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天我从一个巷子里穿过。这个巷子因为在城市规划中要扩展成大街，两旁的住户全都搬走了，低矮的楼房卸去了门和窗，像一个个张着大口的巨大野兽，阴森森的，巷子里到处没有人，我不禁有些胆怯。一会儿，我看见从远处的一道门里走出来四个小孩，心里就不那么紧张了。那些小孩和我迎面走着，我渐渐看清楚了，他们大的有十四五岁，小的只有七八岁，身上很脏。我心里疑惑着，在城市里怎么还有这样的孩子呢？难道他们的父母不管他们吗？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他们忽然四个人八只手猛地抓住我的裙子。我大吃一惊，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们操着河南话叽叽喳喳的说过不停，我好容易镇静了一些，才听清他们说的是：“给点钱吧，给点钱吧……”
原来这是一群乞丐。我经常在报纸上读到，那些乞丐其实家里都很富有，是装出可怜相来利用人的同情心骗钱的。我不愿意给他们钱，可是他们抓住我不放，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看来不给是走不掉了，我只好问：“你们要多少钱？”同时心里想，这哪里是要钱呀，简直就是打劫。
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说：“随便你给多少吧，阿姨。”
我拿出一块钱给他，他接过了，脸上露出不满意的表情来。他们放开了我，我走了几步，听见他们在身后议论说：“穿得那么漂亮，才给一块钱，好小气！”我火气直往上窜，转回身去瞪着他们，他们中不知谁哼了一声，然后一起走开了。我想骂他们几句，又想到在这冷巷子里如果他们纠缠起我来，我毫无办法，只好忍了。我走着走着，就到了刚才那些孩子们从里边走出来的那一撞破房子了，我想，难道他们住在这儿吗？如果是住在这里，那就是无家可归的真乞丐了。我想去看个究竟。我走进大门去，一阵刺鼻的臭味传来，原来有一间房子里有很多大便，看来他们是把这间房子当作厕所用了。我走上楼去。楼上向走廊开着三道门，我走进第一道门，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大叫一声！
屋子里到处铺着硬纸板，纸板上面凌乱地堆着两三张破烂污黑的棉絮。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在不住地来回滚动，他的身上和身边的纸板上全都是血。这是一个男人，他穿着破烂的裤子和看不出颜色来的旧背心，他用手捂着腹部，一会儿把身子卷成一团，一会儿又伸直了滚来滚去，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我被吓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清醒了一些，我用尽量大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他早就发现我的到来了，他看我两眼，没有说话，继续作着各种痛苦的姿态来。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他大约六十多岁，他用手捂着的地方不停地冒出血来，而在他头边上有一把沾满血的水果刀。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些孩子在这儿干了些什么，一定是他们在这个老人的腹部捅了一刀。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这样穷凶极恶！我对着这苦痛不堪的老人束手无策，只好打了110报警，想想又打了120急救电话。
那老人越来越不行了，我很担心他会在警方到来之前死去。我走到他头边蹲下来，问他需要我帮什么，他睁开眼睛来看着我，用一只手对我比划着。我看了半天，才明白他要一支笔。我给了他，他又要纸。他艰难地转过身来俯卧着，把我给他的笔记本放在地上，用沾满血的手在上面写着什么，他把笔记本弄满了血，我看不清楚他写的字。一会儿，他忽然头伏在笔记本上，整个身子一动也不动了，笔也丢了。
老人毕竟在我面前死了，我脑里空洞洞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时候传来了警笛声，我赶忙冲出门去向还在远处的警车大声叫着挥手，我害怕他们不知道出事的具体位置。警车不知道看没有看见我，这时候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原来刚才见到的那四个孩子已经上楼来了。我吓坏了，不知道这一群小歹徒会拿我怎么办。我惊慌中不由自主地退进屋里去。那些孩子也进来了，他们看见了老人的尸体，大声叫着“爷爷”，跑到老人的尸体旁便去，一个个都蹲下来摇着尸体嚎哭。
我没有想到老人原来是他们的爷爷。那么他不是他们杀的了？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呢？凶手现在在哪儿呢？我正紧张而疑惑着，忽然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冲到我面前来，指着我大声问：“你为什么杀了爷爷？”
“我没，我没……”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在他的逼视下一边啰嗦一边退缩。
那男孩忽然跑到尸体旁边，捡起地上的水果刀，然后回头凶狠地向我扑来。我吓得连呼吸都停止了，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毫无办法。这时候忽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我被震得跌坐在地上，差点晕了过去。我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候发现自己满身都是汗水，感觉要虚脱了。不过我看清楚了，是警察已经进来了，刚才那一声便是一个男警官大声吆喝持刀的孩子，阻止他行凶的。那孩子果然停止了对我的攻击，却向警察告状，说我杀了他爷爷。我急忙向警察申辩自己是无辜的，并且告诉他们就是我打的报警电话，警察一时也弄不明白，便叫我们都站着别动，他们当中的两个人去察看尸体。我害怕自己说不清楚，真被当成了杀人犯，那可就什么都完了。警察好容易拍完了照片，然后把尸体脸下面的笔记本抽出来，看了一会儿问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这是谁写的字？”
那孩子仔细看了，说：“是爷爷写的，爷爷你怎么这样呀……”说这又哭开了。警察不允许他发出声音来，他便只好抽泣，身子一动一动的抖得厉害。警察又问笔记本是谁的。
“我的，”我说，“上面写着什么？”
警察把笔记本递给我看，上面写的是：我不愿意连累这些孩子，我自杀了。我这才知道老人是自杀的。这时候警察问那些孩子的话，我在旁边听了，才知道这些孩子都是人贩子从河南拐卖到这个城市来当小偷的，后来他们从控制他们的“老大”手里逃了出来，把这里的破房子作为安身之所。他们在这里遇到了先住进来的这位老人。老人又聋又哑，双腿瘫痪，每天爬着出去要饭。孩子们来了之后便不许他出去要饭了，由他们来供养他。老人近日生病了，孩子们本来想凑钱给他治病的，谁知道他不愿意，便自杀了。
原来这些孩子这么可爱，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事后警察把他们送到了市救助站，并且帮助他们联系到了河南老家的家人。四个孩子被家长接回去的当天，我去火车站送了他们，给他们买了很多礼品。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和他们通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