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要相信人们内在的变化比他的享受要重要得多。尽管我们要迅速发展的愿望和现实条件的落后之间有很大的矛盾。我们的‘大跃进’制订的目标也高出了想像,人民公社也遭到了一些破坏。”毛泽东说。
斯诺问道:“在对外关系上,您认为中国需要什么?”
毛泽东说:“一句话,我们需要和平,不要战争。”
“主席先生,你知道,我来到中国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现在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不允许记者进入。但我想,如果中国人真的愿意和美国人培养友好感情的话,那么新闻方面就需要广泛听取美国传播的消息,而不要简单地重复反对中国共产党的评论,那样只会加深仇视和疑虑。”斯诺说。
“嗯,这个我同意。但美国应负主要责任。”毛泽东思考了一会儿,又转身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要把这个记录下来。”接着他又对斯诺说,“斯诺先生,你要知道,今天是我1949年以来第一次和美国人谈话,你的这次访问是前所未有的。”
“谢谢。我记得1936年,我也是第一个到你领导的共产党苏区采访的外国记者,我要你给我讲述你个人的经历,一开始你还不同意呢!现在,你有没有写过自传呢?”
“除了已对你讲过的我的一些生平事迹外,我没有写过自传,今后也不会写的。”毛泽东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时,马海德和艾黎来了,他们一一和毛泽东握手。毛泽东请他们坐下,然后问马海德和艾黎:“哦,我们也好久没有见面喽,是哪一年呢?”
马海德说:“主席,你是1952年接见我的。”
艾黎说:“主席,你是1954年接见我的。”
“已经很久了,我太忙喽,没有照顾好你们。”毛泽东说。
马海德说:“主席,我们都很好,工作学习都很好。”
“现在我们已经消灭了梅毒,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毛泽东说,“好哇,好哇,马海德,这是为人民做了大好事啊!”
“是啊,这对人类都是一个大贡献。”斯诺插话说。
毛泽东说:“哦,对了,斯诺先生,我还记得在陕北时,你的夫人也和我交谈过。你们的孩子多大啦?”
斯诺说:“我的两个孩子都上学了,男孩叫克里斯托弗,女孩叫西安。”
“西安?”毛泽东疑惑地问道,“是在中国西安出生的吗?”
斯诺笑着说:“不是,是在美国。我和海伦已经离婚了,1949年我和一个叫洛伊丝的话剧演员结了婚。”
“哦,”毛泽东轻轻地点点头,“以后也可以带她来中国看一看嘛!”
“谢谢!”斯诺说,“主席先生,现在外面又传说你的身体不好,但我看到你仍然很好,还横渡长江。在上海,因为你的影响,渡江游泳的人非常踊跃,外国有消息说,这是中国在准备攻打台湾。”
“是吗?”毛泽东笑了,“这个报道太夸大了嘛!是个假新闻!我敢保证,中国决不靠用游泳的力量去解放台湾的。哈哈……”
斯诺说:“主席先生,我记得,在保安时,你就告诉我很想亲自去美国看看大峡谷和黄石公园,到密西西比河去游泳。现在还想去吗?”
“是啊!我的确希望我能在还不太老之前,到美国去一趟,在密西西比河和波达麦河去畅游一番。但是,华盛顿不可能同意我到波达麦河去的,不过,他们或许会同意我到密西西比河去游泳……”毛泽东深深地吸了口烟,又吐出来,“也只是在河口而已。”
说完,毛泽东笑了,接着,大家都笑了……
“主席先生,我很想参观中国解放军,可是得不到你们的批准。”斯诺说。
“斯诺先生,通常情况下,我们的军队是不接受外国记者参观和照相的。不过,你想去,我可以答应你。你还想去哪些地方?”毛泽东说。
“谢谢!主席先生,除了参观军队外,我还想去一趟延安和上海,这都是让我终生无法忘却的地方。”
“那好吧,我答应你。你可以到那些地方采访,我们不作任何干涉,我相信你。”毛泽东说。
“主席先生,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可以公开发表吗?”斯诺问。
毛泽东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次谈话的内容最好不要发表,但是你可以在写作中引用一些的。”
“谢谢主席先生。”斯诺感激地说。
“斯诺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你就不要客气喽。”毛泽东说。
谈话结束时,毛泽东送给斯诺一本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并亲笔签名留念。
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还与斯诺谈到了中国的现实与国际关系以及对未来的展望。因为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西方的观察家们不断制造舆论说,毛泽东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一种“好战宣言”,并妄测中国会发动侵略战争,以至最后自取灭亡。对此毛泽东嗤之以鼻,认为这些预言家们是伪君子和傻瓜,“这些先生们要打开地图看看。那时,他们将会注意到中国并没有侵占西方的任何领土,也没有用军事基地去包围西方国家。而事实则恰好相反。”
对此,斯诺认为“毛泽东的立场既非中立,亦非被动,更没有赞成侵略外国的记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毛泽东为中国人民总结的,是一个历史的经验教训,是为了告诉人们——只有中国人自己学会了有效地运用现代化武器之后,才会被西方所尊重和不敢欺负。斯诺说:“不论毛泽东的政策在这个无限复杂的世界上取得哪些实效,在我心目中,我决不怀疑他是希望避免战争而恐其不能者,毛的神志清醒得很呢!”
而当斯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感受到“毛主席是队伍中第一号英雄人物”时,他认为中国人民对毛泽东的英雄崇拜表达的是一种民族自尊感。当西方的预言家指责毛泽东是教条主义者,批评毛泽东对可能导致数以百万计的生灵受涂炭的核子战争无动于衷时,斯诺在采访后完成的《今日红色中国:大河彼岸》一书中写道:“毛泽东在群众中的形象,绝对不是一个刽子手。他不但是一个党的领袖,而且是一个公认的、名副其实的导师,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诗人,民族英雄,全民族的领导,以及历史上最大的人民救星。在‘百花齐放’时期,显示了毛是有敌人的,但他是惟一敢将报刊及论坛公开给民众反映意见的共产党领袖。”
按照毛泽东的指示,斯诺乘坐火车又来到了延安,与当地的农民和工人交谈,参观毛泽东的故居……在上海,他住在和平饭店,看到今日的上海与往昔已经大不相同:人们都穿着蓝哔叽制服,衣服扣得很整齐,一些官员和知识分子的右胸口袋里都插着两三支“新农村”牌水笔。所到之处随处可见毛泽东的全身或者半身的塑像。斯诺和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亲切交谈,又一次把自己的足迹留在中国的大地上……
在上海,斯诺曾想拜见宋庆龄。但由于宋庆龄因病住院,医生不同意接待来访者。斯诺就给宋庆龄写了一封信并献上了一篮鲜花,以表敬意。重病中的宋庆龄立即给斯诺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在斯诺离开之前送到了斯诺的手中。宋庆龄在信中说:
亲爱的埃德:
……我希望你已看到我们新生活的许多方面:我们人民现在的干劲,指导他们生活的目标,为他们自己以及他人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你已经感到了我们的脉搏,也可以说是我们革命的脉搏。在这里,有一个伟大的事迹,而中国的进步是我们时代中伟大的真理之一。在向西方,特别是向美国民众介绍这一事迹时,我知道你会遇到一些问题与困难。很多朋友像你一样,总是认为我们在这里不了解这一点,这是不合逻辑的。我们过去所经历的生活与斗争,终究在实质上与西方今天的情况并不是不一样的。……纵然美国人民过去和现在一直受到各种谎言的灌输,问题在于一定的环境要求我们人类具有一定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则要求严格地观察分析,然后是为真理而奋斗的勇气。当你感到压力的时候,想起鲁迅这样的人:他的经历以及他是如何接受考验的。纵然多方设法想毁灭他,然而他的事迹还是传留在人们心中。……
生命是短促的,而历史是永远的。历史必定是沿着一个方向——向着人民为和平和社会主义斗争的最后胜利的道路前进的,让人们说埃德加?斯诺曾帮助人民寻找这条道路的。
这次中国之行,从1960年6月28日开始到11月15日结束,为期四个多月。
这是斯诺以美国《展望》杂志“历史学者和作家”的身份第一次访问新中国,第三次会见毛泽东。期间,还与毛泽东一起同国家主席刘少奇见了面。
斯诺从上海奔赴云南,取道缅甸仰光离开中国。在昆明机场,斯诺将一包钱托交给陪同的中国人员请他务必转交给艾黎,退还给中国革命博物馆。斯诺曾将当年在陕北第一次拍摄的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和红军官兵、苏区人民生活的图片的底片以及部分历史记录片捐赠给中国革命博物馆。而这笔钱正是中国有关方面作为购买这些文献资料的报酬。斯诺认为他不能接受中国的任何经费,他“就是要做一个说真话的独立的记者”,以免因此让他的西方同胞怀疑和诽谤他的中国报道的真实性。
50
在中美关系上,斯诺认为“美国更应该懂事些”。
不久,斯诺就回到了瑞士的家中,开始了第一次访问新中国后的报道写作。妻子洛伊丝成了斯诺的好助手。
斯诺告诉洛伊丝:“这次北京之行,让我真是有些受宠若惊。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告诉我,我的这次访问是前所未有的,让我第二次发现了中国共产党人。”
洛伊丝说:“今天红色中国的发展进一步证实了你往昔的报道是正确的。可如今美国政府对中国形成了错误的对华政策。这次,你该怎么写呢?”
斯诺说:“我想,我不仅要报道中国的发展和存在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解释中国。美国人需要对中国重新认识,我要提供给美国人的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洞察力。”
“但你这么做会不会让人们误认为是‘红色中国的宣传’呢?”洛伊丝有点担心。
“亲爱的,我始终觉得,一个民族的性格比它的政治更为重要。中国在现代化的‘长征’将是中国式的。我们必须看到今日的中国,是一个从古老的东方大地跋涉而来的伟大人民所达到的时间和空间的转折点。”斯诺说。
“可你是一个美国人。亲爱的,中国和美国现在还是处于这样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互相敌视,而又不准记者访问,尽管你是一个例外。”
“但是,如果美国首先表态,中国还是有改善关系的愿望的。”斯诺说,“中美两国人口占世界的三分之一,而目前的对峙状态,我认为有理由说美国似乎应负更多的责任。美国比中国富强多了,1949年的美国的政府和社会很安定,也很安全。在充满各种革命和紧张事件的世纪中,美国并不是一个新兴国家,但美国却首先割断与中国的正式交往。我作为一个美国人,有一种难以遏止的希望:美国更应该懂事些。”
“为什么这么说呢?”洛伊丝问。
“这是有理由的。美国政府敌视新中国的立场是一个违背历史潮流的大错误。而1954年我们的那个名叫杜勒斯的国务卿在日内瓦和平会议上,竟然下令美国代表团成员不准与中国人接触,拒绝与周恩来握手,你说,这不是不懂事还是什么?我甚至感到在这样倡导和平的会议上,杜勒斯这样做是为美国人丢脸!”斯诺生气地说。
“埃德,那你是不是觉得新一届的美国政府应该主动邀请毛泽东去访问?”
“应该是,美国有先走一步的良好时机。像新当选的肯尼迪总统以及白宫的其他新人是一些‘有才能和头脑’的人,他们有理由有机会也有责任改善中美关系。我希望见到台湾和北京通过直接协商以和平解决中国的内战。”
洛伊丝轻轻地点点头。这时电话响了。斯诺站起来去接电话。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他一边拍拍自己的脑袋一边有些蹒跚地走过去。斯诺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
电话是《展望》杂志主编科尔斯打来的。
“您好!科尔斯,我正准备找您呢!”斯诺说。
“埃德,是这样,你知道的,我们杂志发表了你和周恩来的谈话后,我们遭受到了各方面的猛烈攻击。台湾当局已经发表了抗议,美国参议院在讨论对华政策时认为周恩来批评美国的两个中国政策是对美国的攻击。因此,我们决定不再刊登你写的后续报道文章。”科尔斯说。
斯诺生气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埃德,说真的,我们也十分怀疑你的报道中在许多事实和数据上的真实性,也很难接受你偏激的见解。”科尔斯说。
斯诺听了,满腔热情好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是啊,科尔斯,跨越国内的偏见和不感兴趣的海洋是太可怕了。你要知道我每天都是坐在打字机前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为此我住进了医院,但仍然要坚持写下去。我不停地给中国朋友写信,请他们给我提供数据和情况,可是……唉!……但是,科尔斯,我一直相信,也再次提醒美国人,不要幻想制服中国,原子弹吓不倒中国人。同样一个中国,1948年蒋介石统治的中国,通货膨胀,资金外流,经济衰败不堪,政府腐败无能,只知道依赖美国的援助。而现在的中国竟然能在朝鲜打得联合国军队在和约上签字,成为世界空中四强,能够生产汽车、喷气式飞机,甚至原子反应堆。对中国人来说,这岂不是令人万分激动的现象吗?……”
科尔斯说:“埃德,谢谢,你知道的,我们已经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但许多事情不是我们所能想像和左右的。”
斯诺很激动地说:“科尔斯,说真的,无论怎样我感谢你这次支持我到中国。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中国也很少得到苏联的帮助,但谁也不能阻止她的发展,包括核武器在内,她在60年代中期也会拥有自己的原子弹,中国人有极强的独立自主精神,她不会依附于任何一个大国,她有自己的外交政策,中国不会把自己交给莫斯科,也不会交给白宫……”
“好了,埃德,你多保重,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再见!”科尔斯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斯诺拿着话筒,耳畔传来“嘟嘟”的忙音,一股莫名的伤感和疲惫袭击了他。洛伊丝走过来,温存地亲吻了一下斯诺,安慰道:“亲爱的,没关系,这不会影响你写书的,兰登出版社不是答应出版该书了吗?你要继续写下去。”
“是的,亲爱的,我不会放弃的。所有的一切将由历史决定他们应有的地位。而关键的问题是要进步,要尊重人,这是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中都有的理想。中国将会重新出现伟大的创造的。”斯诺肯定地说。
“埃德,你给这本书取个什么书名呢?”洛伊丝问道。
“我记得17世纪法国有位数学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挺有意思。他说,‘法律正义竟以河为界,多么可笑!如果一个人因为生活在大河彼岸就有权杀死我,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可笑的呢?’我看,就叫它《大河彼岸》。你觉得怎么样?”斯诺说。
“嗯,这句话的确很有意思。今日的中美之间好像就隔着一条大河……”洛伊丝说。
“而我,就要在这条河上架起一座桥梁,让美国人民认识、理解真正的中国。亲爱的,还记得吗?我曾经答应你带你去中国的。可是……”斯诺有些遗憾地说,“不过,毛泽东主席还说希望有机会让我带你一起去中国和他见面呢!”
“埃德,我想我们会有机会的,对吗?”
“是的。不过,这里是我们在瑞士的家,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美国去的。”斯诺迷茫而又充满幻想地说,“亲爱的,我还会到中国去的。也一定要带你去。”
洛伊丝爱怜地和斯诺相拥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