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异光如阴阳两鱼,瞬息卷来,掠过点点漆黑腐雨,星河倒转一般,咫尺之间,云轩甚至已嗅到刺鼻的气味,只在毫厘,却已千里之外了。
腐雨倒射,全部莫名的逆转,漫天腐雨全然落在旁侧的古槐树上,而后渗入。
云轩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时光流转,那棵古槐渐渐干枯,似乎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形销骨立,最后腐烂成截截朽木,满地死寂。
辛老三脸色阴沉,震惊道:“这……这就是逆转阴阳吗?”
林天衣道:“皮毛而已,还得多谢魔尊那一掌。”
说完,他脸色陡变,面转殷红,一口鲜血“噗”的一声吐出来,洒了满地的凄艳斑驳。
“林门主,你没事吧!”木成舟急忙走向前来,扶住林天衣。
“无碍。”林天衣摇摇头,一手抚胸,声音俨然有了几分虚弱,他开口道:“辛瘸子,看在我的面上,不如就放过这两个孩子。”
辛老三沉默良久,苦笑道:“我不如你。”他又抬头看了云轩二人,不屑道:“我虽输了,却还不至于如此小气,区区无知小孩,既是你说放了,那放了便是。”
幽小狐抚慰道:“辛门主已经尽力了,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辛门主用的是真本事,比某些人却要好多了。”
她暗有所指,效果却恰恰相反,雪小叶得意洋洋,辛老三却是苦笑连连。
木成舟冷哼一声,幽小狐又笑道:“师父您果然厉害,受了……他一掌还能撑到现在,又悟出了些道理,不愧他说您是可塑之才,徒儿都要佩服呢!”
木成舟冷声道:“说着些有什么用,弑师叛道,嘿嘿。”
幽小狐敛了笑容,正色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是如何也不敢伤了师父的。”
弑师自然是不可行的,就是不知道眼看别人伤了她的师父却不去救,还在不在此列了。
林天衣叹道:“你有这份孝心,也不枉我教你这几年呐!”
木成舟声音也是略加柔和,他道:“既然如此,那林门主便与我先走可好?”
林天衣摇手道:“不妨,三局比完再走不迟,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想先讲个故事。”
林天衣面色祥和自然,众人不敢忤逆。
林天衣平静道:“前些年,我在山上待得厌烦了,就和你师娘下山,权当游玩,对了,那时你师娘还在这世上,你师娘待人是很好的,可惜……”
云轩万万想不到,幽小狐也会悲伤。
幽小狐悲戚道:“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比师娘更好的女人,师娘待我像亲生女儿,我死也不忘。”
林天衣点点头,缓声道:“那就好,我在山下遇见你时,你正被“淫公子”灵如怨追上,我见你可怜,多事救你一命。”
幽小狐平静道:“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林天衣并不反驳,他接着道:“我救你上山,教你道法,只是忘了先教你怎么做人,是我之过。”
幽小狐一脸冷漠,眼圈却渐渐泛红湿润。
林天衣道:“我为使你平复心境,也算我多管闲事吧,我追杀灵如怨三千里,眼看便要诛杀了这祸害,辛门主却冒了出来。”
辛老三苦笑道:“我虽然佩服你,也不服气灵如怨行事狠辣不留生机,却唯独不能让别人杀了他。”
林天衣并不理会,笑道:“我不能给你报仇,本来心里一直惭愧,但事实既非如此,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幽小狐道:“弟子惭愧。”
林天衣抬头,望着飘落的枯叶,竟然有些哽咽,道:“我视你为衣钵传人,倾囊相授,你天资卓越,南山他们全都服你,反正天衣门最终也是你的,只是蚀骨丹伤人,过些时候,就给了他们解药吧。
尤其是小月,她任性些,你也知道她是……你是师姐,多迁就她些。”
一滴晶莹泪珠划过脸颊,云轩更想不到,幽小狐会哭,但他转即相信了,因为他的心里也已蓦然心酸。
残酷无情才是修真界吧!都说红尘妩媚,只是江湖几多事,人生几多愁,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若非无奈,何必江湖?
枯叶又落,浮萍无根,就宛若这坎坷的人生啊!
但这怎么算得上坎坷?
“哈哈哈,一群妇人!”辛老三放声狂笑,夸张至极,简直像是怒嚎:“这算什么,我也想讲一个故事,只是我这故事要比你的有趣了十倍。”
林天衣点头道:“洗耳恭听。”
辛老三道:“那年正邪交战正酣,咱们还年轻,但我已闯出一些名气,黑水蛇的名头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林天衣道:“如雷贯耳。”
木成舟却冷笑道:“恐怕是臭名昭著吧!”
辛老三阴冷一笑,一股水汽从手中生出,迅雷不及掩耳,向前点去,电石火花之间,水汽弥漫,他已弹出三指,木成舟和俩孩子身如雕塑,和原先四人一般,定在了原处。
辛老三面色如常道:“我把老腐儒的耳识也封了,这故事,正道中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林天衣点头道:“黑水定身大法名不虚传。”
辛老三嘿嘿笑道:“你不怕吗?”
林天衣仿佛听见了可笑的事,他笑道:“喝醉酒的人怕喝酒吗?”
辛老三大笑:“当然不怕。”
林天衣平淡道:“既然我身上已经缚着一条铁链,还怕再捆上一根绳子吗?。”
幽小狐已经完全变成了原来的幽小狐,她轻笑道:“师父何出此言!”
辛老三却点头赞同,但他的故事还没开始讲,于是他道:“那年我运气不好,正道有个天求我,咱们邪道的人都怕他,嘿,就我不怕,但那一战后我却怕极了他,那时百花谷还有,小师妹也是在那时候死的。”说到这里,辛老三面色悲切,忍不住声音哽咽。
林天衣道:“我好像听说过,黑水宗首席弟子和百花谷仙子已经定了婚。”
辛老三道:“那就是我俩啦,现在看来,以前在黑水宗的勾心斗角又算什么,天求我领着人上打上山门,若不是师兄弟们拼死护着我,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以后我看见正道中人就忍不住要杀光,小师妹临死前还叫我少造杀戮,要不然老腐儒早就死了。”
林天衣叹一口气,道:“少杀人毕竟是好的,只不过这故事似乎并不有趣。”
辛老三并不反驳,继续道:“我浑身染着同门的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们却不肯放过我,那时候正是冬天,北风冷得像刀子一样,我还不能辟谷,几天不能吃饭,真是又冷又饿。有人来了,我害怕就躲进水里,他们走了一个时辰,我才敢出来,一出来就是一层冰附在了身上,那滋味,我这辈子也不想再尝一次。”
林天衣微笑道:“看来黑水宗在御水之道上确有独特的见解。”
辛老三道:“这自不必你说。我从水里出来,却又碰上了一人,他跟我一样,看我的眼神就像野兽,恨不得要吃了我来充饥,他自然没吃我,我也没吃他。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干粮,给我一半,干粮硬得像块石头,但我一口就吞了下去,又吃了一口雪,这才没死。那时候人命贱的就像一块干粮,但他把一半干粮分给了我。”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说有人要杀他,我该怎么做?”
林天衣叹息道:“自然是拼了命也要救他。”
辛老三笑道:“你知道那人是谁?”
林天衣也笑道:“能听到一个这么有趣的故事,也不枉我追杀他三千里了。”
辛老三道:“这故事的确有趣,这些年来,我自称辛老三,就是不想忘了这段恩情。”
林天衣诧异道:“那你应该叫辛老二才对,莫非救你的有两个人?”
辛老三笑道:“自然不是,故事我只讲了一半,斗法也才比了一局,想听另一半,再比一局不迟。”
幽小狐也袅袅起身,娇娇笑道:“第二局也很简单,辛门主现在把那四人定身术解开,我只杀不仁不义该杀之人,师父您说剩下有几人活着?您若说对了,三日之内必不为难师父;若连输两局,那就请师父以后做他帐下大将,如何?”
这应该不是多么难的。
林天衣却叹息尤长,道:“我说活四人,我若输了,你惩罚那该杀之人也就罢了,杀人就不必了。”
幽小狐落落一笑:“敢不从命?”
辛老三只是大袖一挥,一滴凝滞的浊酒滴落,座上四人竟然发觉身体可动,都慌忙跪下身来,连呼“神仙老爷”,语气恭敬惶恐。
黑金镶边袖里探出一截玉藕皓腕,纤纤玉手缓缓伸开,两粒赤红丹药在掌心滚动,灿灿发光,丹药浑然天成,龙眼大小,气味浓郁馥香,诱人心神。
幽小狐笑道:“这里有两颗仙丹,尔等已身中剧毒,丹药只能救两人,若不嫌少,你们便分了吧。”
四人两家各颤着手取了丹药,谢过了神仙。
幽小狐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戏一般。人生百态,不就是一场戏剧吗?人生如戏,喜悲参半,做人记着喜,忘了悲,遇事一笑也就是了,只可惜总是看不透!哈,又有谁看得透?问谁能笑看泪眼,只是恨喜剧如悲。
一个女子是稍瘦的,她委婉而执着,一手拿着丹药只是哭。
男子脸色阴沉不定,似笑非笑,分明控制不住奇怪的表情,小心问道:“娘子……你看,这丹药该谁吃好呢?“
女子泣道:“夫君,夫君,妾身不祥,不能给咱们家添上子女,你却不能不肖,便吃了仙丹,再找个女子给赵家传宗接代,也就是了,只盼夫君日后还能记着妾身,不忘旧恩呀!”
男子厉色夺过丹药,干笑两声,神色尴尬道:“娘子说的是,娘子情深意切,为夫这就吃了仙丹。”
那男子慌忙不迭,一口吞下丹药,大为放心,似乎天空也没了乌云,看着妻子悲戚,皱眉安慰道:“仙丹也未必能管用,你还哭什么?”
不知怎的,那女子哭得更加悲切了。
林天衣仰天长叹,摇头不忍再看。
幽小狐心道:“天下还有似……这般深情吗?”
情到深处,蓦然心酸?那么,是谁情到深处,又为谁蓦然心酸?
另一边却热闹极了,这女子是稍胖的,她刚烈而坚毅,双手防备,珍宝似的紧护着丹药,泣道:“咱们孩子命苦啊,仙丹本来是给你吃的,但我怀了孩子,只能委屈夫君了,妾身不肖啊。”
男子涩声道:“那是应该如此,娘子吃了是好的。”
女子眼泪汪汪,稍作犹豫,就要吞下,道:“将来咱们孩子一定记得夫君大恩。”
男子眼神诡异而奇怪,声音颤的可怕,道:“是……是么?我……”
男子突然暴起,像索命的厉鬼,发着凄厉鬼嚎般的声音,劈手夺过丹药,慌忙囫囵吞下,仓促之下,却卡在了喉咙,声音含混不清,疯狂道:“呵……呵,我吃……不……能,死……”
男子双手猛掐着喉咙,脸上血一般通红,青筋暴起,疯狂呜咽的声音就像恐怖的怪兽在嘶吼。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曾经枕边耳鬓厮磨的人,他可怕得让人感到陌生。
山风吹拂,枯叶凋零。
穿林秋风,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叶落,谪入凡尘,挟着痛彻心扉的冰凉。
琴弦已断,谁来听琴音?
独看明月,如今还垂泪?
所谓情深意切,成了过眼云烟。
“唉……何苦来哉!”叹声悲哀而怜悯。
林天衣伸手拍在男子身上,男子“咳、咳”两声,一颗赤红丹药吐出口来,在地上骨溜溜打着转。
辛老三袖袍一挥,那狰狞的表情,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旋即定格,他自己冷笑不语。
秋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