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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鱼村

这夜挂着豆瓣大的月亮,星星被天幕的背脊顶得很高,湾角岩上的胭脂印记月光下看起来柔柔的似女人的腮红。一个墨滴在海上浮动,紧跟着还有一个,隐隐绰绰向着湾角岩驶来,是两艘三桅帆船,吊起了帆,慢慢飘进湾角。湾角是泉河的入海口,面积十几倾,水流较缓,海岸嶙嶙峋峋,尖石交错,两船将锚抛在湾角岩,解了缆绳放下小船,挥桨击水,缩成了一个黑点拖着墨迹向岸边驶去,几十人踏着沙滩窸窸窣窣,带着大海的腥味,鱼贯进了荒败的村子。

一早土木堡,叩门声咚咚咚,集镇上的戏园子小厮伙计抬着吃饭的家伙行头、杂箱,来叩门准备搭台子,一个老仆折了腰似地佝偻着过来开门,脚步虽然迟滞但是肩平身正,稳当的很,沙哑的声音,“李二爷,你们来的忒早了,老爷少爷们都还没起来呢。”

“这不是好日子嘛,我们来讨个巧啊,今日大戏,给老爷子祝寿。”李二爷掸了掸青布长衫,恭敬地上前拱手作揖道。

李二爷别步往里走,一面吩咐小厮们搬摆器具,进大门的廊道柱子内侧上“神仙下山山犹恨,虎落平阳地生威”的联句一路到地,上面木匾书“神虎门”三个遒劲的大字,土楼内的天井铺着青石板,显然间舍不够,地铺睡的乱七八糟的妇孺,一些头上插着白花,东倒西歪的兵器架上搭着小儿的尿布。这神虎门的功夫分两种,外家的虎刀八绝传外人,却不以师徒相称,亦无师徒之名,学成后还需在门下服满五年,内家的拳术击技游虎十六式只传血亲,传内不传外,加上行事低调,是以江湖上往往只知有刀法,却不曾窥得拳术。

李二爷皱着眉头,隔着丈远招呼,低声问那老仆,“上月一役,神虎门也算全身而退啊,但看这……?这戏还……”

老仆捏了捏枯树枝一样的手骨节,恨恨地道:“本来我们同官军小黄岭伏击敌寇,稳操胜券,谁料官军一触即溃,我们被迫节节后退,首尾不能相顾,死伤大半。这寿就不祝了,但大少爷也还是爱看的……,再让大少爷看一场吧。”

“嗯,倭寇有多少人?那么厉害?”

“人数愈百,其中也有汉人充当耳目,倭寇战法犀利,东洋刀一丈之内不能靠近。”老仆说起也不禁抚着胸口,熬不住心头的苦痛回忆。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呜呜嘤嘤的哭声又在堡子里绕梁,那些妇孺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不一时,从楼上下来一个人,手握两个铁胆,叮叮当作响,天井里的人都恭敬地立在边上忙道:“魏老爷早。”

“哭什么?是男人吗?”魏老爷对着一个啼哭的小孩说,小孩傻愣愣地站在边上撇着嘴。老爷伸手向老仆划拉一下,道:“老罗,去叫老二老三一齐下来。”

“大清早的,投胎也不起这么早的?”老二魏寅嘟囔着,蹟着鞋,头上随意盘着的辫子像条吐着信子的蛇,被引着下楼不大情愿。老三魏啸跟在后面一簇人,散在魏老爷左右下手。

“老二,今儿三七,给你大哥烧点纸钱去。”魏老爷坐在藤椅上,整个身体软榻地陷了下去,神情委顿地吩咐。

“大少爷遭了……”李二爷前面听大爷也是爱看的没料到是这个意思,不忍说完,带着疑问的语气。

“大哥他是为了救我啊,我……我……”魏啸有些哽咽,结巴地看着李二爷,呜呜像要嚎哭的样子,魏老爷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要知道你也成人了,横竖我也活不长了,老二不争气,撑起门户的就是你了。”

魏寅自觉无趣,其实自个早就知道在家中的地位,但是让老父亲口说出来,还是挂不住脸,脸肚子耷拉下来,踅到老三跟前讪讪地道:“门户靠你了,我就像是后娘养的,活该没人疼。”

“你再说一句!”魏老爷啪地将铁胆扔在地上,青石板被砸出几条裂纹。

魏寅见状,咕隆一句:“给棺材里的公鸡烧纸”,拎起一把桐油伞灰溜溜地打发了一个门口的小厮跟着出了门去上坟。

土木堡腾了地,天井勾出好大的一方,锣鼓伶人戏班子里依依呀呀的忽强忽弱,袅袅漾开,在魏老爷听来,如锯如磨,就像鬼泣是来勾他儿子的魂魄。戏台子周围斜三岔五地聚拢着人,几个妇女收拾起刚才嗒嗒掉下的眼泪,就像花完了自己的哀伤,叽叽喳喳地又说起话来,小孩子一群群地像麻雀钻在荆棘林里,穿来插去。

“混账东西,你就不得安身会吗?”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训斥道。拎起孩子,啪啪两巴掌贴在他屁股上,小孩觉得打的很轻也许不该哭,但是看到大人生气的脸愣一愣又选择嚎啕起来,引来无数烦躁怨毒的目光,麻脸女人不好再打,一把把孩子掼在地上。

“就你一户死了人吗,你拿孩子出什么气?”有人冷冷地插话道。但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身着蓝色的儒裙,疏疏绣着几枝白玉兰,头上插着银质的槐蕊簪,缓步将那小孩子拉起来,小孩子疑惑地看着麻脸女人是否有追加的肉刑,然后觉得她是蔫了的黄瓜花料想不会,如蒙大赦地出溜跑了。

“大少奶奶,若不是服了五年,都是本地无根的人,早一同回了徽州老家,我家石老四也不会死在这里了,你怎么说地如此轻巧。与你不同没有孩子拖累。”麻脸女人说完用双手掩了面,也不知是哭出了眼泪没有,作势嗯嗯唧唧地。这大少奶奶嫁入魏家已有两年多,没有身孕,被如此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是啊,不服满不准走,是什么道理?还是各安天命的好……”人声逐渐翁乱起来。“如今这里不毛之地,又有倭贼不能抵挡,如何不走?霸着大家一起送命吗?”

“死了那么多,我活了六十多岁了……”

大少奶奶进退不得,于是急说道:“哪个人心不是肉长的,老爷自有主张……”话未讲完,麻脸女人抢过话头:“你家业在这,我们自是不同,你才嫁进来几天?就这等的蛮横,眼看我们死!”

大少奶奶一言不发,胸口好像着了火,直烧得脸红红的。“大少奶奶,老爷叫你过去。”一个小厮过来传话,大少奶奶如同戳破的气球,心咚地释放开走了开去。

“她是什么东西,活该死了男人。”麻脸心里恨恨地想,嫌恶着大少奶奶,觉得她什么都伤害了自己,不只是长相,恰好一个新来的丫头海娣口望着大少奶奶窈窕的背影道:“大少奶奶生的真好看,啧啧……”,她于是正好接过口来表达出来:“生来就是野东西,听我那死鬼说原是土匪胡杨子的女儿,叫胡桃,养在官宦人家,现今被抄了家,要充军流放为奴的,我们老爷收了来,予了大少爷做老婆。现在倒好翘起了尾巴。出嫁的第二天就起的那么晚,早料想不是好东西了。”

“怪不得呢,我看老爷是很喜欢她的,龙生龙,凤生凤,没想到是土匪的种。”海娣探听到了人家的阴私,欣喜而又压抑地悄悄说道,以为是私语,谁料都听到了。

“嗯,就是,也许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事。”麻脸瞟了一眼太师椅上的魏老爷和身旁赶着扇子的胡桃,这算是注解,丫头长舌妇们都默默点头或是含笑表示理解。

麻脸说的兴起,口干想起身找点水喝,一扭头见一个头戴竹篾斗笠的干瘪老头,在她身后悄然无声,吓了一跳,老头抢先问道:“这位嫂子,请教五年之服是什么?”看麻脸默不吭声打量他,又说:“我早年常在海上打渔,现今官府海禁,海上本也不太平,没了生路,所以才跟着戏班子帮帮活,很多事都不知道了。”

麻脸正要说,一个人突然和她打个小心的手势,轻声说:“石嫂子,你还敢提吗?就不怕关起来。”她就有些犹豫,好像蜜糖黏住了嘴,老头突然凑过头去,把一锭银子从袖子里塞到她手上,麻脸瞅瞅周围无人看见,小声地说:“说与你听也无妨,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神虎门徽州人多,你道是为什么?”屁股顺势往条凳沿子边挪,怕老头听不清楚,嘻嘻地讲道:“神虎门原是徽州的,近些年才搬到海宁这边,神虎门的功夫分两种,外家的叫劳什子虎刀八绝传外人,却不以师徒相称,也没有师徒名分,学成后还需在门下服满五年,我那口子今年就是第四年。”老头怕她勾起伤心事,又哭哭啼啼,忙问道:“服什么样的劳役呢?”

“也不是什么好差事,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帮人押镖,收账,也放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去年,那边家里老母死了,要回去说提前结了服役,拿多少银子都好商量。可是老爷就是不同意,可好死鬼死了,我要带着儿子回去,也不让,这是个什么说法?”

麻脸扯着一个女的胳膊袖子,重复道:“这是什么说法?”那女的表示同情,大家开始鸦雀无声。这团儿的空气都凝结成了冰,老头也觉无趣,起身向戏台子后边走去,摇摇摆摆,像海上一片颠簸的枯叶,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跛脚。

不到晌午,天阴郁下来,太阳在云层夹缝里只剩下一线。魏老爷招呼李二爷到二楼内厅里用茶,楼下看戏的人好像又活络了些。进了中厅,李二爷大喇喇地朝椅子上一坐,冷淡地也不言语,盯着窗口挂着的素漆鸟笼,里头一只乌鸦缩着头,金色的喙偶尔呱呱哇哇地一通叫,李二爷沏了口茶,良久才说道:“老弟是个实诚人,不会说谎吧?”

魏老爷道:“再不敢说谎了。”

“十年前的事不会忘了吧?”

“不会,不会!”魏老爷说得有点诚惶诚恐,喉咙颤颤地说了两次,欠着上身只坐了个椅子沿儿,谦卑地看着李二爷。

“堂主上次接到金鸦传信,对我说你还是可造就的,这次看,你对你儿子也下的去手。”说完呵呵笑起来。

魏老爷噗通跪地,慨然说道:“都是为了光我圣教,兴我大业,我心中只有教主,天地明鉴!”

“嗯,快起来吧,那拓印找回来了吗?”李二爷温和地问。

魏老爷仍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只迟疑了一下,便说:“这个自然,东西现今收的好好的,不会出岔子了。”

正说着,忽然由远及近一阵呼呼的风声,越到近来似啸似啼,就似那寒冬夜里,北风劲吹光裸的树干,李二爷说道:“短脚猪来了,你也给他发帖子了吗?”魏老爷道:“没有啊,不是吩咐只通知几大门派吗?”

魏老爷和李二爷迎出堡外,正好一个人赶到,这人身体就是两个球体的叠加,脸盘子油光光的,身体也陇得像小山,自己的眼睛绝看不到自己的脚,四肢都生的很短,魏老爷拱手道:“向庄主,别来无恙,神行的造诣越来越高了。”

“哈哈,你心里别骂我短脚猪就好了,我又是来多管闲事的!前几日,遇到五台山下来的如本法师,才知有此大难,他估计随后就到,我腿短脚程却快了点。”说完对自己功夫有些得意,志得意满,掏出一把雕花乌木折扇,上面绘着云龙献寿的吉祥图案,噗噗地扇脸上的油,作出怒气的样子,青着脸说道:“魏掌门,不是我老汉说你,都是同乡,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一声,难道我是倨傲的人,或者你也不顾以往的情分。”又看着扇子说:“这是我六十大寿,大少爷送我的,如今他已先去……”

魏老爷连忙道:“呀?向庄主如何这样想,我情何以堪,你能来,定能荡平倭贼!”

说话间,如本法师带着十几棍僧赶到,如本法师头部既小且瘦,胡须全是灰色,目光呆滞,寒暄了几句,让到里间休息打坐,活像一堆闷油瓶。

渐渐掌灯了,堡子门却还敞开着。这在土木堡是一件稀罕事,按照规矩,晚上绝对不会出去拜客,也不会有人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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