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在亚洲,中国是最值得美国信任的朋友。失去中国,就失去亚洲,甚至失去世界。”
斯诺结束陕北之行后,前往菲律宾碧瑶与海伦团聚,并开始创作《为亚洲而战》。1941年,《为亚洲而战》在美国出版。同年,斯诺再次回到中国上海。
这天,斯诺和鲍威尔在上海麦赫斯托公寓宿舍里聊天,窗外的上海滩依然是酒绿灯红,热闹非凡。
鲍威尔关心地说:“埃德,我看你在菲律宾变得瘦多了。”
斯诺笑着说:“是的,我瘦了近四十磅。你要知道,我太忙了,‘工合’运动不停地要组织募捐,而我又担心日本人的侵略会使我的书的内容过时。”
“佩格呢?还在菲律宾吗?”
“唉,我已经送她回美国了。”斯诺叹了口气,神情很忧郁。
“怎么?难道她不想再在中国呆下去了?”鲍威尔感到很惊讶。
“鲍威尔,你知道,我们结婚快十年了,但我们很少在一起,一年中大半时间我们都分居两地,佩格的性格你也知道……”斯诺的脸上滑过一丝忧伤,“唉,我们的感情有了一些危机。”
“对不起,埃德。来,干杯!”鲍威尔忙举起酒杯和斯诺干了一杯,然后又给斯诺和自己的酒杯添上酒,“埃德,我看到了你第二次陕北之行后发表的《中国靠不住的团结》的文章,看来统一战线既没有给中国带来民主,也没有让共产党和国民党他们和睦相处。”
斯诺说:“是啊,蒋介石政府是一个独裁的政府,政府是独裁性质的,不会主动改变,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改革。除了有共产党影响的游击地区以外,土地制度没有变化,而在合作化工业以外的地方,工人阶级没有任何新的权利。国民党对共产党进行了又一轮的封锁。”
鲍威尔说:“应该说,在30年代,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访问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外国记者。你认为毛泽东是不是一个民主的政党的领导人呢?”
斯诺说:“应该说,毛泽东作为领袖,是集思广益的,他的决定来自讨论和集体研究的结果,他们在等待着一个新的世纪的到来。可以说,在中国,共产党人是今日惟一建议在不久的将来使中国达到共产主义的人们。他们为了团结摘掉了帽子上的红星,但他们将符号缝在左胸口袋的上面。”
“许多人都认为中国共产党类似于19世纪的农民民主主义者,你觉得呢?”鲍威尔问。
“我不清楚人们如何解释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但我个人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与他们的看法有着很大的不同。因为中国共产党不同于其他下属组织,它有最大程度的自力更生。”斯诺说。
“埃德,你知道,从现在的世界局势来看,美国必然要牵涉到欧洲和亚洲的事务中,也不可避免地要进行战争。”鲍威尔分析道。
“美国人没有必要为欧洲战争作出牺牲,我觉得,美国的最好选择不是维持欧洲在亚洲的殖民统治,而是鼓励亚洲独立。因此美国有义务帮助中国,这应该是一个美国人的信念。”
鲍威尔问道:“为什么?”
“在亚洲,中国是最值得美国信任的朋友。失去中国,就失去亚洲,甚至失去世界。”斯诺预言道。
“那你认为美国应该怎么做呢?”鲍威尔问。
“美国要在亚洲打仗,必须放弃治外法权,废除战前给中国的贷款,在战后废除殖民主义,帮助亚洲建立民主制度。你要知道,战争基本上是各种思想的冲突,是民主反对日本和西方的帝国主义。我甚至觉得美国的飞机应投几百万本解放宣言的小册子轰炸日本!”斯诺笑着说。
鲍威尔也笑了:“埃德,你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但是,你不可否认,这场战争不仅是列强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最深刻的意义在于反映人们对社会进步和经济进步的需求,反映在满足这种需求的政治战略的胜负上。我们美国不仅要鼓舞亚洲人,尤其是中国,更要加强自身的基本信念,我们决定性前沿阵地不在中国,也不在英国,而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在我们的灵魂中。”
鲍威尔说:“但在你的书中,你一直都在极力描写中国共产党人的可爱。”
“我的文章是真实的。只是因为有些一厢情愿的观察家们,对实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对共产党进行的战时‘民主实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更重要的是,我从共产党那里看到了大于侵略者的伟大力量。”斯诺说。
“但中国内部的不团结,会不会导致新的中国的内战,从而削弱抗日战争的力量?”鲍威尔担心地问。
“现在因为国民党搞新闻封锁,中国和外国记者都禁止报道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们之间的摩擦不断。我也很担心中国会出现‘战争中的战争’。”斯诺说。
39
第一个报道“皖南事变”的真相,斯诺被迫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中国。
正如斯诺所担心的那样,中国的政治局势正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1941年1月的一天,新四军后方联络官廖承志在香港找到了斯诺。将“皖南事变”的真相告诉了他。
廖承志说:“今年1月中旬,新四军突然接到战区司令部国民党司令官的命令,要他们撤离他们在江南的根据地,转移到长江以北的敌占区安徽省。我党作了多次抗议无效,最后同意过江,而且按国民党指定的路线北上。这支队伍中武装人员很少,大多是新四军的后勤人员、教师、学生、护士、工匠和伤病员。当他们行军到一个峡谷时,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埋伏袭击,新四军死伤四千多人,叶挺军长被捕,项英副军长则在混战中被叛徒杀害了……”
当斯诺听到项英牺牲的消息后,心情十分悲伤,他说:“项英副军长是一个英雄,我非常敬佩他,几年前我还采访过他,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跟我说的话。他说,‘延安的每个人,都以为我是死而复生的,但谁也不觉得惊奇,我们革命者都有死而复生的习惯,你看一看朱德、毛泽东、彭德怀,他们都已经被杀了几十次!当作一个个人,我们没有什么,但当作革命的一部分,我们却是不可征服的,不管中国革命死了多少次,他还是要活过来,除非中国本身能被消灭,不然的话,它是决不会消灭的!’……本来,我正计划去采访他们的,还准备和其他‘工合’国际委员会成员一起去新四军那里视察呢!没想到他们竟然这样悲惨地离开了我们,还有‘工合’训练的大批工人,我们在那里开办的工厂难道就这样化为乌有了吗?!”
“是的,斯诺先生。”
斯诺更加愤怒了:“我们有理由说项英是被谋杀的!廖先生,项英将军是抗战的英才。我要说真话!我要向全世界报道这次事件!国民党都干了些什么?我看打败新四军是他们从台儿庄战役以来惟一的一次重大的军事胜利。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报道出去!”
几天后,斯诺关于“皖南事变”真相的报道第一个出现在国外的媒体上。接着,中国国内的报纸也纷纷报道了“皖南事变”的真相。而国民党的报纸却开始大篇幅地登载假新闻,以掩盖事实真相。《新华日报》则发表了周恩来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的题词。
这天,斯诺和鲍威尔在一起喝酒聊天。
提起“皖南事变”,斯诺的情绪立即变得激动起来:“胡说!竟然说新四军是叛变,他们是在骗人!他们这是谋杀,国民党是凶手,他们想隐瞒事实的真相,事实上是为了消灭共产党。”
鲍威尔说:“你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的报道引起了国民党的抗议,你知道吗?蒋介石已经指令中国政府驻美国大使要求《纽约先驱论坛报》公开作出道歉。”
“道歉?真是无耻!他们发动了战争中的战争,杀死了几千人,还诬蔑我写了假报道,真是岂有此理!我们绝不能答应他。”斯诺说。
“是的,埃德。你的报道已经引起华盛顿和伦敦的注意。英国的外交官已经证实你的报道的真实性,而且还报告了重庆蒋介石方面正准备大举进攻延安的消息。”鲍威尔说。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想蒋介石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喽。因为我听说,华盛顿对我的报道很感兴趣,已经中断了向他提供一笔新贷款的谈判。美国政府财政部部长还暗示,如果蒋介石坚持要打内战,他就别指望能从美国得到更多的财政援助。”斯诺说。
鲍威尔说:“我们当然不愿意看到中国统一战线的破裂,这样日本就会乘虚而入,占领中国,从而又影响解决远东问题,还会影响对德意日法西斯帝国主义的战争。”
斯诺说:“鲍威尔,说真的,中国是个美丽的国家。还记得十三年前,我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时第一次来中国的情形吗?”
“记得,记得!”鲍威尔喝了一口酒说,“埃德,那时你还是一个寻找‘东方魅力’、来中国‘撞大运’的冒险家,年轻,单纯。我记得你跟我说,你还是一个‘偷渡客’呢!而现在呢,你已经是一个思想深邃的记者,一个东方问题的专家和中国共产党问题的权威了。”
斯诺笑着说:“是啊!鲍威尔,你看,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三年过去了!当时我本来只想在中国呆六个星期的,我自己也想不到竟然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
“命运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中国人说人生如戏,我们也像是在演戏啊!”鲍威尔感叹道。
“是啊,中国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而我却是‘三十不立,四十而惑’啊!”斯诺举杯与鲍威尔轻轻碰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中国政府最不欢迎的记者了。我已经知道,他们将再次取消我的记者资格。而我自己呢,你看,佩格现在在美国,我们分居已经多年,我感到自己对家庭生活太不关心了,我有一种预感,我和佩格的婚姻有可能会出现危机……”
“是的,埃德,你也该回家看看了。”鲍威尔劝他。
斯诺说:“《纽约先驱论坛报》和《伦敦每日先驱报》虽然很支持我的工作,他们还希望我去泰国、缅甸和印度采访,我已经答应了他们,但我现在不想去了。我想回美国回到佩格的身边。我想,爱情和信任的旧根子在故乡的土地上经过培育或许能重新发芽开花……是吗,鲍威尔?”
鲍威尔同情地看着斯诺,不知该怎样安慰他。
“唉,贫穷是以时间和地点为转移的。在西方势力仍然残存的中国,没有一个白人是真正贫穷的。但是在美国,一个人是否成功是由他所拥有的美元数字来决定的。鲍威尔,说真的,我现在真后悔我太没有远见了。你看我已经把自己的积蓄先后花在了‘战时工作’、一本不赚钱的书和维持两地分居的家庭费用上了。不瞒你说,现在我的财产比1928年初到中国的时候还少。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带些什么回到我的故乡呢?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我没有什么光荣可以炫耀,甚至连一个可以作纪念的光荣伤疤都没有,只有一副得过痢疾和患有肾炎的躯体。我感到我是一个失败者……”
鲍威尔安慰着说:“埃德,不要说了,我理解你。来,喝点……”
1941年2月,因为报道“皖南事变”,斯诺再次被国民党吊销记者许可证,被迫离开中国。
40
宋庆龄说:“埃德,你会回来的,我们把你当作弟弟。你在美国不会幸福的,你是属于中国的。”
香港机场。
斯诺就要离开他所热爱的中国了。宋庆龄亲自到机场为斯诺送行。
“孙夫人,好了,我们该说再见了。”
“埃德,中国人不会忘记你的!”
“我也不会忘记中国的。尽管我没有资格向中国索取什么东西,中国却占有了我的身心。是中国人民,那些苦难的人,用他们的微笑,让我看到了自己内心隐藏着的冷漠的恐惧和怯懦,而他们曾一度让我幼稚地认为他们低人一等,可他们的身上却显示着勇敢和决心。”斯诺深情地说。
“埃德,你为中国革命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正如毛泽东先生说的,我们都感谢你的。”宋庆龄说。
“不,孙夫人,应该是我感到自豪才对。我和你们这些中国的革命者们相识,胜利的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开心大笑,失败时我和你们一起伤心流泪,我将仍然支持中国的事业,因为中国的革命事业是在真理、公道和正义的一边。凡是有助于中国人民自救的措施我都支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中国人民看到自己的力量。但是,我再也不敢想像我个人还能对中国起到什么作用,我只不过是历史沧海的一粟,而历史有它自己的发展逻辑,我既无力改变它,也没有评说它的权利。”
“不,埃德,你会回来的,我们把你当作弟弟。你在美国不会幸福的,你是属于中国的。”宋庆龄亲切地说。
“孙夫人,您的话,让我感动。”斯诺说,“是的,我承认,至今我仍然和我所认识的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者们有着共同的信仰。我现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否有道理,我内心既害怕,又希望您说的是对的。亚洲,中国,确实像我真正的家乡,我把我青春最美丽的岁月留在了这里;而美国,现在对我来说,却好像是一片茫茫。但是,我不曾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你们中间的一员。我是一个美国人,我热爱美国。也许,我的形骸虽然离开了,但是我的心却依然留在中国。”说到这里,斯诺早已是热泪盈盈。
旅客们已经开始登机,飞机就要起飞了。宋庆龄说“好吧,埃德,我们等待着你的好消息,但我们希望你尽快回来。祝你好运!”
“再见!也祝您好运!”斯诺一转身,向飞机走去。……在恋恋不舍的送别中,飞机呼啸着飞上了蓝天。
41
罗斯福总统邀请斯诺到椭圆形办公室见面,说:“今天我是‘记者’,向你‘采访’。”
斯诺回到了阔别的祖国。
1942年2月24日下午。华盛顿。白宫前的绿草地上,几只和平鸽正在地上觅食。每周例行的白宫新闻发布会正在进行。白宫新闻发言人正在回答记者们的提问。
斯诺坐在记者们中间,认真地做着笔记。这时,总统罗斯福的特别助理韦恩?科伊走到斯诺身边,与斯诺耳语了几句,斯诺就跟着他走进了白宫的大门。
科伊告诉斯诺,罗斯福总统打电话来想立即接见斯诺。
此前,因为自己与一般的美国人关于世界形势的看法有距离,斯诺曾亲自给罗斯福写了一封信,询问政府的倾向和政策。让他想不到的是总统竟然非常重视,邀请他去总统办公室见面。这个消息多少让斯诺感到有些意外,惊喜之情难以言表。他步伐轻盈地随着科伊来到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
罗斯福已经快六十岁了,他仍然坐在轮椅上执政,鬓发更显霜白,眼眶下的黑圈说明他非常疲劳,嘴里叼着一只黑色的大烟斗,但点烟时手有些抖动,面色憔悴,还不时咳嗽几声。
一走进椭圆形办公室,罗斯福总统就满脸微笑着向斯诺表示欢迎,并热情地伸出手来和斯诺握手。等斯诺坐下后,罗斯福掏出了一支香烟递给斯诺,并欠身给斯诺点上火。
罗斯福笑着像是发表声明似的说:“斯诺先生,你猜想得到,我们两人间的谈话是敏感问题,不供现在发表的。”
斯诺微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罗斯福说“我是通过阅读你的《红星照耀中国》认识你的,你该是一个‘中国通’了,我想今天我是‘记者’,向你‘采访’,怎么样?”说完自己就先笑了。斯诺被总统的幽默和随和逗笑了。
罗斯福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己的大烟斗,说:“斯诺先生,请你告诉我,中国那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中国人认为我们好吗?”
“中国人知道总统先生本人是常常设法在帮助中国的。”斯诺竖起大拇指,用中国话说,“他们说‘罗斯福,顶好!’,这意思就是说罗斯福非常好。我在中国内地访问时,那里的人们一听说我是美国人,就会对我说这句话。就是在我们还向日本人出售战争物资的时候,也是这样。”
罗斯福好像很欣赏斯诺这样的回答,他笑着说:“给我说说你对蒋介石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