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结束菲律宾和香港的活动后,立即飞回了武汉。艾黎开车来接斯诺。坐在车上斯诺问艾黎:“到底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艾黎一筹莫展地说:“我们无法使孔祥熙再施舍一个铜板,政府拨了一百万元专款给我们,但是他停止支付,我破产了,我的人都很不高兴,都快要离开我了。”
斯诺开玩笑说:“我听说孔祥熙先生曾经说过他对美国杰斐逊总统十分钦佩的,艾黎,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总统先生的名言?总统说,钱财如粪土,金钱不分出去,就没什么用处。”
艾黎生气地说:“哼!他还标榜自己是中国孔子孔圣人的后裔呢!这位‘圣人’想的是金钱下蛋,蛋生鸡,鸡下更多的蛋!”
斯诺困惑地说:“我知道你遇到了困难,但是没有想到情况如此糟糕。如果能把克拉克大使找来就好了……”
艾黎打断了他的话:“可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办得到。”
“我?我原以为你要我不公开过问哩!”
“嗯,太迟了,宋美龄已经听说你参与了此事,她不乐意了,本来她可以促一促那位‘孔圣人’的,但是她现在不会这么做了。有人告诉我,因为你在《红星照耀中国》一书中揭了委员长的丑,宋美龄决不会原谅你的。”
“那你让我来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你要我去向她磕头不成?”
艾黎说:“我的想法是你可以对她作出一些友好的姿态,比方说你表示你要写文章报道宋美龄所从事的工作,告诉她美国人对她为难民谋福利而制定的工合计划很感兴趣,志愿帮忙等等,这样也许能够达到目的。但如果我们想得到她的全力支持的话,埃德,他们告诉我,你就得有所表示,向蒋夫人道歉。”
“艾黎,你是知道的,我在《红星照耀中国》中,还是尽量公正地评述蒋介石和宋美龄的。我说他们两人在西安都表现得很勇敢的。”
艾黎说:“蒋介石在政治上的表现你怎么写,宋美龄都不在乎,但是你挖苦蒋介石在被俘时丢掉了假牙,而且还描述了士兵们在黑暗中怎么四处寻找,这可把她气得跳起来了。”
“真遗憾,我觉得这在当时似乎还是很有人情味的情节嘛!”斯诺摇摇头说。
艾黎说:“可这是她的丈夫,你要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情。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委员长丈夫是个满嘴假牙的家伙时,她心里能舒服吗?”
“那好吧,为了挽救‘工合’运动,我去拜见这位蒋夫人,去恭维她几句,为美国读者写几篇赞扬她对‘工合’的支持的文章。行吧?”
艾黎说:“行!”
这天清晨,斯诺正在睡觉。突然,“笃,笃,笃……”一阵焦急的敲门声把斯诺从睡梦中惊醒。
斯诺埋怨着起身打开门,一看是艾黎,就问:“怎么啦?大清早的这么急?”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艾黎气喘吁吁地说,“你能不去访问宋美龄吗?”
“哟,那可不行啦,时间已经约好,来不及取消了。到底怎么回事?”
艾黎着急地说:“要去也可以,但你千万别和她谈起‘工合’的事情!我刚才听蒋委员长的顾问端纳说了,宋美龄连半点忙也不会帮你的,她已经听说你在香港和宋庆龄一起工作。她此刻正疑神疑鬼的,如果你跟她谈‘工合’的事情,她会认为你不怀好意,准备干某一件勾当似的。这样反而成了坏事。你千万别提一个字,一个字也不能提!”
斯诺点点头:“那好吧。”
刚采访完宋美龄,斯诺就和艾黎来到江边散步聊天。
艾黎问斯诺:“埃德,今天的会见怎么样,你没有向蒋夫人提到‘工合’的事情吧?”
“没有。也不敢。”斯诺说。
“那就好,那就好。她对你怎么样?”
“怎么样?嗯!一见面,她就大发脾气,指桑骂槐地唠叨了半个多小时,她说他们正在为中国不惜牺牲一切等等,谴责‘诋毁和挖苦别人的批评家’攻击她的丈夫、她本人和孔氏一家,严重地伤害了中国。然而当我问她是否指我时……”
“她怎么说?”艾黎急忙问道。
“她却说不是。但不是我,又能是谁?难道是指她的姐姐宋庆龄?我搞不懂。”斯诺生气地说。
“你问她什么问题了吗?”
“她情绪激动,大发雷霆。为了‘工合’我什么也没问,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听她讲。如果把这个写下来,会是一篇精彩的报道。”
“你什么时候写给我看看。”
“但她要求我不准报道她的谈话,一句也不能报道。我的老朋友、战时宣传处处长董显光先生坐在那里诚惶诚恐,手脚都发抖。”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斯诺想了一想说:“我想,我们只需做一件事。就是我们设法把宋子文拨给我们存在中国银行的二百万元拿到手。”
艾黎说:“在‘工合’运动没有真正顺利发展之前,我们还不宜走这一步。如果现在孔祥熙听到这件事,他会暴跳如雷的。你知道,他对宋子文也是恨之入骨的。”
“但我们不让他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可以说是上海香港促进会提供的一笔贷款,是从国外筹集的。孔祥熙作为‘工合’的头头可能会很高兴,这样就能促使他多多少少拿出一点钱来。”
“嗯!这个办法倒可以试一试。你在菲律宾的情况怎么样?”
“现在菲律宾华侨对‘工合’运动十分支持,情绪热烈,捐献也十分慷慨。因为日本已经开始侵略菲律宾,他们一方面大肆宣扬东方民族间的兄弟情谊,另一方面却到处建立公司进行经济渗透和剥削。在那里我还见到了担任军事顾问的麦克阿瑟将军,他告诉我美国将要从菲律宾撤军。但我感到山姆大叔每远离一步,就会使日本有机会将菲律宾变成另一个台湾或满洲。我想,日本的军事侵略行动总有一天会让美国人民吃惊的。”
“我也有这种预感。”艾黎点点头,又问斯诺,“佩格现在怎么样?”
斯诺说:“你知道,佩格是个热心人,是个活动家。但为了中国的‘工合’运动现在也感到筋疲力尽。而且我们现在手头出现了赤字,因为到菲律宾以后,我们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仅靠一点积蓄生活,很快我们的腰包就被掏空了。我想我得尽快恢复我的写作,我还有一本《为亚洲而战》的书要写,这样也可以赚点稿费维持我们的生活。”
“她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好吗?”艾黎问。
“唉,说句心里话,艾黎,我有时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们为了事业,长期分居两地,你知道我和她的性格也大不相同。但为了共同的事业,我们在拼命……”斯诺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接到你电报之前,我本来不想去菲律宾的。但为了‘工合’,她几乎跟我吵了一架。她生气地说:‘这些年你都在研究中国,却从来不关心美国,现在来到了我们美国人治理的菲律宾,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岂不是咄咄怪事吗?’她一定要我留在菲律宾,不要离开她,还说:‘干吗不接受菲律宾华侨的邀请去那儿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回来的时候,中国还会在这儿的!’她对我的意见已经很大了。”
“埃德,我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这样赞扬过你,他说你爱中国,远胜过中国同胞自己。真是这样,你和佩格都是好样的。没有你们,‘工合’不可能有现在这样惊人的发展。它已经占中国经济总产值的百分之一了,在中国十六个省市建立了二千六百个大大小小的工厂。”艾黎由衷地称赞道。
“说起鲁迅先生,他可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遗憾的是在他去世之前,他没能看到我翻译的他的小说作品《活的中国》。在他去世后,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我和姚克先生一起送了一副挽联,是这么写的:译著尚未成书,惊闻殒星,中国何人领呐喊;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而我们对中国,用佩格的话来说,我们是以个人身份协助中国打一场反法西斯的战争。”
“埃德,我看武汉现在也快保不住了。日本人把汉口炸得一塌糊涂。在你来汉口的前一天一架民航班机就被日本人击落了。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在上面呢!”
斯诺庆幸地说“是吗?本来宋子文先生给我买的就是那一个航班,可是就在登机时,一个国民党的官员非要搭乘这架飞机,硬是把我给挤了出来。那个家伙真倒霉。看来,我是捡了一条性命。”
艾黎说:“我听说,国民政府将要迁到重庆,我们也将一起迁移到那里。埃德,你说中国的抗战会胜利吗?”
“在这场战争中,中国的确正在输掉每一个战役,上海会战失败、南京大屠杀,现在武汉和广州一样即将沦陷。”斯诺说,“但是,我却感到,中国是处在得胜的一边的。”
“为什么?”
“艾黎,你看,当国民党在压制中国人爱国热情的时候,共产党却积极地招收士兵和工人去参加抗战,而在汉口的一些外国人似乎比国民党还爱中国。由此可见,虽然国民党掌握政权,但从策略上看,共产党将是全国的领导。”
艾黎听斯诺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说:“嗯,我也发现国民党人对爱国统一战线的热情大大减退了,而八路军正在独立地进行战斗。不过,埃德,现在有人攻击我们的‘工合’运动是共产主义合作化。你看我们非常希望得到孔祥熙的财政支持,但他本身就有问题。”
“孔祥熙不仅腐败,而且无能。他毫无主张,像一个软柿子似的任人捏。现在,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再去共产党那边看看,和毛泽东谈谈。”
“埃德,现在你和史沫特莱都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了,我听说日本人在上海没收了一千六百本《西行漫记》,将这本书列为了禁书,即使你们美国人带有此书,也要没收。因为许多中国青年,甚至外国人,看了你的书后,纷纷跑到陕北参加红军了。再说国民党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共产党的封锁,你再去会见毛泽东,国民党能同意吗?”
“没关系,我已经请宋子文先生给西北的胡宗南将军和蒋鼎文将军写了信,我可以以‘工合’国际协会代表的身份去视察延安的工厂。而且宋子文先生在私下里还跟我说,蒋介石总认为人民是无足轻重的,也不愿意为老百姓做点事,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只依靠军事力量。在战败和贪污腐化成风的时候,最好的武器莫过于使用武器的人。可是蒋介石依靠的是他的步枪。”斯诺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担心的是近来有人谣传我是间谍,怕毛泽东对我不再信任。”
“埃德,中国有句话叫做‘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想你应该大胆地去,毛泽东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要不,你先去访问一下周恩来,了解一下共产党的态度。”
斯诺点点头,站在江边任江风吹拂自己的头发,陷入了沉思。长江上渔帆点点,江流打着漩涡,一个接着一个向前方奔涌而去……
37
毛泽东说:“斯诺先生是为建立友好关系铺平道路的第一人。”
1938年夏天,斯诺在武汉再次拜访了周恩来。周恩来已经剪去了大胡子,理了个平头。
这天,斯诺来到周恩来在武昌珞珈山的住处做客。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邓颖超不停地给他们倒酒、夹菜。周恩来举起酒杯说:“斯诺先生,我们感谢你呀!”
斯诺说:“没什么,我是一个独立的记者,我同样也感谢你们的信任,如实地告诉我一切,为我的采访和写作提供了巨大的支持和帮助。而更重要的是,你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还有,斯诺先生,小超也多亏了你的帮助。那次如果没有你帮她离开北平,也许她就遭罪了。”周恩来充满感激地说。
邓颖超说:“斯诺先生,那次要是没有你,说不定我早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哦,对了,那次你化装成保姆的样子,还真的瞒过了日本人的眼睛,我们像演戏一样。看样子,我们的表演水平还可以。”斯诺笑起来。
“最关键的是你的化装水平很高哟!现在想起来,真的像是演戏一样。我记得日本人还把我手中的竹篮子给抢走了。是吧?”邓颖超说。
“对,没错。当时把我也吓得一身冷汗,你倒像没事人一样,很冷静。”斯诺说。
邓颖超笑了。
周恩来说:“来!小超,我们一起来敬斯诺先生一杯!”说着,周恩来和邓颖超一起站起来给斯诺敬酒。
斯诺高兴地喝了一杯,说:“恩来先生,我有一个想法,还想去西北一趟,不知毛泽东先生是否欢迎。”
“你知道,现在国民党对我们又进行了封锁,你怎么去得了呢?”周恩来不无担心地问。
斯诺说:“我可以以‘工合’国际协会代表的身份去考察工作,宋子文先生已经答应了我,还给我写好了介绍信。”
“那好,我们是始终欢迎你去我们苏区访问的。你是记者,我们也非常理解你的处境和难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我们也希望得到包括你在内的国内外朋友们的批评。”说着,周恩来拿出一本刚出版的毛泽东《论持久战》赠送给斯诺。
1939年9月下旬,斯诺以“工合”国际委员会代表和记者的身份再一次赴延安参观访问。
汽车一路颠簸着,转过一个山头,延安城已经出现在眼前。
斯诺兴奋地站在卡车上,望着这一片红色的土地,感慨万千。远处又传来了“信天游”的歌声。
道奇卡车在杨家岭一个宽敞的窑洞前停了下来。斯诺一下车就看见马海德、黄华、傅锦魁等老朋友都迎接他来了。久别重逢,大家高兴地拥抱问候,说着笑着把斯诺迎进了窑洞。
斯诺在黄华的带领下,来到毛泽东的住处,拜访毛泽东。
毛泽东的窑洞也已经“现代化”了许多,里面的三间屋子分别是书房、卧室和会客室。墙壁粉刷着石灰,地面铺着砖块。墙上挂着一些简单的装饰物,毛泽东的那件打着补丁的大衣也挂在墙上。简易的木桌上摆满了前线来的电报,还有一些报纸。客厅里还摆着一把摇椅和一张坏了弹簧的矮沙发。
毛泽东明显胖了,头发也剪短了,但仍然穿着一套普通士兵的棉衣制服,目光里充满着安详、乐观和自信。
毛泽东微笑着与斯诺握手。
斯诺一见面就笑着说:“毛主席,你的窑洞现代化了。”
毛泽东也笑着说:“延安的比保安好,是不是?自从你1936年访问我们以来,我们曾努力在各方面求得进步。给我们时间,如果我们能保持现在进步的速度,到1945年我们就可有一些东西给你看的喽!”
斯诺担心地说:“毛主席,我那本《西行漫记》的书中,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准确的地方?请您批评,我希望再版时给予订正。”
“你的书写得很好,忠实地报道了我们共产党的政策和方针。”毛泽东说,“斯诺先生,我们感谢你。明天我们准备开一个干部大会,请你参加,好不好?”
说着,毛泽东示意斯诺坐下,自己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斯诺听毛泽东这么一说,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说:“毛主席,现在,国民党对抗日战争的政治基础的说法,与你们共产党的说法好像有些矛盾。你们一再强调,统一战线是这个战争的政治基础,但是这个词在国民党的文件和谈话里却没有地位。在他们看来,战争的政治基础是共产党和所有其他党派服从于国民党的独裁。比如,最近我在重庆采访了张群将军,问过他对这一问题的意见。他说,谈不到什么统一战线,中国只有一个合法政党,一个合法政府,这就是国民党。‘边区政府’是完全非法的,最终会被消灭。而蒋鼎文将军在西安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他说,在中国除国民党外没有其他的合法政党。共产党在同委员长达成协议后,就‘不复存在了’。因此谈不上什么统一战线。蒋介石委员长最近对一个德国记者说,‘中国一个共产党也不剩了’,这显然否认了共产党的合法存在,因此也否定了统一战线的概念。你对这些说法有何意见?你认为统一战线的合法基础在哪里?共产党的合法基础在哪里?一个党否认另一个党的存在,还可能存在这两个党之间的名义上的统一战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