志宽从美国回来了,自然而然也就不再需要寇景文。罗芷歆再次去圣保禄医院复诊的时候,见到的是比以前更加发福的樊志宽。

“罗小姐,近一年不见,看起来您恢复的不错,而且比以前更漂亮了。”樊志宽的油滑不减当年。

“是么?谢谢。”罗芷歆微微一笑,“您的意思,是不是以后我就不必来了?”

“哪里哪里,欢迎您常来!”樊志宽讪讪笑着。

罗芷歆也笑着,但神情已经有些冷冷的。

“医生欢迎我常来,恐怕我消受不起哎!”

樊志宽张口结舌,只好继续陪笑,但额头蒙了层细密的汗珠,看起来油光发亮。

“我在说笑啦,您别介意。” 罗芷歆语气一转,变得温暖和煦,“其实呢,我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寇医生功不可没。这也多亏樊医生您推荐了他,我真的要谢谢您才对。”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罗芷歆维持着轻声慢语的说话风格,话题也顺水推舟。

“哦,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寇医生了,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呢?”

“Vincent最近请了一个月长假,你找他有事?”

罗芷歆作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有啊,他的蓝山咖啡豆味道真好,我想问问他是哪里买的,您知道吗?”

“不知道啊,罗小姐,我不喝咖啡,要不等我碰到他,我帮您问问?”

“太谢谢您了,一定要帮我问哦!”

各怀心思的人对话,就好比一个球被推来推去,力量和轨迹都大有讲究。推得不好,球就被轻松反弹回自己这里。罗芷歆无心和樊志宽周旋,只想套出一些寇景文的信息。不过她的确没有料到寇景文请了长假,莫非在回避她么?

从圣保禄医院回来后,罗芷歆整日情绪低沉,很少主动与人搭腔,除非工作需要。

而接下去几天却又特别繁忙,影片宣传活动、酒会和慈善晚会挤成了一团。所有围着罗芷歆转的工作人员也忙成了一团,麦世希则是忙中之最。

罗芷歆反倒清闲,一切都被安排得好好的,自己只需把那些精心设计的言语动作在这些公开场合表现出来即可,本质上也和拍戏差不多。从某种意义来说,片场无处不在,只不过没有导演喊停,确切点说,更像拍话剧,这比拍影视的难度更大,要求不能说错演错,否则第二天报刊上又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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