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暗香来,转眼就到了正则二十五年的春天。
朔风吹雪,纷纷扬扬,小小的抚林城被染作了一方白色的水晶,纯净,安宁。
是夜元宵,万家灯火,正是吃元宵,庆团圆的好日子。
楚府中,楚洪晔一家老小正围在一桌上吃着火锅。
楚彦棠和他的哥哥姐姐们在锅里抢着涮羊肉,吃得满头大汗,而楚洪晔则在和他兄弟妹夫等人喝酒聊天,说些家长里短。一家人之间温情脉脉,其乐融融。
楚彦棠的堂兄忽然放下筷子,喊道:“快点快点,城主府要放烟花啦!”说着,他就站了起来。楚彦棠其他的几个哥哥姐姐们,纷纷推开面前的碗就跟着往外跑。
楚彦棠见他们都走了,顿时也心急起来,喊道:“都等等我!”
楚彦棠的二姐转头笑道:“小棠,叫你贪吃,再晚就错过烟花礼了!”
楚彦棠心里虽然急,但还是舍不得碗里的两块肉,赶紧夹起来往嘴里塞了才肯走。可是那两块肉刚从火锅里捞出来,烫得楚彦棠又立马吐回了碗里。
桌上的大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楚彦棠害臊得满脸通红,起身就往外跑。他身旁的母亲却一把拉住了楚彦棠,叮嘱道:“把棉帽戴上再出去,别冻着了!”
楚彦棠应了一声,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和棉帽,匆匆忙忙的追了出去。
根据大汉律例,民间不准私造与私用火药,所以只有各城的城主府才有权燃放烟花,而且,像抚林城这样的偏远小城,并没有火器作坊,烟花都需要从数百里外的郡城,雍州城采购来。烟花观礼,一年也就只有一次。所以,百姓对看烟花的热情,不可谓不高,几乎称得上是万人空巷。
酉时未过,城主府前的广场上,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抚林城里,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到处都是观赏花灯的游人,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猜灯谜,赏花灯,看百戏,楚彦棠他们兄弟姐妹几个,玩得不亦乐乎。
烟花典礼快要开始的时候,楚彦棠却和他的哥哥姐姐们分了手,又来到了他们兄弟仨的秘密基地,一座废弃的角楼。可是,这一回,等待他的只有清欢,沈傲已经在半年前,就被天宗的仙人接走了。
那一次,全城百姓都看见了沈傲被仙人带着,腾云驾雾,飞上高空离去。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说,小侯爷白日飞升了,以后便可以永远保佑抚林城,但只有楚彦棠和清欢,都伤感地落了泪。
楚彦棠打断回忆,笑着对清欢说道:“大哥,你来得可真早。”
清欢还没开口,外面就响起了烟花升空的声音,他说道:“彦棠,你怎么总是拖拖拉拉的,看,第一发花火已经上天了呢。这回,你许了什么愿?”
楚彦棠走到瞭望口,和清欢一起看着天上绽放的火红烟花,说道:“还是希望自己能一次考过吧。我爹给我报了讲武堂,过两个月就要去雍州城报道了。大哥,你呢?”
清欢说道:“你要从军去,我自然就是参加科考。我的愿望就是,今年的童试,一定要考第一名。”
楚彦棠拍了拍清欢的背,笑道:“大哥这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连中三元,位极人臣。”
清欢笑着笑着却低下了头,说道:“以后,你就是上帅大人的兵,我就是天子的门生,傲哥就成了逍遥自在的神仙,我们终于还是要走上不同的路,以后,说不定都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今夜的烟花,似乎也在此刻少了颜色,不再吸引这两个少年。楚彦棠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爹说了,即使曾经风雨同舟,也难免分道扬镳。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不会有人一直与我们同程。所以,我们要抬起头,向前看,学着自己长大。”说着,他伸手扶起清欢的头,两个人看向天空,这一枚烟花的样子正好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清欢把楚彦棠的手推开,说道:“彦棠,咱们一定要好好努力,大汉就看咱们的了。”
楚彦棠重重的点着头,好似在应着一个承诺。这个偏远小城的十三岁少年,连外面的世界都没有看过一眼,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两个人望着天上,九十九发烟花,才放到一半。五光十色,却转瞬即逝,人们喜欢这样的东西,也同样喜欢安静素雅,亘古永恒的明月。
可惜,今夜天气阴沉,圆月在云后隐隐约约,让人看不分明,也就没了赏月的机会,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天公不作美,烟花典礼还没结束,大雪又开始洋洋洒洒起来。一晚上的好心情,就这么结束了。楚彦棠和清欢在坍塌了一半的城墙上道了别,都早早地回了家。
正月十六的清晨,异常的安静。
楚彦棠站在自家门口,身后是空无一人的楚府大宅,身前是被大雪覆盖的废墟。
他傻傻的站了好久,感觉脑袋嗡嗡的响,直到自己已经冻得发抖,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是一个梦。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这种忽如其来的孤独感,该怎么相信,怎么接受?楚彦棠近乎崩溃,瘫坐在地,痛哭流涕,嘴里呢喃着父母哥哥姐姐,脑海里混乱得已经无法思考。可他终于又想起,还有清欢!
楚彦棠咬紧牙关,擦干眼泪,爬起来就往清欢家的玉器铺跑去。积雪没过小腿,每一步都不那么轻松,他越是想跑得快,越是摔得多,可这些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他也不会因此放慢速度。
楚彦棠跑过两条街,凭着记忆,在面目全非的大片废墟之中,认出了清欢的家,还剩半边屋子没有倒的铺子。
楚彦棠喘着气,已经不知道下一刻,他还可以做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在寒风中隐约听到了呼救声,好像就是从玉器铺下传来的!
楚彦棠拼了命一样,在废墟上扒了起来。奇迹就在他滴着血的手下,慢慢的出现了,那个求救的人果然是清欢,而他竟然躲在暗格下,毫发无损。
楚彦棠没有多说什么,与清欢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只有此刻见到了清欢,他才能确信,自己还未被真的抛弃。
风会慢慢变小,雪终究会融化,但空了的抚林城,会恢复原样吗?
楚彦棠和清欢这两个当事人,对于抚林城的昨夜,什么也不知晓。楚彦棠说他一夜无梦,睡到天亮,起床发现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才发觉出事了。而清欢,则支支吾吾的说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睡到半夜,爷爷忽然塞给了我一只玉杯,告诉我,要好好保管,然后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压在下面,你把我挖出来,我才……”
楚彦棠这才发现,清欢的右手原来正死死的攥着一只玉杯。
清欢慢慢的把手展开,只见这玉杯纯白无暇的杯壁上,正缠着一条气势威武的五爪黑龙。这条黑龙鳞须俱全,雕得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模样,就像是随时要破壁腾飞出来一般。
楚彦棠盯着黑龙不觉得就出了神,恍惚间,他感觉那条雕刻在玉杯上的黑龙似乎动了一下,正扭过头在凝望着他!
忽然,清欢推了一下楚彦棠,楚彦棠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大口喘起了气。
清欢问道:“彦棠,你怎么了?”
楚彦棠说道:“大哥,这绝对是宝物!”
楚彦棠说不出刚才那种摄人心魄的感觉,他也从没见过什么仙家珍宝,但他十分肯定,这只玉杯绝非凡物。
清欢晃了晃神,呜咽着说道:“爷爷也常说这杯子是宝贝,是我们的传家宝,可家都没了,要这东西干什么?”
楚彦棠想安慰清欢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只能搂着他的肩膀,给一点依靠感。清欢问道:“彦棠,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马上去雍州城报官吗?”
楚彦棠沉默了一会,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清欢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楚彦棠,不明白自己这兄弟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他正要开口询问。楚彦棠就解释道:“大哥,你觉得抚林城这事情,凡人能做得到吗?报官,根本没用,何况,你身上还带着这么一个宝贝,说不定,咱们到了那,反而会被……对了!这宝贝竟然可以让你被埋在底下还能毫发无伤,说不定,那些人的目标就是这只杯子!”
楚彦棠的思绪很混乱,但到底也是出身军人世家,眼界不低,还是分析出了一点问题。
清欢听楚彦棠说自己手里的杯子,很可能就是导致抚林城被毁的原因,心里慌得厉害,他说道:“我记得,半年前,咱们好像遇到过一个算命瞎子,他说,他是来化解一场劫难的……”
被清欢这么一提醒,楚彦棠才猛然记起先前那个自称“半仙临世,太乙神断”的算命先生,难道自己现在经历的,竟就是他所说的劫难吗?这么一想,楚彦棠顺带想起了那个跟在算命先生身边,一巴掌就能把他推倒的小女孩。现在想来,这两个人一定不简单,自己当时太大意了,竟然因为觉得丢脸,所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自己父亲听,否则,或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抚林城不会被毁,爹娘他们也不会失踪。
楚彦棠想着想着,眼泪啪嗒啪嗒的直掉。这回轮到清欢来安慰他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咱们一定要活下去,才能找出真相,才能报仇!”
报仇!楚彦棠被这两个字刺中了心脏,他虽然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但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一样,眼神里闪烁出了坚定的光芒。
既然要报仇,就一定要活下去。楚彦棠立马又想到了清欢刚才提的问题,他知道答案了,说道:“我们要去找傲哥!他现在是神仙,一定能帮咱们!”
清欢没有像楚彦棠一样亢奋,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黑龙白玉杯,淡淡的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天山在哪里吗?”
楚彦棠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天山浮在天上,那是凡人只能仰望不能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