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木叶萧萧。
竹林中大多是竹,树林中大多是树,但自然也会有别的东西,就例如这座茅屋。
屋顶是干枯茅草所铺,围墙是半腐旧竹筑成,烟囱是干裂泥巴造就,木门枯裂,门前是几块满布青苔的怪石,看似有些年头了。
茅屋应该很老了,但屋里的人应该是新来的。
木成舟一行三人来到门前时,正有几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冒出。
但看见茅屋里的场景,三人都呆住了,两个小孩更是吓得脸色苍白。
屋里两个桌子,一个桌子上围着的四人,就仿佛定住了一般。四人两男两女,身着粗布麻衣,一人正要倒酒,另一人推辞不受,两个女人则羞答答的吃着菜,面部表情栩栩如生,但他们全部如泥偶一般定格在这一刻,包括菜里升腾的热气,和那悬而未落的一滴酒。
另一桌上,有三个人,两个茶杯,茶杯全在桌子上。
一个黑衣女子,云轩虽然害怕,但还认得她,因为她免费赠送了云轩一掌,是幽小狐,她显然能动,一笑倾城,还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还有一个瘸子,拄着一根乌金拐,表情肃穆,他一手压着桌子,一手拿着茶杯,和桌上另一个人动作相同。另一人一袭墨袍,五十年纪,精神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刀。
一种怪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但当木成舟看见墨袍老者时,却失声叫道:“林门主!”
墨袍老者眉头紧皱,但目光仍然紧紧锁住对面的瘸子,缓缓应了一声:“嗯。”
场面似乎凝滞。
云轩偷偷戳了戳雪小叶,两人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惊骇。
幽小狐妩媚一笑,打破了静谧,如石子坠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她道:“师父,这可怪不得徒儿了,都怪您时运不济,招来了几个祸星,竟然是您先开口说话了,当真是……”
拄拐瘸子表情僵硬,接口道:“天意。”
“哼哼,妖言惑众”木成舟怒极反笑,大袖一甩,枯瘦的手掌伸了出来,气血涌动,掌心处生出淡淡毫光,掌指之间,罡风回旋。
木成舟当即要大步过去,林天衣眉头却皱的更紧,拿茶杯的手更是微微一颤,他沉声道:“别过来。”
木成舟闻言,神情一滞,脚步立时顿住,问道:“什……什么?”
瘸子冷声道:“不知所谓!”
“你说什么?”木成舟心里怒火更炙,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厉声道:“好个魔教妖人,自我入剑宗,还没人敢如此辱我!”
说罢,手上青光更盛。
林天衣急声道:“我们正在斗……”
说到一半,林天衣的话竟然戛然而止,但观其神情,显然有几分动容。
幽小狐声音果糖一般甜蜜,她道:“老腐儒,你不是佩服我师父吗,怎么不敢过来呀?”
木成舟脸色变幻,明显意识到了一些异样,片刻后,木成舟面色大变,手上青光也是散去,忍不住脱口道:“你们正在斗法!”
幽小狐嘻嘻笑着,另外两人更是连动都没动。
斗法固然多见,比拼法力的方法更是多种多样,但林天衣与拄拐瘸子斗法,这方法实在新颖的很。
幽小狐故作惊讶,掩口道:“老腐儒竟然猜得出来!”
木成舟冷笑道:“哼。”
幽小狐娇笑道:“木老头你几岁啦?”
木成舟只不理会,眼睛瞅着定住的四人,突然笑道:“不愧是黑水辛宗主,黑水定身大法果然厉害,居然对凡人下手,果然是一代宗师啊!”
瘸子一张脸蓦然涨红,张口大骂道:“放你娘的屁……啊!”
木成舟毫不在意,他笑道:“真是臭不可闻。为什么在‘屁’后面还加个‘啊’?莫不是你娘的屁,让你给闻了去……啊?”
瘸子脸色又变,转成了紫红,虽然他依然一动不动,但能感受到,他心里有火山欲裂,即将发作。
幽小狐嫣然笑道:“辛门主别中了木老头的计,你若赢了这一局,将来的好处还会少了吗?但你要输了……”
恩威并施之下,那瘸子的气息果然渐渐平息,木成舟心里却道了一声“厉害”。
幽小狐眼神香艳,她又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木老头今天真多话,是不是寂寞难耐,要让小女子找几个姐妹,给你暖暖床,一解相思之苦啊?”
“你……魔教妖女,不知廉耻!”木成舟老脸羞得通红,一只枯手指着幽小狐,却再说不出话来,只得“哼”了一声。
一旁云轩迷惘问道:“小叶,他们在说什么?”
雪小叶嬉笑道:“神仙姐姐要给师父找个婆娘呢!”
云轩惊喜的点点头,木成舟却暴怒道:“两个小孩,胡说些什么?”
云轩一惊,吓得不敢说话,雪小叶胆大,偷偷在云轩耳边说道:“师父恼羞成怒啦。小轩,我已经明白斗法的规矩了,一个人先说话,另一个要多说一字,你看我怎么帮那林门主,打败那什么辛门主。”
雪小叶着实聪明,已说对了几分。两人都手压着桌子,是想运功吸住对方的茶杯,两人都手拿着茶杯,是想运功撷取自己的茶杯,谁先喝到茶,那便算谁赢了。
斗法看似简单,实则艰难,承载两人功力的,仅仅是一方木桌,两人俱是功参造化之辈,法力何等强大,而木桌不碎,则两人用劲之巧,恐怕已然入微,更是耗费精神。
两人必须说话,后说者多一字,又多吐出一口元气,更加了一份艰难,林天衣先说一声“嗯”,元气先泄,而后渐减,最终殆尽,自然是吃了亏。
林天衣苍白的脸上,渐渐变得渗血一般铁红,双手也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见状,幽小狐佯装关心道:“师父,不行您就别硬撑了,大不了咱们就认输嘛,反正还有两轮呢!”说罢,自顾以纤手掩面,作娇羞状,格格地窃笑起来。
“这魔女怎么这么狠毒,对师父也这么无情”云轩暗暗想着,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愤慨。
雪小叶却跟着笑起来,他道:“仙子姐姐,还记得我吗?”
幽小狐惊奇道:“你不是小杂种吗?”她模样看起来无比真诚。
雪小叶表情兴奋并且意外,道:“仙子姐姐竟然还记得我,我就是死了也甘愿,但今天得见姐姐仙颜,却又不舍得死了。”
幽小狐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雪小叶道:“我若是死了,又怎能再见着仙子姐姐呢?”
幽小狐听得心花怒放,她的确是极美的,尤其是现在她已摘了面纱。
她二十年纪,亭亭玉立,就如清荷,恬淡窈窕,容颜倾城,一双美目清澈如水,一张脸蛋精致如画,唇若朱点,眉似墨画,只叹本是瑶宫仙子,又为何谪落人间。
不过,本来她有九分城府,现在确是十分开心。这自然不是因为雪小叶模样俊俏,也不仅是因为这番甜言蜜语,更是因为雪小叶的模样,这且不提。
幽小狐正自开心,雪小叶接着道:“不过这劳什子黑水宗主,可就烦人的紧了,你看他断了一条腿,以为拿条黑棍子就能接上吗?”
拄拐瘸子闻言大怒,直想拿起乌金拐,把多嘴孩子的脑袋给敲碎,却忍着并不发作,只因林天衣须得说七个字,时间已快到了。
但雪小叶并不罢休,他道:“我看这瘸子必定好吃懒做,干脆也别叫他什么黑水宗主了,直接叫他做黑水母猪,岂不合适。”
云轩闻言好笑,与雪小叶一起捧腹大笑,偏偏笑容极为夸张,两人都笑得站不起腰来。
瘸子性情暴躁,再也不想忍受,他一声怒吼:“无知小儿,我活撕了你。”
话音刚落,手上元气紊乱,只听“轰”的一声,木桌爆碎,漫天木屑如破碎雪花纷飞而落,堆积满地。
木桌碎,胜负已分。
林天衣已然胜了,哈哈大笑,连呼:“妙计,妙极!”
竟然输了,瘸子傻愣愣的呆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继而脸色铁青,阴森道:“外人搅局,我这就认了,但若不剐了这俩多嘴崽子,我辛老三也不必称作黑水蛇了。”
话语刚落,瘸子探手出袖,虚空一抓,杯中茶水倏地破空,夹杂着尖锐刺耳的破风声,急射向云轩二人。
木成舟如临大敌,一声道喝,他一袭青袍宽厚,浑身元气激荡,全鼓入袖中,仿佛蕴含有极大能量的利剑还鞘,袖里剑气纵横。
“袖中剑”木成舟冷冷一笑,袖袍大挥。
不同于袖里乾坤的须弥芥子空间之法,袖中剑是将剑气逼入袖中,忍而不发,直至达到一个临界点,衣衫欲裂,真元欲尽,此时挥洒剑气而出,必然石破天惊。
只是木成舟胸口受掌,真元难以为继,控力也差了稍许,几丝剑气溢出衣袖,空气之中凭空多了几许肃杀。
袖里剑气出袍,如漫天急雨咻然疾射,沿途枝叶破碎,浩荡而来。
茶水本柔,剑气本利,两者交错而过,茶水溃散成万点水滴,如落英缤纷而落。
袖中剑本是剑宗神妙法门,但瘸子辛老三却不屑一笑,心道:“或许剑宗的萧无邪来了我还会怕上几分,就凭老腐儒这两下子,难免要成为我老辛的杖下肉泥。”
想到得意之处,辛老三竟然笑出声来,也忘记斗法输了,直到剑气逼来,才不紧不慢拾起乌金拐。
拐身通体乌黑,上有龙蛇盘踞,辛老三扭着黑拐,元力涌动之下,拐上龙蛇便如活了一般,凶恶狰狞,驾着层层如墨的黑雾,魔威浩荡。
辛老三法力的确不凡,一根乌金拐,一卷一收,使的密不透风。剑气如雨,黑拐如龙,辛老三舞得黑龙如墙,拐影幢幢,剑气难以近身,竟然全部消融。
辛老三更加得意,表面却不漏半分,负手而立,一派高人形象,冷哼道:“剑宗也不过如此,这俩小崽子我杀定了!”
说完手下不慢,乌金拐遥遥一指,林中光线暗淡,冷风飕飕,一种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
原本洒在地上的茶水,竟然时光倒流一般,缓缓升起,在暗淡的光线下,折射着幽黑诡异的光泽。
“疾”辛老三冷喝一声,空中静滞的水滴如有灵性,漫天腐雨,射向云轩二人。
木成舟面色陡变,急忙护住云轩二人,,身形暴退,却不料正撞上了身后大树,不能再退。
水滴越逼越近,木成舟无奈停下,体内真元喷涌,浑厚的元力遍布周身,青袍鼓起,更是紧紧包裹着云轩二人。
黑色水滴越近,转瞬竟已到了身前。
黑色水滴在云轩眼中放大,越发幽黑吓人,云轩身子颤抖,不敢直视,不自主的闭上了眼睛,他心里害怕,他想着:“这便死了么?我还不想死呀!”
会死吗,生命毕竟不是昙花,正要绽放,就要枯萎,毕竟才刚刚开始,又怎能匆匆结束?
终于在此时,奈何桥畔,荡胸生层云的那声长啸。
有一些东西终究是难忘的,尤其是在生死之间,越想忘记,越要回忆。
那一声长啸,清越如猿。
啸声还未绝,黑白两道极光已脱手而出,如两条游龙,嘻戏争珠,相互追逐,后发而先至,好似阴阳割昏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