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除夕。
西冷峰的年夜饭,一如平时,并不丰盛,四菜一汤却也简单美味,都是大师兄蔡景斌与宋盼的拿手好菜。
楚彦棠渐渐觉得,这里有了家的味道,而对于上官凉宫的神烦属性,他也开始像慕容冰清他们一样,免疫了。
饭桌上依然像往常一样平静,只要是上官凉宫还没吃完饭,大家都不太说话。只有蔡景斌和宋盼两人,互相给对方夹菜,秀着恩爱,而梁澈这胖子的脸上则还是带着一贯的坏笑,吃着饭,抖着腿。
上官凉宫吃得很少,也吃得很快,他吃完后,就要照例开始询问弟子们一天的修行,解答他们的疑惑。所以每当听到碗筷被放下的声音,他们心里都会习惯性的咯噔一下。
上官凉宫第一个问慕容冰清道:“老五,那件法宝可有掌握了?”
慕容冰清支支吾吾的说道:“这个……那……用得还可以。”
上官凉宫训道:“什么叫还可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到底用顺手了没?有不明白的要问。”
慕容冰清说道:“师尊,那法宝也太……那个了吧,谁会用袖子当法宝啊?软不拉几的,只能抽一下,一点都不好用。”
上官凉宫说道:“我特意让你黄师叔帮你设计了这件法宝,就是让你从以柔克刚之中,学会一点温柔。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凶神恶煞的,就知道耍脾气斗狠,像话吗?人分为男女,就是为了辨明阴阳。像你这般,就是邪阴冲阳,和娘娘腔差不多,都是不能坚守己道,若是继续这么修炼下去,迟早要走入偏门。”
慕容冰清撇撇嘴,说道:“师尊,你怎么能拿娘娘腔那种恶心东西,和我比呢?我只不过是性格刚烈了一点,有什么大碍,是你偏要给我一双袖子做法宝,我用不来你就说我。我精通十八般兵器,为什么不……”
“住口。”上官凉宫的语气很平淡,但对于慕容冰清来说,却有千钧之力,他继续说道,“一件法宝最大的功用,不是威能赫赫,而是符合主人的心性。老五,你脾性太差,若不收敛改善,怕是难以突破顺天境。所谓修行,不只是练气,心性不够完满,即使修为到了境界,也驾驭不了。”
慕容冰清扫了眼自己的师兄师弟,只好点了点头。
上官凉宫说道:“人生而有男女之分,譬如天地阴阳,不守本分,就是逆道而行……”
慕容冰清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上官凉宫的训斥才刚讲完:“我等天宗仙人,世代侍奉天道,倘有违背,就是天诛地灭的下场。你们都听明白了吗?尤其是老五。”
慕容冰清点点头,用没精打采的语气说道:“谨遵师傅教诲,我一定会继续研究那件法宝的。”
上官凉宫说完,就又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梁澈和石振波。石振波正襟危坐,随时准备答话,而梁澈则立马停下了碗筷,看向了上官凉宫,嘴里的饭还没吞下去呢。
上官凉宫看了一会,目光有些冷,梁澈赶紧说道:“师傅,我最近可乖了,没惹是生非,而且,还把外门的秩序搞得可好了。应该没事吧?”
上官凉宫说道:“老三,你什么时候,可以少贪玩一点,勤加修炼呢?你看看自己师弟,包括老六,他们入门比你晚这么多,很快就要追上你了。过了今天,又是一年了,你自己反省一下,这一年,你收获了多少,又明白了什么?”
梁澈被问得一时语塞,苦着一张脸,半响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辩解,让一旁的楚彦棠看得直想笑。
上官凉宫面无表情的伸出左手,搓指起火,随着他的手掌慢慢摊平,他的掌中便出现了一朵跳动的火焰。他说道:“老三,来夺火。”
梁澈自然知道,这是在考验他的控火术,他哪能在这种时候露怯?只见他捋起袖管,手上掐诀,真气一运,便以一股无形的吸力,笼罩上了上官凉宫掌心的火焰。
火焰没有半点异动,桌上的碗盘却跳动了起来,楚彦棠看得有些担心,一转眼,那火焰忽然就到了梁澈手里。
上官凉宫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右手做了个手势,楚彦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见原本还有些得意的梁澈,立马沉下了脸,左手拿起一根筷子,右手一抖,火焰就绕到了筷子上。
楚彦棠屏气凝神的注视着梁澈,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却见他掐起手诀,那朵火焰顿生变化,竟化作龙的模样,张牙舞爪,做起了动作。
楚彦棠看得目瞪口呆,正想大呼叫好,忽然,那支筷子就被烧成了灰烬。
梁澈低下了头,等着上官凉宫臭骂,谁知,上官凉宫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用一贯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火,虽然是炽烈之物,但只有恒静之心,才能掌控。越是躁动,越是会被火反伤。这一点,我从你十二岁,教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听进去。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之后,上官凉宫又瞄向了石振波,但他只是随口问道:“这一年,刑堂有累积下什么疑难案件吗?”
石振波说道:“启禀师尊,还有两件案子,但我会尽快查明真相的。”
上官凉宫说道:“抚林城的案子,不必查了。宗主和其他各宗已经商谈出结果了。”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但楚彦棠听到“抚林城”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无比震撼,他非常想要询问,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敢说,这个小城,曾经收藏了他的所有。
上官凉宫停顿了一会,说道:“老四,不要总沉迷在虚幻之中,书里固然有前人的智慧,但路永远是在你脚下。神州之大,四海之广,不曾闯荡过,你不会真的明白。”
石振波点点头,没有半句话。
上官凉宫的眼神扫过蔡景斌和宋盼,嘱咐道:“双修最忌违心,不要为一点小事,就总要争个你死我活。”
宋盼偷偷掐了一把蔡景斌,说道:“听到没有,师尊都说了,别和我争!”
蔡景斌一脸无奈的说道:“是,师尊说的是。”
看着这群不争气的徒弟,上官凉宫摇了摇头,他又很快把目光落在了离他最近的楚彦棠身上。他问道:“最近的剑法,练得如何?”
楚彦棠说道:“还行。”
上官凉宫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向大家说道:“晚饭之后,至公殿集合。”说罢,他就起身离开了。
顿时,桌上的氛围就轻松了起来。
梁澈几筷子吃完碗里的饭和菜,立马又起身去盛第四五六七碗饭。石振波则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本书,摊在桌上,边看边吃。
慕容冰清转头看向楚彦棠,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拍得他差点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了,只听她说道:“好小子,你倒挺会搪塞啊?师傅居然都不训你!哼!”
楚彦棠只好委屈的说道:“师姐,你是该听听师傅的话了,比男人还爷们。”
慕容冰清一听这话就怒了,一把拎起楚彦棠,就像把他丢出去,幸好蔡景斌及时叫住:“老五,住手!哪有你这么过分的。”
宋盼也劝道:“冰清,别老欺负小师弟。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以后谁敢靠近你?”
慕容冰清哼了一声,将楚彦棠丢下,大步流星的就往厨房外跑。楚彦棠急忙说道:“五师姐,今天是轮到你收拾,别走啊。”
慕容冰清回头瞪着楚彦棠,双手叉腰,恶狠狠道:“谁叫你惹我的!老娘现在没心情了!今天你洗碗擦桌子!”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楚彦棠只好自认倒霉,坐下继续吃饭,顺便,本着不能浪费的精神,把慕容冰清剩下的半碗饭一起吃掉了。
今夜的天山,一派灯火辉煌,三十三峰都飘渺着欢喜的光。
至公殿在峰顶院落之后,是除了西冷峰正殿之外,最大的一栋独立大殿。
楚彦棠他们六个人走到至公殿外的时候,上官凉宫已经站在殿门外等着他们了。
上官凉宫点名道:“楚彦棠!”
楚彦棠愣了一下,师傅很少会直呼他们的名字,一般说到,都是有事。他立马走出一步,答道:“弟子在。”
上官凉宫冷冷的说道:“出剑。”
楚彦棠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上官凉宫一手冰蓝,一手赤炎,已经攻来了。
剑鸣声起,玄嚣出鞘。
这柄剑,宽达三指有余,漆黑如墨,厚重无锋,淳朴而破旧,几乎如废物一般,毫不起眼。
可是,它依然能给上官凉宫,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此剑大凶,他在师傅九阳圣尊面前,如此评价,至今也还如此认为,只是,这剑现在到了他徒弟手上。
楚彦棠沉入剑意,只需要一刹那。他为剑而生,剑也为他而在,他还不知道,眼前是什么状况,上官凉宫为何要攻击他。可他手中的玄嚣,已经刺出了最犀利致命的剑法。
飘飘大夏,萍踪浪影。天涯无际,龙雀莫追。
在此之前的一个月,他始终不明白,怎样才能刺出最快的一剑。直到这一刻,他心中一片空白,眼前浑无一物,手上的剑似有若无,才终于体会,什么叫龙雀莫追。
无所至,须菩提,即空何追?既空谁来?
玄嚣落回楚彦棠背后的鞘中,风轻云淡,只剩下梁澈他们怎么使劲擦眼,也不敢相信,刚才上官凉宫向楚彦棠出手袭来,可楚彦棠却似乎没有动过。
场中,一阵冰裂声响起,一尊上官凉宫模样的冰雕,在瞬间粉碎,而上官凉宫则依然站在至公殿前,微笑的拍着手。
蔡景斌问道:“小师弟,刚才那一剑,是你刺出来的?”
慕容冰清疑惑的看着楚彦棠,说道:“骗人的吧,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梁澈用手把原本惊讶得合不拢的嘴合上,然后问身旁的石振波道:“石头,他那是什么剑法?”
石振波无奈的说道:“我也没见过,感觉好像我连眼都没眨一下,倒是像眼前整个世界眨了一下眼。”
他们还在讨论刚才的事情,上官凉宫说道:“都进来吧。”说完,就走进了至公殿。
慕容冰清走上前,勾着楚彦棠的脖子,轻声问道:“小色狼,你的剑法从哪里偷学来的呀?”
楚彦棠不好意思的推开慕容冰清,嘟囔道:“什么偷学!我这叫天资过人,你羡慕不来的。”说完,就跟着大家一起跑过去了。
至公殿里,布置简单而庄重,长案之后的供台上,摆满了历代西冷峰主与长老的牌位,一眼望去,竟感觉像是穿越了三千年一样。
上官凉宫翻手间点燃三支香,恭敬的拜了三拜,把香插进了香炉,随后,又轮到蔡景斌,拿起一支香跪倒在供台前,拜了三拜,才上香。其他人轮流照做,轮到楚彦棠上前去的时候,上官凉宫却没有递香给他,而是说道:“跪下候命。”
楚彦棠跪在历代祖师牌位前,心里正嘀咕,不知道怎么回事,便问天弦。天弦说道:“就是一些繁文缛节而已,不必担心啦。”
果然,上官凉宫面向供台,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向历代祖师诉说着什么,楚彦棠听得不清,也无心去听。忽然,上官凉宫转过身来,问楚彦棠道:“汝愿执守天法乎?”
楚彦棠一愣,天弦教他回答道:“喏。”
上官凉宫继续说道:“天法森严,至公至正,不容徇私舞弊,执法者必须忘却私情小利,严格遵守天规,你做得到吗?”
楚彦棠说道:“弟子一定不会让师尊失望!”
上官凉宫点点头,又向祖师牌位拜了一拜,随后让楚彦棠行礼。等楚彦棠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上官凉宫递给他一支香,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天宗的执法弟子了。”
楚彦棠大喜过望,接过那支香,拜了三拜之后,上香完毕。
上官凉宫叫住楚彦棠:“老六,你的剑法已经练出火候,而常天境以后的《苍生真典》对你帮助不大。为师将传你一门剑道上的心法,莫要荒废你的天赋。”
楚彦棠点头称是,从上官凉宫手上接过了一本万年纸所造的书,古旧的封面上,写着“拭剑真诀”这四个大字。
上官凉宫看着一脸兴奋的楚彦棠,却隐隐好像有些担忧,只是以“冷面郎君”著称的他,并没有露出那么明显的表情,而是淡淡的说道:“从今日起,你当记着,剑有双刃,恍如道有正邪。奉剑入道,稍有偏差,万劫不复!”
楚彦棠也严肃的答道:“弟子谨记。”
上官凉宫接着宣布道:“今天,一如往年,要在这里打坐守岁。希望你们能参悟到列祖列宗,侍奉天道,守护神州的苦心。”说罢,他第一个盘腿坐下,闭目打坐了起来。
楚彦棠还在翻着那本《拭剑真诀》,忽然被人一把拽到了地上,他摸了摸摔疼的屁股,抬头就看到了一脸坏笑的梁澈,而扯他的人却是他身边的慕容冰清。
慕容冰清的意思,自然是不准他站着,提醒他立马坐下来。不过,楚彦棠却也不好发作,只好乖乖的跟着一起打坐练气。
楚彦棠忽然觉得,过去这一年,自己终于走出了绝望,而摆在他面前的路,全是希望的光芒。
“既然我把大夏剑法练成了,那我明天就要去找前辈,学新的剑法。可是,下一门剑法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楚彦棠始终都静不下心来,开心的他,有些急不可耐了。
楚彦棠睁开眼,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慕容冰清,她已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周身的天地元气正慢慢起旋。不言不语的她,有着樱桃小嘴柳叶眉,五官端正,肤色红润,其实很漂亮很漂亮,只是一动起手来,就粗暴得让他叫苦不迭了。
岁月真好,时光真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清欢也会好好的,至今未见的沈傲,也一定会好好的。
不知为何,楚彦棠又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抚林城,眼睛有些湿润了,便只好紧紧的闭了起来。
泥丸宫中,天弦对着楚彦棠的神魂,微笑着,微笑着,又露出了一脸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