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黎说:“这场战争给中国造成的损失将无法估计。而上海又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全国有百分之八十的工业在这里处于瘫痪状态。据统计,有五千五百二十五个大小工厂和一万六千八百五十一个作场被日本人毁坏或者侵占,八十万人失业,五十万人流落街头。所谓的‘自由中国’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农牧业国家。这些失业的工人四处流浪,他们没有了工作,无家可归,却没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安排工作,而蒋介石政府也毫无办法。”
斯诺说:“中国缺乏基础工业,没有基础工业就不能制造机器,而没有机器,就不可能进行生产。而中国的抗日战争却正需要建立一些工业的根据地,不然军用和民用物品都将面临极大困难。在上海战事结束之前,宋子文先生就曾经对我说,上海的严峻现实让他感到需要在中国内地建立一种新的经济基础,中国迫切需要一种不同的贸易格局。”
艾黎说:“是的。中国现在确实需要战时经济为后盾。没有充足的工业补给线,军事装备从哪里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又从哪里来?而由于日本人的封锁,外国商品又进不来,中国经济市场上出现了真空,但由谁来、用什么填补这个真空呢?英国、美国政府现在都还不愿意得罪日本。而对中国来说,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在内地发展足够的经济力量使抗战坚持下去。”
斯诺和艾黎轻轻地喝了一口酒,两人陷入了沉思。
海伦坐在一旁,仔细地聆听两人的谈话,作着自己的思考。“我看,必须搞一个人民生产运动。”海伦说,“而达到这个目标的惟一办法就是把人民组织起来,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并把他们的生产单位联合起来。工业合作社就是答案!你们应该动手发起一个建立这类合作社的运动,给人们一个机会自救和救亡!”
斯诺和艾黎听海伦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不由得心花怒放。
斯诺说:“我看佩格的这个提议很好。1936年我就看到共产党在西北很有成效地组织过合作社。这样有可能在战争进行中产生一种新社会。建立敌后工业组织,不仅可以提供急需的就业条件、支援战争的物资,还能给中国工人以组织政治团体的机会。”
艾黎说:“嗯,它还可以与难民救济、劳工的训练与军事动员、民主的政治经济基础和保卫游击区的反抗封锁,以及与反抗日货经济侵略的方法放在一起。佩格,你想的这个办法很好。”
海伦得意地笑着说:“那我们就开始行动吧!我们得先给它取个名字。”
斯诺说:“我看,这些企业建成后可以统称为‘中国工业合作社’,简称‘工合’,你们看,怎么样?”
艾黎说:“可以。就叫这名字。佩格你说呢?”
海伦说:“行!我同意。”
斯诺说:“艾黎,我看,这个活动应该由你来主持,因为你懂经济和工业,我和佩格在这方面是门外汉。再说,你应该知道国民党蒋介石政府对我在中国的表现是仇恨的,我一出面,这事肯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但我和佩格会积极配合你的工作。你说呢?”
艾黎说:“你说得对。我完全同意。我看我们先起草一个计划书,先在最接近前线的地方建立流动工厂,并在远离前方的地区开矿山和建立重工业工厂。我们应该组成一个中国工业合作委员会,邀请中国的一些知名人士参加,争取得到政府的支持。”
斯诺说:“中国政府的支持是一方面,国际支持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没有国际援助,蒋介石这个委员长是不会掏自己的腰包的。”
海伦笑着说:“问题是我们的计划怎么才能到达蒋介石的手中呢?”
斯诺说:“我看英国新上任的驻华大使阿奇博尔德?克拉克?克尔爵士是一个爱听非官方意见的人,他反对法西斯,又没有官架子,很随和。我看他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你认识他吗?”海伦说。
“我采访过他,而且英国大使馆的青年秘书约翰?亚历山大也是一个热心人。我们可以找他。”斯诺说。
艾黎站起来说:“那好,我就先回去了,把我们的计划写好。”
斯诺也站起来说:“好!你写好了,我请鲍威尔把他印出来。”
接着斯诺他们就分头实施计划。为了繁荣中国的战后经济,他们开始了艰辛的努力。
1937年11月,斯诺来到南京。在英国大使馆秘书约翰?亚历山大的引见下,斯诺前往大使馆拜见英国驻华大使阿奇博尔德?克拉克?克尔。克拉克五十来岁,高颧骨,红皮肤,年富力强,看上去像一个印第安人的首领。
一见面,克拉克大使就热情地握着斯诺的手说:“好哇,年轻人,上次我见到你时,你是一位新闻记者,听约翰说你现在要做工业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诺笑着说:“不是这样的。阿奇博尔德爵士,我们只是想对中国的抗战中的生产问题作一些概括的研究,提出在中国各前线地区、中间地区和后方地区建立工业的总战略,来帮助中国度过战争带来的经济困难。也就是说想在中国搞一个工业合作运动。这是我们的计划书。”斯诺微笑着,递上艾黎和他一起印制的《人民的回击——中国工业合作社》的小册子。
“哦,年轻人,不要叫我爵士,我的朋友们都叫我阿奇,你就叫我阿奇好了。”克拉克大使接过斯诺递过来的“计划书”,认真地翻看着。
斯诺一面认真地端详着克拉克的面部表情,一面在心里琢磨着,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克拉克大使放下“计划书”,随手点燃一支“邓希尔牌”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斯诺说:“请谈谈你的意见,让我听听。”
斯诺说:“这个计划很简单,目的是为了挽救中国,支援他们的抗战,因为他们现在的工业几乎被日本全部摧毁了,经济建设里有一个真空,因此我们打算趁早用好的东西去填补它,别让坏东西把它占据了。”
“别这样拐弯抹角了,”克拉克说,“还是开门见山谈谈你们的计划吧!”
斯诺点点头,说:“中国经济的这个真空就是中国市场,我们想在日本货充斥中国市场之前,抢先用中国商品填补它。”
克拉克说:“这个主意很好啊!可是你们到哪儿去弄到这么多的中国商品呢?”
“问题就在这里。工厂没有了,工人走散了,机器不是被破坏就是被抢走了。但是,中国未被占领的地区有的是原料。中国的幅员和美国差不多,它是能够做到在粮食上自给自足的。而且中国有着无限的劳动力——有三亿人民的劳动力来源。”斯诺说。
克拉克充满希望地看着斯诺,心中对这个美国人产生了一种好感“是吗?”
“阿奇,您要知道,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第一次有了一个保护性的市场,它同根据条约开放的通商口岸切断了联系,除了日本人之外,再没有其他外国的竞争。机器不多,但是按我们的方式创业还是够用的。我们想把逃难的人——有的是有钱又有劳动力,有的只有劳动力——分小组组织起来办合作社。我们要把他们都组织起来,使人人都有工作,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各尽其能。我们的计划就是可以解决难民问题、日常消费品问题和战时生产的问题,等等。我们的工厂在开办之初可能纯粹是手工业的,但是,我们可以组织一支私运队,偷运进越来越多的机器。”斯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些东西是可以弄到手的,但我们目前短缺的就是钱。”
克拉克听斯诺这么一说,就反问道:“可是,为什么要办合作社呢?据我所知,中国人试过多次,屡试屡败。”
坐在一旁的秘书约翰?亚历山大插话说“还有,中国的家族制度依然存在,中国人的个人主义倾向太厉害,而且难民们大都没有文化,不会经营工厂,一些难民不愿做工。难道你不晓得吗?他们宁愿在难民收容所中领取不要钱的粮米,也不愿意出来工作。”
“但合作社可以给人民在战争时期和将来一种支援。”斯诺说,“不错,中国人办的销售合作社、信用合作社在过去全都失败了,但那些合作社不是工业合作社。工业合作社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而以前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它不适合中国国情,而是因为领导腐败无能。”
克拉克说:“那你能举个例子说明吗?”
“这个例子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苏区。事实上,苏区的整个经济基本上是把国家资本主义和合作社结合在一起的。”斯诺说,“你感到吃惊吗?”
“一点也不吃惊,那也是我自己的结论。”克拉克说,“不过,合作社并不是共产党垄断独有的。如果认为共产党独有的话,那么英国早就布尔什维克化了。”
斯诺说:“你说得对,合作社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工业民主化。但是,合作社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也行得通。合作社之所以能够成为统一战线合理的经济基础,原因就在这里……”
克拉克大使打断斯诺的话,指着秘书约翰?亚历山大说:“约翰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你们想把中国建成一个合作社国家,使它逃避阶级战争,是这样吗?”
“从长远来看,要想不实行共产主义,办合作社企业是中国的惟一出路。它可能也是国民党的最后一个机会。”斯诺说。
克拉克说:“假如我们外国人同意这样办,会得到哪些中国人的支持呢?”
“我们已经得到这种支持了。”斯诺说,“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先生百分之百的支持,她的弟弟宋子文先生也是百分之百支持的。我把这事已经全盘和宋子文先生讲了,他答应作为一个私人银行家尽力相助。但是,他们暂时都不愿意公开出面支持这项事业。其中的原因您是知道的——是他们家族的内部宿怨和嫉妒在作怪。凡事都必须首先征得蒋委员长的同意,也就是说要先征得蒋夫人宋美龄和孔夫人宋霭龄的同意,由她们出面把主意端出来。”
克拉克眨了眨眼睛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选中我作为兜售你们计划的推销员了?”
斯诺点点头咧着嘴笑了。
克拉克说“假如我同意,你是不是能给我物色到一位我随时可以请他出来主持这事情的人呢?他又能不能请到我们所需要的中国职员呢?”
“我真高兴听到您说‘我们’,阿奇。”斯诺兴奋地说,“不错,我已经为我们物色好了一位做这事的领导人了,他叫路易.艾黎。”
“我们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克拉克问道。
“他现在就在上海租界英国工部局当工厂督察。他对这个国家的劳工条件非常了解。更重要的是,尽管他明知中国落后,他还是爱她。他收养了两个没饭吃的孤儿,供他们在这里的学校读书。他是‘爱尔兰-英格兰’血统的新西兰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英雄。但更主要的是他信赖中国,中国对他来说,是一种宗教信仰。他讲中国话,喜欢中国老百姓。他的头发火红,大脑袋,鹰钩鼻,身材魁梧,像一台机器,双腿粗壮得像两棵挺拔的树木。他的性格开朗豁达,又很吃苦耐劳,聪明能干。”斯诺绘声绘色地介绍着。
“嗯,我们怎样才能把他请来?”克拉克问。
“阿奇,你可以协助他解除他同上海英国工部局的合同。”
“他能够组织起一个中国职员的班子吗?”克拉克担心地问道。
斯诺说:“他已经招募了一个核心班子,是由在西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工程师和合作社专家组成的。如果国民党政府同意他们这样干,明天他们就会跟艾黎一道到内地去。艾黎的确是一个关键人物。”
克拉克笑着说:“我冒昧问一句,你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工作,也许是写篇报道。”斯诺说,“我和妻子准备尽量腾出时间来,不仅把这个主张传遍中国,而且还要传到同情中国的任何地方去。只要有钱有机器,我们就可以着手办起来,我们将在各地组织委员会来执行这个计划。美国给日本运送的是废铜烂铁和枪炮,它不能给中国也运这样的东西,但是可以给中国提供救济——生产性的救济,帮助中国自救。这就是我们的观点。”
克拉克大使又低头翻看起斯诺给的“计划书”,一边浏览着一边问:“你认为共产党也将支持这项计划吗?我们可不愿意人家把它说成是英帝国主义接管中国的阴谋。”
斯诺说:“在这方面,宋庆龄是我们的保证人,共产党不会攻击她。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亲自去延安征得毛泽东的同意。”
“好,那就一言为定。”克拉克高兴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当尽力协助,但是先别向任何人透露我参与此事。请你约艾黎来见我。”
斯诺说:“好,一言为定,我马上带艾黎来见您。谢谢您,阿奇博尔德爵士。”
克拉克笑着说:“哟,年轻人,说好了的,叫我阿奇,不要叫我爵士,你又忘了!”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一星期后,这位英国驻华大使带着艾黎去了汉口,在那里他向蒋介石、宋美龄和时任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的孔祥熙力荐艾黎,并“推销”中国工业合作社运动。不久,国民政府颁发了批准书,艾黎被任命为首席技术顾问。1938年8月,中国工业合作社协会在武汉正式启动运行,宋庆龄担任名誉理事长,财政部长孔祥熙为理事长。此间,斯诺和艾黎多次拜见了中共驻武汉办事处的领导人周恩来,并得到了周恩来的支持。
36
宋美龄在斯诺面前大发脾气,指桑骂槐。
1938年夏天,斯诺夫妇从上海到香港和菲律宾等地为“工合”筹款四处奔走。
斯诺在香港再次拜访了宋庆龄。
斯诺说:“孙夫人,我觉得,世界上从没有一个战争,像中国战场上发生的这场战争一样充满着矛盾。而中国是一个争取独立的半殖民地国家,它就像是一面镜子,反映着各国的贪婪、伪善和矛盾的外交政策所不能避免的国际无政府状态。”
宋庆龄说:“因为中国是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吃一口。而蒋介石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又脱离了人民。”
“现在的国民政府已经退却到了武汉。但日本人的架势似乎还没有减弱。我怀疑日本人是不是发疯了。中国的经济已经瘫痪了,这让我们既担心又失望。”
宋庆龄高兴地问道:“埃德,听说艾黎已经到了武汉,中国工业合作社运动进展如何?”
斯诺说:“工作已经开展起来了,但很缓慢。”
“艾黎又领养了另一个‘孤儿’。”宋庆龄笑着说,“但无论怎样,我想这在中国是一个创举,你们很了不起,做了一件中国人自己做不成的事情。”
斯诺说:“我想,这没有什么,我们热爱中国,热爱这个美丽的国家和善良的人民。”
宋庆龄说:“我已经和弟弟子文说了,他已经同意帮助你们。”
“是的,他已经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
“埃德,我觉得你们发起的工业合作社运动,正好可以补充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中最重要又最被忽略的部分,这就是他所说的民生的意义,但是要使其成功,它必须是一个受生产者管理的真正民众运动。”宋庆龄说。
“是的。但目前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经费问题。哦,对了,艾黎今天给我拍来了紧急电报,说‘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国际组织’,还说这件事情非我莫属,说什么我不能在‘生孩子’的时候离开,还抱怨说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非做不可。他要我立即赶到他那里,否则‘婴儿’就要夭折了。你看我是不是该去一趟?”斯诺说。
“当然,我这边的工作你不用担心,你应当去汉口了解一下情况。”
“行,那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吧,我叫子文帮你买明天的飞机票。”
“那太好了。孙夫人,谢谢您总是想得如此周到。”斯诺感激地说。
斯诺跟宋庆龄说艾黎在武汉碰到了困难,是因为“工合”受到了国民党当局的阻挠和破坏。孔祥熙拒付原来承诺的拨款,陈果夫、陈立夫则认为“工合”是共产党的“赤化”组织,坚持要将“工合”总部进行重新改组,旨在控制并吞并这个新生的组织。独自在武汉的艾黎没办法,他立即拍电报告诉斯诺,请斯诺回来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