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荫候悄悄溜了医院。病房里憋得慌,再住下去,他怕腿伤治不好,又憋出别的病来了。他右小腿上的石膏绷带还没拆,裤腿不得不高挽起,石膏绷带完全暴露在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在街上很扎眼。
刘荫侯在一所老房子前停下来,上面贴着“迎接解放”、“古城新生”等的标语,他觉得别扭,古城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古”,新生个哪门子呀?古城有什么不好?老成持重嘛!你能让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换上一张娃娃脸?
他抬头看着老房子边上的城墙破了一个大洞,像一个人咧着大嘴哭,老房子边上正在盖新房,他也觉得别扭,心想,一个家,要讲究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城市建筑也一样,要讲究个秩序,城墙破了不修理,忙着在一边盖新房,没有新房,北平还是北平,没有了城墙,北平还是北平吗?他看着街上往来忙碌的人们也觉得别扭,北平变了,变得让人不待见了,那份老成持重没了,换上了浮躁和不安。
刘荫侯还没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他的眉头皱了皱,知道是老哥几个在等他。警察局被接管后,那几个老伙计都因各种原因被清退,没了养家的营生自然有情绪,时不常到他家来发发牢骚,刘荫侯懂得一个人不被需要时的苦闷,所以很同情他们,每次来,他尽量给他们宽心,还留他们吃饭。
老伴儿把刘荫侯扶进屋。屋里的几个人也站起来迎接,这些过去的黑狗子都没有刘荫侯幸运,失业后有的给人打零工,找不到事做就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
“哎呦!看给撞得,成瘸子了!”一个和刘荫侯年岁相仿的老警察说。
“你们怎么又来了?”刘荫侯脸上挂着不快。
“来看看你呀!”另一个年纪稍轻一些的壮年警察说,“听说你给汽车撞了,我们都是旧社会的糟粕,也不敢上医院去看你,怕影响你,到家里来看你,你还老大不乐意!”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给撞了的?”刘荫侯坐下问。
“北平这屁大的地方,出点儿事儿还不传得比风都快?怎么样?伤好些了吗?”老警察说。
“伤不重,快好了。”刘荫侯回答。
“腿瘸了,说不定会你也快和我们一样了,开出回家!”壮年旧警说,“以前我就说过,别看他们把你留下,那是暂时的,等你把他们都教会了,用不着你了,他们就把你给蹬了!”
刘荫侯不语,低头喝着老伴儿端给他的水。他虽然不言语,可壮年旧警的话也是他的担心,他内心深处是怕有那么一天的,一旦被公安局宣布辞退回家,他就彻底是一个没用的人了。被留用后,虽然他明白不会被重用,整天谨小慎微的,但多少说明自己对社会还是有用处的。
“听说,你挺给他们卖力气的。”一个旧警察问。
“卖力气也没用!他们就是利用你,不会把你当自己人!”壮年警察说。
刘荫侯不搭话,表情阴郁。见老伴儿用眼睛征询他的意见,是不是给这些人准备饭菜。刘荫侯放下茶水说:“今天对不住兄弟几个,我是回家来拿东西的,马上就得回医院去,今天就不留各位在家吃饭了,对不住了。”
壮年警察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站起来:“这话说的,我们是给断了活路,是穷光蛋了,可还没穷到非得上你这儿来讨一顿饭吃呀!”
“老刘啊!你变了!”老警察也由于失望而有些恼怒,“怎么变成这样了!没人情味儿了!真是的!”
其他人也表现出程度不同的不满,站起来随着壮年警察往外走。
“对不住了兄弟们!我的腿不灵便,不送了!”刘荫侯坐在那里说。
“你今儿是怎么了?”老伴儿见人都走了,小声问丈夫。刘荫侯不说话,白了老伴儿一眼。刘荫侯和老伴儿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参军后,打第一仗的时候就当了解放军的俘虏,脱了国民党军服,换上了解放军军装,北平解放后,随部队南下了。二儿子不听刘荫侯劝阻,和同学到国外勤工俭学去了,和家里少有联系。女儿淑娴自幼听话懂事,上大学后却变了样,参加学运后就更从淑女变成烈女了,整天在外疯跑。刘荫侯好生相劝,女儿却一会儿高喊解放全人类,一会儿斥责刘荫侯是反动军警,气得刘荫侯生平第一次严厉地训斥女儿:“江山社稷是男人的事,一个女孩儿家,求什么惊世业绩?!”刘荫侯命令老伴儿严加管教女儿,没事儿不准她出门。老伴儿不敢不听,女儿淑娴却趁母亲不备逃出了家门,一去不回,找也找不见。
“这次是大夫让你出院的,还是你又自己偷跑回来的?”老伴儿问。
刘荫侯“嗯”了一声。他在家经常“嗯”一声,它的意思是无限的,老伴儿可以理解为任何意思,也可以认为是毫无疑义。
刘荫侯喝了一会儿水说,“忘了告诉你了,我看见淑娴了。”
“你看见咱闺女了?”老伴儿端暖瓶的手抖了一下,“在哪儿看见的?你怎么不叫她回家?”
“封闭窑子的时候。”刘荫侯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看见我装作不认识,我也没当着人和她说话。她改名了,不叫淑娴了,叫黎嘉了,现在在生产教养院工作。我劝她回家,他说和咱断绝关系了,要走革命道路,不回咱这反动家庭了。”
“不回来了?”老伴儿放下暖瓶,闷头坐一旁不语。
刘荫侯放下水杯说,“我的断金呢?给我拿来。”老伴儿站起来,往北墙的条案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