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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年思乡愁

当年随着大部队撤退到台湾的百万官兵和家眷绝对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一片片被称为“眷村”的简易房子里住上几十年。洪根生、杜守正、八百黑他们,每人在“莒光新村”分到一间鸽舍一般大小的房子,当时他们并没有嫌其简陋。长期战乱,颠沛流离,现在能安顿下来,而且兄弟们还能在一起,他们已经很满足了。更重要的是,在每人分得一间房子的同时,老兵们还得到一张上级郑重其事颁发的“战士授田证”,这是他们这些老兵流血流汗,追随蒋介石到台湾所得的补偿。洪根生、杜守正、八百黑们都清楚地记得,发证那天举行了隆重的仪式,长官宣读了蒋委员长的训示,蒋委员长承诺:他将带领官兵“反攻”大陆,等到胜利返回大陆的那一天,老兵们便可凭授田证获得土地……在这些骨子里仍是农民的老兵心中,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授田证”上家乡的那片土地,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安身立命之所。至于眷村,只是他们人生的一个落脚点,好坏都不值得计较。

“反攻”的期限一再推延,老兵们纷纷退役了,他们便靠卖力气或卖手艺——做家乡的小吃、收废品、开计程车……艰难谋生,娶妻生子。本来就拥挤的眷村,又因为添加人口、开设店铺的需要私搭乱盖,更是混乱不堪。

离眷村不远,有一座山西风格的大宅子,那是退役将军岳知春的家,洪根生所住的这片眷村的老兵,大多数都是当年岳将军的部下。据说是岳将军自己选定这个地方建宅子。他说:“这些老兵跟着我出生入死,跟着我来了台湾,我却不能把他们带回家乡,心中有愧。我要跟我的兵住得近些,好在他们有事时,能帮到他们。”

后来,他还真的成了老兵们的保护神。

陕北籍老兵朱晋,退役后以开计程车为生。有一日生意颇好,老朱心情愉快,开车时哼起了家乡的小调,结果被乘客举报“唱匪区的歌”。警总的人来抓他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老朱说他哼的是家乡的“信天游”,可警总说他同情“共匪”,甚至有“匪谍”嫌疑,因为他竟然会唱《东方红》。

岳将军得知此事后,出面找到几位会唱家乡民歌的陕籍老兵,还通过自己的人脉,找到了一位对北方民歌有研究的专家,他们的证言说,陕北的“信天游”有上百种,这种民歌有相对固定的曲调,歌词则可以由唱歌的人即兴编唱。大多数都是“二妹妹、三哥哥”之类的情歌。有位作证的老兵,还当庭唱了几句“芝麻油,白菜心……”,果然与朱晋哼唱的曲调很相似。专家和几位陕籍老兵力证朱晋唱的确实是“信天游”的一种,最终帮老朱洗脱了罪名。

在老兵心里,岳将军享有崇高的地位,因为将军抗日期间英勇善战,身先士卒。将军曾带领他们参加过赫赫有名的台儿庄战役,还在那次战役中受了重伤,当他被送进战地医院时,医生夹出子弹头,连连咋舌:“真险啊!再差一毫米,就打中心脏了!”以前,老兵们对将军更多的是敬畏,在将军为朱晋洗脱“匪谍”罪名后,他在老兵们心中,不仅可敬,更变得可亲了。“信天游”风波之后,岳将军嘱咐老兵要小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眷村的墙是四面漏风的。“以后要是想知道‘那边’的消息,想聊聊家乡和亲人,不要在眷村的家里偷偷听‘敌台’,不要在眷村互相打听这些事,以防被警总盯上。想知道什么,你们可以到我家里来聊。”

后来,老兵们果然经常相约来看望将军。每当老兵想家了,或生活上遇到难事了,就不由自主地往将军家跑,每个人都带上一两个菜,聚会兼聚餐。将军变成了老兵们的主心骨,就像一块磁石牢牢地将铁屑吸引在一起一样。

又是一年的岁末到了,有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大扫除了,陈旧灰暗的眷村也洋溢出几分喜气。岳将军派佣人老莫传了话过来,让老兵们年前去他家中一聚。洪根生、杜守正、朱晋、八百黑等人相约到将军家里时,将军正伏案临写《望大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1964年,辛亥老人,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这首临终绝笔公开发表,令无数大陆去台人员潸然泪下。当年将军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含泪吟诵这首诗,在洪根生他们听来,完全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从那时起,高兴或者忧伤时,岳将军总是会写一遍《望大陆》。

“来了?坐、坐、坐!”将军从书案上抬起头来,招呼洪根生他们。

“将军的字,写得越来越见功力了。”八百黑煞有介事地欣赏着将军的书法,赞道。

将军笑道:“八百黑,你拍马屁的功力也见长了,斗大的字不认得两箩筐,能看得出什么好赖。”洪根生和杜守正相视一笑,看来,今天将军写《望大陆》,是因为高兴。

八百黑叹了口气:“书法我是不懂,这字我却认得,望大陆,望大陆!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大陆了。”

“别灰心嘛!你们还记得警总有一天收缴香港的《星岛日报》和《华侨日报》的事吗?”

“听说过,我们都没订这两份报,这和回大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们知道警总为什么要收缴那天的报纸?是因为这两份报纸上,登了廖承志先生写给经国先生的公开信。”将军从书柜中找出一份边角已经磨破了的报纸,“这是我好不容易留下来的。”他戴上老花镜,兴奋地念了起来:

“经国吾弟: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盼弟善为抉择,未雨绸缪。‘寥廓海天,不归何待?’……‘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遥望南天,不禁神驰,书不尽言,诸希珍重,伫候复音……”

“廖承志是谁?”杜守正问道。

“廖承志先生是国民党元老廖仲恺之子。廖家和蒋家渊源很深,廖承志求学期间和经国先生是同学,两人很熟悉。他现在是中共那边对台湾工作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廖承志先生看到了经国先生悼念蒋公的文章,‘切望父灵能回到家国与先人同在’,‘要把孝顺的心,扩大为民族感情,去敬爱民族,奉献于国家’,很感慨,就给经国先生写了这封公开信。”

老兵们文化水平不高,信里文绉绉的用词他们听不太懂,但将军读得饱含感情,“兄弟”“盼望归来”的意思,他们是听懂了的。

八百黑眼角闪着泪花,赶紧转过身将眼泪擦去。根生高兴地说:“我出生时老爹为我取名根生,就是要我不忘老祖宗这个根呀!看来,我们落叶归根、光明正大回大陆的日子不远了,今天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杜守正却没有那么乐观:“前几年将军就说过,收听到大陆的《告台湾同胞书》,那边提议国共两党谈判,早日结束两岸同胞分离之苦。听说大陆方面还托飞虎队陈纳德将军夫人陈香梅女士,给这边带话,表示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老婆、孩子,可以先让在台湾的老兵回家探亲。可惜我们这边还是打定主意‘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一点进展都没有。”

一听这话,大伙儿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将军安慰大家:“你们一定要有信心。不要一会儿兴奋冲动,一会儿悲观失望。天下分久必合,这一点你们一定要相信。而且,我对经国先生抱有很大的信心,他一定会体谅民心,做出正确的决策。我读过他的一段日记,‘离别时,虽未流泪,但悲痛之情,难以言宣。溪口为祖宗庐墓所在,今一旦抛别,其沉痛之心情,更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谁为为之,孰令至之?一息尚存,誓必重回故土’。你看,经国先生比我们更想回家!你们只要耐心等,就一定能等到光明正大回大陆探亲的那一天。”

杜守正听了这话特别兴奋:“是啊,经国先生是一个关心我们老兵的人,在修建中横公路时,他经常到工地视察,有的地方没办法走上去,他坚持要亲自看看,捆条绳子在身上,用绳子吊上去。吃饭的时候,他不吃工务段为他准备好的饭菜,跑到分队和我们队员一起吃。我们没有桌子,随便弄几块木板钉个桌子,搬几块石头坐着吃,他也这样。他也不带茶水,哪里有水哪里喝。吃了饭以后还到我们工棚来聊天,那时候没电,全靠一个煤油灯点着。我想,经国先生会理解我们这些老兵的。”

洪根生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军说得对啊,大陆那边说话还是算数的。我儿子晓雄在金门当兵,最清楚了。他说对方早就停止打炮了。现在广播也不互相骂对方是‘匪’。我们这派邓丽君小姐去前线唱歌,对方也不回骂是‘靡靡之音’,也没用电波干扰,好像还很爱听呢。这都是向我们这边释放谈判和解的诚意啊。也许,光明正大地回家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强调“光明正大”,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已经有人暗中打通了“不光明正大”的回家之路。老兵中时常有某某人辗转收到家信的传言,也有的老兵忍不住了,偷偷托关系经由香港等地,迂回曲折地打听家乡亲人的消息。只是这等机密大事,老兵之间,非生死之交相互绝不会说;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人家不主动说,绝不打探。

没有人再说话,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每次都是这样,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到将军家里一聚,最终的话题,都会归于大家在一起谈论时事,细细地分析每一个与大陆有关的新闻事件,希望从中分析“回家”的路变得近了,还是更加遥不可及了。老兵们的心,也总是在这希望和失望中起起伏伏,像大海的波浪一般。

朝鲜战争的消息传来时,老兵们曾经感到希望就在眼前。中共在朝鲜与美国开战,当时蒋介石也曾令部队做好参战的准备。不知道为什么,老美没允许国军参战,而志愿军竟然打出了气势,逼得美国坐下来谈判。这次希望的火苗被浇灭后,他们其实已心知蒋介石大概是无力带领他们“反攻大陆”了,只是不愿深想。最让他们绝望的一次,是中美建交的时候。那一天,大家聚在将军家,久久无语。有美国的支持,国军尚且不能与共军抗衡,撤退到了台湾。失去美国,就更不可能了。最让老兵们心中百味杂陈的,是大陆“核爆”成功的消息传来时。那一次大家都喝多了,笑了哭,哭了笑。笑,是因为国家终于强大了,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再像小日本那样,跑到自己的家乡去杀人放火了。当年要不是国家贫弱,被列强侵略,这一代人,命运怎么会如此坎坷。哭,是因为两岸军事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打回老家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了。

“唉,年纪大了,脑子就是糊涂,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将军一拍脑门,打破了沉默。“我今天找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好让你们高高兴兴过年。大陆那边,现在渐渐开放了,我托一位美国朋友,联系上了老同学赵彤。我的这位老同学,现在是大陆的政协委员,听说就是做‘对台’工作的。过完年,我和老同学会到香港会面,我可以托他替你们打听家乡亲人的消息。我这位老同学是个热心人,一定会帮大家忙的。”

“真的?政协委员,那不就是政委,是个大官吧?”每个人的眼睛,都瞬间亮了起来……

这一次聚会不同以住,大家没有一醉方休,而是匆忙吃了便饭就告辞了。将军嘱咐他们,回到家后,悄悄地写封家书交给将军,将军到香港与赵彤会面时,会交给赵彤,让他帮忙,为大家传信……洪根生、杜守正他们此时一刻也等不得了,只想着去写那封在心中写了三十多年还没有结尾的家书,所以简单地吃了顿饭,大家就告辞了,只有朱晋留了下来:“将军,我有一件事情要向将军报告……”

除夕到了。中午时分,眷村里家家户户飘出自己家乡特色菜的香味。晓梅吸了吸鼻子,陶醉了:“真香啊!”网市勉强对女儿一笑。

网市其实是有些怕过年的。大扫除、做新衣、做年夜饭……过年时家庭主妇总是最劳累,网市是能干的女人,这些劳累她倒不怕。主要是老公洪根生在除夕夜总是特别伤感,在这一晚上他想家乡比往常哪一天都想得厉害。根生常常讲起家乡,却很少提到家人,网市隐隐约约觉得,根生家里是有个女人的,他是怕谈家人时,必然要谈到那个女人。但根生不说,网市也不敢问。不问,就可以幻想自己就是根生唯一的女人。问了,如果家乡果然有原配,自己反倒不好自处。就这么含糊着,能过多久算多久吧。

网市叹了口气,把菜糊舀进碗里。菜糊是女儿晓梅亲手做的,在洪根生多年来手把手的教导下,晓梅做出来的菜糊完全是江西婺源上晓起村的原汁原味,用米粉在锅里调成稀糊,再加入豆芽、虾米、甜菜、豆腐、鸡杂等佐料,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吃起来味道不错。女儿就是乖巧贴心,不像儿子晓雄,天生就是个惹祸精。洪根生因此特别宠爱晓梅,倒是把儿子晓雄晾在了一旁。

网市唠叨道:“哎,你爸爸说出门买个年货,怎么这会儿还不回家呢?这个酒鬼,肯定又是找哪个老兵灌黄汤去了。这个老不死的。”说着出门张望老公回来了没有。晓梅冲着阿母的背影喊:“不用看啦,爸爸一会儿就回来啦。”晓梅一头披肩长发,圆圆的脸庞,眉毛弯如新月,有些琼瑶小说中女主角的味道。

对自己阿母,晓梅是既爱又怨,她最怕阿母整天唠叨她赶紧嫁人;不过,晓梅觉得阿母真是了不起的眷村妈妈——她和晓雄上小学时,是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候,阿母总是很晚才到菜市场去,那时市场散得差不多了,一些水果贩子往往会将剩下的水果降价处理,阿母就将这些水果以极低的价钱买回来,有时水果贩子半买半送,几乎相当于不要钱。在晓梅记忆中,自己吃的芒果总是削了一半的,因为另一半烂掉了。即便如此,削了一半的芒果总是甜的,总比别人家连烂芒果都吃不上好一些。不过,晓梅不喜欢和阿母一起上菜市场,阿母讲价讲得太厉害了,一斤葱三元,她给人家压到一元,对方都生气了:“不卖了,不卖了。”阿母却连拿带抢,临走还抓上一把。晓梅都觉得阿母太过分了,一路遭菜贩们冷言冷眼,晓梅替阿母难为情,却也从此知道眷村生活不容易。晓梅小时候最怕台风天气,窗外是怒吼的风声,积水一浪高似一浪地啃食着病人般摇晃的小破屋,梁柱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伤痛般地叹气。电早就停了,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烛光,阿爸在门外排水,晓梅和弟弟晓雄扑在阿母怀里,只有在这个时候,晓梅才觉得阿母的怀抱好温暖。

网市眼巴巴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看不见人,不免有些焦躁。杜守正的老婆美如在篱笆那边喊道:“我家老杜烙了山东大饼,给你送几张过去!”说着就端了一摞热气腾腾的山东大饼过来。网市正在包台式润饼,一锅万年菜,一叠薄面皮,她在面皮上铺上海苔、花生粉、主菜,一双手灵巧地包着,还不耽搁说话:“美如,等一会儿拿几张润饼回去尝尝。我老家闽南叫春卷,可以清蒸,也可以油炸,油炸很香,就是上火……”

“哟,晓梅越长越水灵了,睫毛扑闪扑闪的爱死个人了。不过可别挑花了眼,赶紧找个人嫁了,这样你阿爸阿母才能放心。”

这话是晓梅最不爱听的,不过她还是乖巧地装出一副笑脸:“谢谢婶子。你家油锅快炸了吧,赶紧回去看看。”晓梅不喜欢眷村家家户户离得这么近,几乎没什么隐私可言,张家说的话隔墙的李家听得清清楚楚,邻里之间少不了在大杂院中传播是是非非。

洪根生和杜守正退伍后就在眷村安了家做了邻居。前一阵子晓梅交了个男朋友,因为离家远,吹了。晓梅舍不得离开爸爸妈妈,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家里负担重,阿母又有风湿病,晓梅初中毕业就读了护专,年纪轻轻的就出来当护士赚钱补贴家用,还兼了几个家教,拼命得很,一晃也二十好几了。晓梅特别不喜欢自己和小伙子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叹口气,望着自家的外墙发呆,那墙上,挂着泪水般的雨痕,由于天长日久已变成了墨绿色。她不喜欢眷村,眷村的一切都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她喜欢锃亮的可以照得见人影的瓷砖,锃亮的事物都是崭新的,她希望可以与陈旧的过去告别。

就在晓梅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爸爸此时正坐在警总的审讯室里。洪根生兴冲冲出门去买年货,忽然看见一个穿便服的人站在路中央背着身,显然是在等他。洪根生一看这个背影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路长官!”背影转过身来,不错,就是警总的路长功。路长功朝他努努嘴:“走吧。跟我去拉拉呱。”

洪根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乖乖跟在路长功后面往前走。

到了警总门口,洪根生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打战,有抽筋的感觉。

警总成立于1958年,这个最高治安机构在台湾无处不在,负责岛内安全,管理出入境,签发护照、证件,从事港口调查,对违反《戒严法》的人(包括有间谍嫌疑的人)进行拘留审查,统辖有关邮件检查、电信侦查和政治犯调查等工作。

洪根生对警总并不陌生,每次被叫来,无非是眷村有什么“新动象”时,警总询问他听没听到谁偷听“敌台”,知不知道有老兵跟大陆的老家联系。洪根生看起来都是有问必答,实际上是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实话实说,在要紧的事上东扯西拉。有时警总也会找他们逼问在将军家聚会时谈了些什么。老兵们每次聚会后都会统一说辞,从来没有出过纰漏。但是,洪根生每次来警总,都会有窒息的感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把气吐出来。路长功转过身:“磨蹭什么?看风景吗?里面请吧。”两个值班人员一齐向路长功敬礼问好。路长功毫无表情。那个年纪大的朝着年纪轻的努努嘴巴:“瞧瞧大鱼这德行!”

“大鱼?什么大鱼?”年轻的很不解,他是新职员。

“冷血动物!”

洪根生木偶一般挨到那把熟悉的铁椅上坐下。审讯室没有窗户,阴森森的,大白天的也须开灯。路长功摁了开关,头顶一盏电灯马上发出刺目的光,强烈的灯光扎得洪根生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脸色像敷了白粉一样惨淡。路长功说:“你先自己待会儿吧,我去去就来。”铁门被咣啷一声用力关上,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热辣辣地痛,震得洪根生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身子:糟了,搞不好没办法回家过年了。这该死的路长功,该死的警总!

洪根生孤独地坐在铁椅上,四周一片死寂,只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洪根生吓了一大跳。只见路长功手上拿着两个不锈钢便当盒大踏步走了进来,洪根生紧张地望着他。路长功走到铁椅前,把一个便当盒递到洪根生手里:“饿了吧,吃一点。”

洪根生没想到路长功居然请他吃饭,一时不知所措,机械地接过便当盒,一动也不敢动,低着头,手上青筋暴涨。路长功走回审讯桌坐下,把便当盒打开,拿起一双免洗筷子叹了一口气:“今天是大年三十,本来应该吃年夜饭的,不过在这里我只能请你吃便当了。你要是配合的话,还来得及回家祭祖吃团圆饭喝小酒,一家人还可以开开心心一起看电视里邓丽君唱歌。”

洪根生忐忑不安地拿着筷子,他知道路长功想从他嘴里撬出关于岳知春将军的行踪,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巴。路长功见洪根生不吭声,也不理他,自顾自大口吃起便当来。等他将便当一扫而空,擦了擦嘴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才抬头扫了洪根生一眼:“怎么?吃不下?没胃口?”路长功夸张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是啊,当然没胃口了。这时候本来应该在家吃年夜饭的,我没记错的话,你太太网市是客家人,她做的粉条还上过电视比赛,得了第几名?”

“第三名。”洪根生声音开始响亮起来,这个老婆是让他骄傲的。

“第三?多能干的老婆!还有你女儿晓梅,这会儿一定做了一锅江西婺源的菜糊,这女儿多好啊!她知道老爸就好吃这个。”听到姓路的提到女儿,洪根生脸色更白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女儿是他的心头肉,姓路的不至于下三烂到伤害他的女儿吧?

见戳到了洪根生的痛处,路长功脸上露出猫逗老鼠的微笑:“还有你的儿子晓雄,在金门当兵,除夕夜一定会打电话回来,结果他会意外地发现老爸不在家。”

洪根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路长功满意地看看表:“说吧。说吧。这会儿还来得及。你家里人一定眼巴巴地等着你,网市在等你,晓梅在等你,你那老婆说不定跑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等你好久了。”

洪根生的腮边抖了抖:“我……”

看洪根生欲言又止,路长功开始不耐烦起来:“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再不说,我就回家吃年夜饭了。你要是准备在警总过年的话,网市她们就会一直等,等到别人家都吃完年夜饭了,别人家开始看电视或打牌,一家人一起守岁,她们母女闻着别人家团圆饭的香味,听着别人家里的欢声笑语,饿着肚子,提心吊胆,等到很晚很晚……一直等到明年……”

尽管洪根生的心很痛,他还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他一路跟随岳将军枪林弹雨走过来,对将军的忠诚绝不会轻易动摇。何况岳将军这次去香港会朋友,还不忘为他们带信。

路长功见他仍不肯开口,使出了杀手锏:“你在大陆还有一个老婆对吧?你在网市面前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要是大年夜里将这个事告诉网市,她一定连吃三大碗饭,备足力气来扇你的耳光。”路长功阴森森地笑了。

洪根生一震,以网市的刚烈,上吊都有可能。原配了几十年,突然之间变成了小老婆,任何人都受不了,网市不歇斯底里才怪。“求求你别说了!”洪根生困兽般绝望地叫起来,他颤抖着嘴唇,“我说,我全说还不行吗。我……将军他……”洪根生斟酌着要说些什么。以警总灵敏的狗鼻子,大概也对将军要去香港会见老朋友赵彤的事有所察觉,他尽量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看能不能先蒙混过关。再说了,以路长功和岳将军的交情,警总应该不至于太为难将军的。

路长功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拿起桌上的钢笔准备记录。

“将军……将军说……要去香港……”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那样艰难。洪根生紧紧地攥着拳头,他知道,他把将军出卖了。从现在开始,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该死的,要不是今天除夕,要不是路长功击中他的软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把将军的事说出来!这个可恶的路长功,前世大概是一只九尾狐,瞅准了这一天把他抓进来。

路长功一边记录一边问:“去香港干吗?”

洪根生盯着路长功的脑袋,克制着自己挥拳的冲动:“他……说是去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是谁?”

“我……不知道……”洪根生搪塞着,他想刹住自己的舌头。

路长功用鹰一样锐利的眼光瞪着他:“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他的目光似乎能把人身上的肉咬下来。

洪根生慌了:“那个人好像姓赵。”

“赵什么?”

洪根生哀求地看着路长功:“赵什么,我真的说不上来,确实没留意……”路长功扔下笔:“你要是想不起来我可走了,你就在这大年夜里慢慢想吧。”他抬起屁股作势要走。洪根生吓坏了:“别走。别走。我想起来了,好像叫赵龙……还是赵洪……长官,我耳朵在金门当兵时被大炮震坏了,真的,不信你叫医生验……”故意说错赵彤的名字,这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出卖将军。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没有用的。

路长功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洪根生的嘴终于被他撬开了,这样,洪根生可以回家过年,他也可以回家过年了。做完记录,他拿起车钥匙,一颗心早就飞回了家里。车开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掉头往岳将军家的方向开去。

汽车驶到岳知春将军门外戛然停下。听到门外动静,管家老莫迎了出来。路长功下了车:“将军呢?”他刚刚审完洪根生,十分疲倦。对于岳将军,他的感情很复杂,岳将军既是他曾经的上司,也是他的朋友,但这个老朋友如今正准备干一件党国决不容许的事情。不管个人恩怨如何,他不能让将军在孤独中度过大年夜,他准备接岳将军到他家里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大年三十。

老莫无奈地摊一摊手:“您劝劝将军吧,他说想一个人过年。”

客厅里,唱片机正放着京剧《四郎探母》。两鬓斑白的岳将军落寞地坐在沙发上。路长功伸手移开唱针,岳知春嚷道:“你不回家,跑这儿来干吗?”

路长功笑道:“跟我走吧。”

“哟,除夕夜,警总直接来逮人了?”虽然退休了,但将军看起来仍然十分威严。

“没错,警总规定,过年不准一个人。”

路长功家通红的麻辣火锅畅快地翻滚着,里面放着从香港搞来的正宗四川花椒。路长功的妻子立苹端着涮锅用的鱼、肉、菜走了过来。岳知春将一个红包塞到台生手里:“这孩子,在电视台里干得不赖吧,真给你老爸长脸!”台生个高腿长,岳知春一直很喜欢这个小伙子,虽然他对这个小伙子的老爸很有意见。台生礼貌地向岳知春鞠躬:“岳伯伯新年好。”岳知春的一句话勾起了台生的心病,他一直向往到警总工作,觉得穿着制服十分威风,哪知老爸的脑筋搭错了线,死活不让他进警总,非得逼迫他进这花花绿绿的电视台,台里的人满口文艺腔,总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路长功笑道:“喂,老岳,难道我拉你过来就是给台生赚红包的?”

“什么话?我正愁这红包发不出呢!孩子跟他妈都不肯回来,我又不肯去美国过年,我们老家有这么一说,大年三十压岁钱发不出去要倒霉的。”

“岳伯伯,我要是你,我就去美国过年。”台生心直口快。

岳知春呸了一口:“美国哪里有年?他们只有什么剩蛋节。过年是咱们中国才有的习俗,大年夜就得在中国土地上过。来,为我们的中国年干杯!”

四只透明的玻璃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愉快的声音。

毕竟年事已高,几杯酒下肚,岳知春歪在沙发上开始打鼾,鼾声如雷一阵高过一阵。立苹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叫老莫来接将军回去。路长功摆摆手,示意立苹先去休息。儿子上楼看电视去了,待到周围无人,路长功果断地拿起电话给手下发布命令:“庄力奇,是我。以岳知春为圆心,搜索所有姓赵的人……”

洪根生家里,老婆网市和女儿晓梅正在厨房里忙碌。晓梅望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菜糊,嘟囔道:“啧,这道吓死人的浆糊,我可不吃,黏糊糊的看了就想吐!”

网市瞪了女儿一眼:“你敢!想气死你老爸,你就别吃。”晓梅伸了伸舌头:“还是阿弟有福气,过年不用吃这种浆糊。”

“什么福气?当兵最苦了,可怜你阿弟,说不定今晚轮到他站岗呢!今天过年,你嘴巴要给我上把锁。记着,吃年夜饭的时候,你爸又会唠叨老家的事,你要是敢皱个眉头,我就给你好看。”

“知道了,一年就烦这一次,我忍,我再忍,这样行了吧?”晓梅真无奈,老爸每年唠叨这事,他怎么不嫌烦呢。网市提醒女儿:“老爸会考你老家在哪里,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江苏省婺源县江湾镇上晓起村嘛!”晓梅调皮地说。网市呻吟了一声:“夭寿哦,祖宗都忘记了,是江西省啦!”晓梅和尚念经般地重复着:“江西!江西……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老爸怎么还不回来啊?”网市放下碗筷,又走出家门张望。晓梅故意逗网市:“哎,阿母,是不是山西省?”

网市气得直摇头:“夭寿哦,江西省啦!”

从警总里垂头丧气走出来,洪根生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抽掉脊梁的狗,两道惨淡的灯柱照射着地面,冷风吹着他的衣衫,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越想越懊丧,忍不住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幸亏运气没有坏到底,一辆老旧的公车驶来,停在公车站。洪根生大喜,小伙子般敏捷地跳上车。回到眷村,他才想起这趟出门的目的。糟了,自己是出来买年货的,现在两手空空的回家,网市追问起来,警总的事不就露馅了?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杜守正家的后门,做贼般地压低嗓子问:“家里有什么年货?没拆封的!”

杜守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多的是,你要什么?花生糖行不行?”

“随便,拿两袋来,快点!”洪根生急切地挥挥手。杜守正一头雾水:“急什么呢,张罗过年是女人的事情,你让网市她们忙活就行了,进来喝杯茶吧!”洪根生着急道:“啰唆什么?快点!”杜守正不知他吃了什么枪药,也没心思深究,随手从一大堆年货里拿了两袋把他打发走了,回头张罗祭拜祖先。

供桌上是两个祖宗牌位,一张授田证,插着三炷香。杜守正跪在供桌前,虔诚地磕头。美如与二女儿惠芳三女儿小芳跪在守正后面。惠芳小芳看着爸爸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偷笑起来,互相挤眉弄眼。美如悄悄各打了惠芳小芳一下,让她们正经一点。杜守正对着牌位祷告:“爹,娘,桂芳嫁到美国,生了个大胖小子。等到哪一天,让桂芳抱着儿子回老家看看您二老,您的曾外孙是美国籍,孙女婿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好在是正宗的中国血脉,您二老可不要不认……”好不容易等丈夫唠叨完了,美如端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水饺。

洪根生拿着两袋花生糖撒腿就跑,跑到自家门前,他用手胡乱捋了捋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定了定神,匀了匀气,这才走进家门。

晓梅眼尖,欢喜地大叫:“爸爸回来了!你到底去哪里买年货,大半天才回来?我和妈妈好担心呀。来,快坐下。”要是往常,网市必定数落丈夫几句,母鸡下蛋也用不了这么久呀!不过大年夜讲究吉利,网市强按住心中的不悦,温柔地将筷子递给丈夫。

洪根生望着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强笑道:“哎,我去了迪化街,人头多得像西瓜,挤得喘不过气来,公车满满当当的,怎么也挤不上,只好走路回家了,耽搁了大半天时间。”

菜有些凉了,网市端起两盘菜走进厨房。晓梅也端着凉掉的鸡汤跟进厨房,回头说:“爸,菜马上就热好了,你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客厅里只剩洪根生一个人,像一摊烂泥似的疲软下来。他呆呆地坐着,想到警总那刺目的灯光还心有余悸。泪水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无声地滑落,他赶紧伸手抹去。洪根生一生自傲的就是“无愧于人”,可是撤离大陆时,为了向上级交差,抓了学生仔傅友诚,害得小傅疯痴,如今不知是死是活;撤退到台湾,受不了孤单寂寞娶了网市,愧对原配阿茶;今天,一时软弱,又出卖了老长官岳将军……洪根生啊洪根生,你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趁着一个人在客厅,他抓起电话拨了将军家的号码:“喂,老莫,将军在吗?啊,去路长功那儿了?老莫,等将军回来,麻烦你马上通知我。”洪根生表情沉重地放下电话,被路长功逼供出岳将军要去香港会朋友的事,像大石头一样压在他心里,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将军小心,还要向将军忏悔。现在竟然找不到忏悔的对象,难道路长功这么快就朝将军下手了?根生的心揪得紧紧的。

晓梅母女从厨房出来,晓梅压低声音道:“妈,爸好像很不开心呢。”网市并不在意,每到过年,根生总是格外伤感的,不过今天,他的脸似乎阴沉得比往年更厉害。

吃团圆饭之前要拜祖宗,网市吩咐女儿把家里的授田证找出来。晓梅打开柜子翻找,柜子里塞得满满的,授田证不知放到哪里去了。网市有些着急:“夭寿啊!找不到?那是你老爸的命根子呢!”

晓梅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噘着嘴巴道:“丢了就丢了,这证又没用。”

“胡说!授田证跟祖宗牌位一样,平常没用,过节的时候,总得拿出来供一下。你再乱说,小心我撕你的嘴。”网市平时很疼爱这个女儿,今天找不到授田证她真急了。晓梅一脸苦笑,从一个饼干盒中取出一张用塑料套子套住的证书,在妈妈眼前扬了扬:“‘祖宗牌位’找到了,给你。”网市揩干了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将授田证摆到两个祖宗牌位的中间:“这是‘政府’分给你爸的,几十亩呢!”

晓梅撇撇嘴:“这也就是画个饼给老兵充饥,这辈子能不能回到家乡还不知道呢!就算回去了,那田现在肯定是别人在种,你说那田是你的,人家就肯给你了?”

女儿一句话触到了洪根生心头的痛处。洪根生的思绪飘回了故乡。他最喜欢家乡那条小河,河边长着毛茸茸的小草和无名的野花,还有青翠的竹丛,河水绿莹莹的,也不知道是河底滑人的青苔,还是竹丛的倒影。黄牛哞哞的叫声让清晨倍加温暖。妇女和姑娘们在河边洗着衣服,他最爱看阿妈手里变魔术般变出一堆雪白的肥皂泡。在上晓起村,有他年轻的妻子阿茶,还有当时刚生下来,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儿子。阿茶阿茶,依你的性子,你一定是一个人咬着牙过日子吧?我是个负心汉呀,受不了孤单寂寞,在这里娶了同样孤苦无依的网市,生了晓梅和晓雄……阿茶,我对不起你!当年我跟你说,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家。没想到莫名其妙被骗到这个岛上三十多年,到头来我自己也成了骗子。我骗了你,瞒了网市。骗子,骗子,统统都是骗子!洪根生失魂落魄地望了望墙上他与网市的结婚照。照片上,他和网市都甜蜜地笑着。洪根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企图忘记欺骗,忘记这三十多年来的一场大梦。

十一二岁上不起学在家放牛的时候,洪根生经常在后山上砍柴,不知不觉砍到天一点一点黑下来,他的心里装满了恐惧,不远处传来夜枭的怪叫,为了逃离那夜枭,洪根生连滚带爬跌下了小山坡,蒺藜刺得他浑身是血。洪根生用手捂住眼睛伤心地哭了,泪水掉进血里,变成了血水。再以后,洪根生的手上扎过铁钉,扎过玻璃,手上到处是小白鱼似的伤痕。他整天拔着野刺苋,切成猪食,手板全是绿色的浆液,时间久了,那绿色慢慢就洗不干净了。洪根生经常想,要是哪天可以不放牛不砍柴不拔野刺苋该有多好啊,那时候,根生一心想离开自己的家乡。保长来家里宣布他被抽了壮丁,父母质问为什么大户人家两三个儿子都不用当兵,却要他们的儿子去,洪根生却毫不犹豫地说:我去!

现在到了台湾,家乡回不去了,却让他加倍思念。一个从没有离开故乡的人,他永远不会懂得故乡的含义。故乡就是那碗菜糊,故乡就是那个你抛弃了它,它却还张开双手来迎接你的那个温暖的怀抱。当年离家之前,他去洪家祠堂拜了祖宗。在台湾成家之后,他回不了家进不了祖祠,但祖宗不能不拜,就根据对家乡祖祠里祖宗牌位的印象,让人做了两个祖宗牌位供了起来。

拜过祖宗,三人坐下来准备吃年夜饭。见洪根生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网市端起碗,夸张地大口吃起菜糊来,还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洪根生醒过神来,见菜糊已经快见底了,有些诧异:“网市,你以前最多吃半碗的,怎么今天吃这么多?”

“好吃当然吃得多啦,我是真爱吃。”网市这一招果然管用,洪根生笑了:“我没说错吧,我早说这菜糊你一定会喜欢上的。”晓梅也乖巧地说:“今天这菜糊特别好吃。”根生听了赶紧舀了一大勺加到女儿碗里。晓梅暗暗叫苦,这就是说谎付出的代价。她一边硬着头皮吞菜糊一边继续讨阿爸的欢心:“阿爸,我昨天梦见爷爷奶奶了。”

洪根生的情绪果然亢奋起来:“这孩子,哄我吧?老家那地方你根本没去过呢。”晓梅流畅地背诵:“江西省婺源县江湾镇上晓起村。”洪根生感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我根生生养的就是祖宗根上生养的,洪家子孙没忘根,我养了个好女儿啊!”

吃过饭,守过岁,折腾了一天的一家人都歇下了,洪根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溪水潺潺,鸭子在溪中游,阿茶朝他跑来,洪根生激动地望着妻子:“阿茶,家里都好吗?我早就想回来了。”大门打开,一个有点像晓雄的小伙子跑过来,这想必就是阿茶给自己生的儿子了。正要拥抱,突然看见路长功举着一把手枪对着他:“你敢私入‘匪区’?”砰的一声枪响,洪根生惊叫着醒过来,网市也被他吓醒:“地震了吗?”

洪根生坐在床上,一头大汗,不安地掩饰:“没有啦,做了一个噩梦。”

大年初一,路长功带着老婆立苹和儿子路台生去给老丈人拜年。台生快活地开着车,在滨海公路上疾驰,偶尔瞥一眼车窗外蓝蓝的大海。汽车快得像一阵风似的,立苹捂着心脏连喊慢点慢点。这时,路长功腰间的BP机嘀嘀嘀响了起来。立苹不悦起来:“肯定又是老潘。这老潘还让人活不活呀,大年初一的也不放过你,你又没有卖给他。”

路长功苦笑:“不是十分紧急,老潘肯定也不愿意大年初一来打扰我。台生,把车给我,我得赶回台北。你和你妈搭公车去,前面就有个车站。”

“什么?叫我们搭公车?这种抛妻弃子的事,也只有老爸干得出来。”台生不满地大叫起来。立苹不忍老公被骂,关键时刻她总是站在老公这边:“台生,你爸也是公务在身,上司呼他嘛!你不是也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路长功感激地捏了捏老婆的手,立苹没好气地把他的手甩开,下车。路长功隔着车窗说了声对不起,就飞驰而去。台生冲着小汽车的尾尘大叫:“当你儿子真倒霉!”此情此景又勾起了台生对老爸的满腹牢骚,要是当初进警总,怎么着也有辆警车开开,哪会落到今天“沦落街头”的地步。立苹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在旁边无奈地叹气。

路长功气喘吁吁走进局长办公室。老潘用一根指头按住桌上的一张旧照片推到他眼前:“这人你认识吧?”

“这是赵彤,当年我们共事过,他后来投共了。”路长功肯定地点点头。老潘严肃地指指照片:“这就是我大年初一把你喊来的原因。这个赵彤,他现在是中共政协委员。岳将军要去香港见的就是他。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得阻止。”

岳知春退休后在庭院里种了些花,种了些草,相当于种了些闲适,种了些渴望,也种了些寂寞。

大年初一,老兵们相约来给岳将军拜年,因为年前岳将军就说要托自己的老朋友为他们联系家人,大家都带着精心写就的家书,交给将军,因为有了与故乡亲人互通消息的希望,这次聚会格外欢愉,欢声笑语几乎要冲破屋顶。看到大家这么高兴,想到警总已经掌握了岳将军的计划,洪根生心里格外内疚、痛苦……

岳知春正在厨房里炒他的拿手菜山西过油肉,这是一道山西名菜。山西有句老话:戴花要戴大红花,吃肉要吃过油肉。可见过油肉味道之鲜美。

杜守正在一旁为将军打下手。将军恭喜杜守正女儿嫁到了美国,杜守正反问:“将军,您的夫人和公子也在美国,不知您是喜是愁啊?”

将军摇摇头:“生个孙子,将来长大了,我看他连老家在哪都不知道,唉,将来谁给我们上坟烧香呢?到那时,清明节恐怕是最难过的节日。哎,年纪大了,人一个个少了,今年就少了赵连长……肺癌……”岳知春伸手抓了一瓶醋,往小锅内加了几滴,看着锅里腾起烟气,接着说:“赵连长咽气前求我,如果有一天能回大陆,一定要将他的骨灰带回老家祖坟入土,他不愿在外做孤魂野鬼……”

朱晋、八百黑和几个老兵闻之无不黯然神伤,都不说话了。这些退伍的老兵,想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恶战,半夜里仍然会从噩梦中惊醒。朱晋退伍后开出租,虽然辛苦,但能保证老婆孩子不受风吹雨打。八百黑简直是黑脸包公再世,也不知他祖宗里有没有非洲黑人的基因。他开着馒头店,靠着一点乡土滋味生存,那馒头白胖胖的,和他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没有成家,夜里唱唱古老的山西梆子,挨不到天明的更漏,无尽的乡愁。他还擅长拉二胡,老兵们对他拉二胡是既爱又怕,好像老兵一辈子的颠沛流离和思乡之苦都凝聚在他那根弦上,他的二胡一拉就会拉出所有老兵的眼泪来,好像有一把锯子正在把所有人的心慢慢锯出血来。当八百黑在黑暗中流泪想念母亲的时候,外面强韧的山风呼啸,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他周身冰冷,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贫穷和苦难。他瞪大眼睛望着外面茫茫的黑夜,觉得往后的日子像海,又冷又深白茫茫一片;心上那些像乌云又像阴影一样的哀愁、灾难时时在眼前飘荡;有时又像火,火舌舔得他全身流汗,冰火两重天永无尽头……

洪根生有时觉得他们这些老兵就像一把把破伞:下雨的日子,伞被撑起;无雨的日子,伞被弃置于寂寞一角。伞,被风雨撕破。被风雨撕破的伞,不知会不会在雨天被人想起。或者,老兵就像一群蟋蟀:在树根下的泥穴里活,在贫瘠山坡上的荒草里活,在断桥的缝隙里活,在坍塌的墙角里活,在灾荒的岁月里活,在枯寂的黑夜里活,在囚禁的牢笼里活……

岳将军看着老兵,满肚子的欢喜。这些老兵简直就是他的孩子。每次聚会,都是岳将军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大伙儿最高兴的时候。

往常聚会洪根生都神采飞扬,今天他心神不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杜守正捧着大盘走出屋子:“来了,正宗山西过油肉来了!”众人纷纷抢上桌,只有洪根生独自坐在角落石凳上抽烟。

八百黑抽抽鼻子:“真他妈的香!”他来不及等将军,挟起来就嚼,“邪门了,今天这过油肉特别好吃。”见将军走过来,弟兄们纷纷问将军得了哪位大厨的指点。岳知春神秘一笑:“不是大厨指点,是我得到一瓶仙水。”岳知春将一个粗糙的玻璃瓶放到桌上,众老兵好奇地望着。“看看,这是我们家乡的老陈醋!做过油肉,选料、刀功、火候都要讲究,最后画龙点睛的,还得要说是用醋。要用得巧,用得恰到好处。”

老兵鉴宝似的把醋瓶从一人手中传到另一人手中,大伙儿轮流闻着。八百黑倒了一点在酒杯里,一口干了下去。

众人不及阻止:“那是醋,不是酒,怎么能这么喝?”

八百黑陶醉道:“多少年没尝过了,这是我家乡的味道啊!”

岳知春洋洋得意:“我们山西的老陈醋,号称天下第一醋,讲究的是色、香、醇、浓、酸,这醋可不简单,它是用高粱作主料,用酒曲发酵,做成新醋,这还不能喝,新醋得经夏日伏晒,冬季捞冰,做一缸好醋就像我们老兵一样啊,要反反复复折腾又折腾……”

“咦,这是什么字啊?”

“不认识吧?这叫简体字。山西省清徐县红旗老陈醋厂。清徐县的醋是最有名的。大家见识过了我可要把商标撕了,简体字犯忌,让人看见可不好。”

众人笑:“将军你这宝贝神仙水怎么得来的啊?”

“就是我的老朋友赵彤托香港宝岛宾馆的老板魏永乐转给我的。这个永乐可真是个热心肠,咱们台湾人回大陆不是都要转道香港嘛,永乐就在中间当联络人,以后要是和大陆亲人联系上了,咱们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他。”

众人欢笑起来。这时,坐在一旁一直埋头不语的洪根生,突然抬起头来:“报告将军,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汇报。”

“那就说吧。”岳知春乐呵呵地夹起一块过油肉。

洪根生固执地说:“这件事,我只能单独跟将军报告。”众老兵纷纷起哄,是不是借钱啊,大过年的,可不兴在将军家添乱。洪根生急了:“不是借钱,是很重要的事。”

岳知春见洪根生那么认真,招招手:“小洪,来,到屋里说。”

洪根生跟随将军进了屋内,反手把门扣上。“昨天下午,路长功跟我逼问您的事,我开头不肯说,可是后来……我怕……我真是孬种!我把您要去香港见朋友的事说了。”洪根生很沮丧,“我回来后马上打电话给您报信,老莫说您已经被路长功接走了,我真吓坏了,担心了一个晚上,怕那姓路的对您下手。”

岳知春略有些吃惊,然后苦笑:“那倒不至于,我和他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只不过警总也太他妈的操蛋了,你们为党国卖命大半辈子,还这么对你们。”

洪根生痛苦地捂住脸:“将军,对不起,我把您卖了。我不是人,我他妈的就是个叛徒、汉奸、卖国贼,你打我一顿吧。”

将军动情地搂住洪根生:“小洪,咱们是在枪林弹雨中结下的缘,你是我的好兄弟,永远是我的好兄弟。这不算什么出卖,幸亏你说了,要不然警总大门你还出得来?”

洪根生如释重负。

将军宅外,路长功和助手庄力奇默默抽着烟,密切监视着岳知春的一举一动。听着岳宅内的欢声笑语,路长功心里禁不住泛起一股股酸涩的味道。将军宅内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一阵风吹来,路长功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服。他有些茫然,大年初一,自己不在家好好嗑瓜子看电视享受天伦之乐,跑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晚上,老兵都走了。岳将军独自坐在沙发上,一边读报,一边听《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飞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弦乐过门的时候,他就“得得了啷当”跟着哼伴奏,交叠的腿一晃一晃打着节拍。

庄力奇监视老兵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的老兵都爱听《四郎探母》,根据老兵籍贯不同,还分晋剧、潮剧、曲剧等各种版本,最多的当然是京剧。在监视过程中,他慢慢熟悉了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像岳将军正听的这个京剧名段,庄力奇还能跟唱几句,尽管他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因为老兵各自不同的家乡背景,眷村的新年过得五花八门。但各户老兵家过年的规矩,年夜饭的菜式,却又遥遥地与自己的故乡保持着惊人的相似。江西婺源上晓起村的新年,也正热热闹闹进行着。

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茶嫂与儿子建国、儿媳秀菊团团围坐着。墙上钉着一个村里的有线广播的箱型喇叭,黑白电视里正飘出张明敏的歌声:“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茶嫂在自己身旁的空位摆上一副筷子、一把汤匙、一个空碗和红色塑料酒杯。建国看了有些不忍,空碗和空酒杯摆了三十多年了,也没有把阿爸等回来。一年一年的摆放,一年一年的失望,一年一年的徒劳,他真想制止阿妈:别再摆了,没有用的。不过,既然这个空碗和空酒杯可以安慰阿妈,那就随她吧。

茶嫂走到门外张望了一下,雪花无声地密密地飘落。当然,雪地里没有丈夫洪根生的身影。她默然回到位子上:“我们开始吃吧。咦,卫东哪里去了?”这时,孙子卫东拉着老汉马向前一身雪花走了进来:“马公公,进来呀。你一个人过年,那多冷清啊?不就多一双筷子嘛!”

马向前搓着手,忸怩地站着,不安地看了茶嫂一眼。茶嫂低着头不说话。卫东把马向前强摁到位子上:“我奶奶也在等着你呢。”马向前半推半就在茶嫂身边坐下。建国两口子起身到厨房里再炒两个菜,把卫东也叫了进去。建国埋怨儿子:“你怎么不告诉奶奶一声就把马公公拉来了?”

卫东小声道:“是马公公要我把他拉来的。”秀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茶嫂一直低着头盯着桌面。马向前有些尴尬:“你做的菜糊真香。”

“你……回去吧。这饭你不能吃,不合适……”茶嫂轻声说。

马向前涨红了脸:“怎么不合适啦?我在这里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今天就不合适?”

茶嫂低着头:“因为建国他爹在这里。”茶嫂又想起三十多年前根生走的那天,她顺着田埂跑着,踩塌了一畦油菜花,接着又跳上黄褐色的土路,直到根生的队伍看不见人影了,她才一屁股坐在路边大哭起来。一眨眼,竟然三十多年过去了。

马向前很受打击:“阿茶,你醒醒吧,不要再骗自己了。根生在台湾,回不来了!”他激动地拿起碗筷旁边那半张黑白残旧、边缘参差不齐的照片,指了指里面年轻的洪根生,“根生早就在台湾娶老婆生孩子了。你看,这照片是撕了一半的,照片不能合在一起了,人也不能合在一起了。”

茶嫂还是不为所动:“哪天都行,就是今天不行。”她声音虽小却很坚决,“我等了三十多年了,不在乎多等几年。”

马向前哀求道:“阿茶……我人都来了……”茶嫂久久沉默着。马向前叹了口气:“好吧,我走,你们一家人好好过年吧。”马向前的身影有气无力地消失在雪地里。

茶嫂一脸愧疚,想张口叫他回来,又没有勇气。门在风中来回晃动着。建国见母亲伤感,拉着秀菊端起酒杯对着照片鞠躬:“爹,我是您的儿子建国,这是我媳妇秀菊,我们在这里给爹拜年了。告诉爹一个好消息,今年我们种的茶叶非常好,广州、深圳、厦门的茶商都来跟我们订货哩!家里日子好了,您在台湾就放心吧。”

卫东挤上前来:“该我了。爷爷,我是您的孙子卫东,我今年初中毕业了,爸爸要我跟他种茶,我呢,我就想跟爷爷一样,去当兵。”

建国与秀菊面面相觑。茶嫂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别瞎说。你能跟爷爷一样吗?你爷爷可是国民党兵,你奶奶就为了这个遭了大罪了。”

卫东开心地笑了:“爷爷,我要当解放军。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真想你!你再不回来,我奶奶就被人抢走了,马公公喜欢我奶奶……”建国与秀菊夫妻俩赶紧把他拉走:“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吃完年夜饭,茶嫂早早就上床歇息了,她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根生,你还活着吗?下村何姐的男人也在台湾,人没回来,可托人来信了,你呢,连封信也没有……何姐的男人在台湾又成家了,你是不是也娶了台湾女人啊?我在这里给你爹你娘养老送终,拉扯孩子,我可没哪点对不起你,你千万不能当陈世美啊。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袋瓜里一会儿是洪根生的背影,一会儿是马向前的脸。一想到自己那样对待马向前,茶嫂就深感不安。

熬过了除夕夜,茶嫂终究放心不下,为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茶嫂一大早就喊孙子卫东去给马公公拜年,顺便请马公公来家里吃饭。不一会儿卫东跑回来咋咋呼呼地说:“奶奶,不好了,马公公不见了。”

茶嫂道:“胡说,怎么会不见?可能到邻里串门去了,我们再去看看。”

马向前家的门没上锁,小屋冷冷清清的,屋内一片漆黑。茶嫂想:“唉,单身汉的日子不好过呀。”向前老了,也没力气砍柴了,只能到树林里拾点枯树枝、捡牛粪片烧,烟熏火燎的,呛得一边流泪,一边咳着,好不容易才能吃上一顿热饭。建国还小的时候,年轻力壮的马向前没少帮茶嫂做力气活。茶嫂有时也替他洗洗缝缝,有时留他吃餐饭,毕竟要避嫌疑,也不能走得太近。

卫东喊了几声“马公公”,没人应。祖孙两人从上村一直找到下村,连影子也没有。

卫东道:“奶奶,你昨天不肯给马公公吃年夜饭,马公公会不会想不开,去跳河了。”

茶嫂呸了一声:“大年初一的不许咒人。会不会串亲戚去了?”

“马公公是五保户,哪来的亲戚?”

茶嫂这时才真正紧张起来,自己大年三十把人家赶走,马向前的心可能都被自己撕碎了。自己的确太伤人了,说不定马向前真寻了短见。她跌跌撞撞就往河边跑。卫东脚快,远远地跑在奶奶的前面,跑向河边一棵巨大的樟树。见卫东来了,马向前从树后伸出头:“你奶奶来了?”

“来了来了。我说你可能跳河,奶奶吓得就跑来了。”卫东扮了个鬼脸。马向前有些不安,怕弄巧成拙反倒惹茶嫂会生气。远处,茶嫂踩着河边的石头跌跌撞撞急急走来,马向前忍不住喊:“慢一点,慢一点,别崴了脚。”卫东连连摇头,马公公也太沉不住气了。茶嫂气喘吁吁走到马向前跟前,见他没事,一肚子气就炸开了:“你这把年纪,还学人家小年轻动不动就到河边玩,我以为你想不开要跳河呢。”

马向前委屈地辩白:“我没有啦……是卫东出的主意。”大树后,卫东暗暗叫苦。

“少赖在卫东头上,卫东会知道这地方?这是你和根生当年磕头拜把子的地方。”

马向前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三十多年光阴就这样流走了。当年,根生被抽丁,临走的时候交代他一定要好好照顾阿茶。他一去不回,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在台湾,几十年了,能不再娶吗?说不定仔都生了好几个了……

茶嫂仿佛看穿了马向前的心思,自言自语道:“根生不会变心的。”

马向前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河里:“阿茶,不是根生变心,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他根本回不来嘛!这几年你也听说不少台湾老兵的事了,个个都在台湾娶妻生仔,有一大家子人了。听说汪口那个李什么,带了口信回来,也在台湾娶了,还叫他女人改嫁呢。”

茶嫂很倔:“根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娶了,我们根生不会娶。再说了,我要是跟你好了,万一哪天根生回来了,他要是没再娶,我不得一头撞死?要是哪一天联系到根生,他要是娶了别人,我就嫁你。”

马向前高兴地问:“当真?你要说话算话。”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茶嫂说:“我还要去看个人,今天就不请你到家吃饭了。明天你一定来。”马向前愣住了。卫东从树后跳出来,咋呼道:“马公公,我奶奶又要去找我爷爷了。隔壁村有个老爷爷从台湾回来了,奶奶要去问问他认不认得我爷爷……”马向前气得捏了捏卫东的嘴巴,卫东疼得龇牙咧嘴。

茶嫂装了一背篓茶叶、米糕,又放进去几个蒸熟的红薯,背上背篓,风尘仆仆地步行到了邻村。她拦住一个老人:“听说来了个台湾老兵,知道是哪一家吗?”

老人笑着用手一指:“往前走,门口很多人看热闹的,就是罗嫂子家。”茶嫂谢过,拢了拢头发,心中又喜又忧,这几年来,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只要听说有人从台湾来,再远她也要赶去问问。她失望过无数次了,仍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一个不大的农家院落,里面挤满了人,水泄不通。一位老人,穿了一身别扭的西装,一个皮包斜挎在脖子上。这样的打扮,是村里人没见过的,想来就是那位台湾来的老兵了。

茶嫂见状,把背篓放到地上,她想等人散了些,才好上前向老兵打听根生。

老兵此时俨然成了大人物,被一群大人和小孩簇拥着,老兵的手微微颤抖,从皮包里拿出礼物,兴致勃勃地分发,等人们看清楚了,男的得到的是手表,女的得到的是金戒指,不禁一阵惊叹,场面随后失控了。大家争着往他身边挤,挤不进去的人着急地踮起脚尖往里望。整间屋子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有人生怕自己分不到,手伸得老长,在老人的眼前拼命晃,还有一只手伸到了老兵的包里乱掏。老兵大窘,忍不住大吼一声:“你们怎么这样?”

茶嫂为乡里人感到脸红,怎么这么贪财呢?这会让老兵伤心啊!她更担心的是,这事要是传到台湾,根生他们听到岂不寒心!老兵们要是因此不想回来了,那她可就没盼头了。

这时候,一位穿着夹克、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到院子的一个石墩上,大声说:“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支书来了,听支书说。”人群慢慢地安静下来。中年男人道:“这位老伯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兵,这么多年一直思念着家乡。现在好不容易冲破重重封锁回来了,我们作为家乡人,是不是要热情欢迎他,不要让老伯失望啊?”

“是啊,是啊。”稀稀拉拉的有几个人回答,人们开始意识到刚才的失态,脸上表情有点讪讪的。

“老伯带了这么多礼物来,是对家乡的情分,是给亲戚晚辈的见面礼。这么多年不通音讯,老伯也不知道家里添了多少丁,进了多少口,准备的礼物的数目可能不准。拿到礼物的亲戚呢,就跟老伯报个名道个谢,回去也想想回什么礼,贵不贵重没关系,是一份心意。没分到礼物也不要紧,如果家乡能给老伯留下难忘的美好印象,老伯以后会常回来看看,大家还有机会礼尚往来,来日方长嘛。”

于是,有的说:“谢谢叔叔。”有的说:“你是我的舅公。谢谢了。”

中年人又转头对老兵说:“您看看我们的家乡,虽然不算富裕,可也不缺吃穿,没穷到像那边说的那样三个人穿一条裤子吧?”

老兵不解其意,诚恳地说:“不穷,不穷,比我离开时进步了好多。”

中年人点点头:“这就对了。这么多年,帝国主义封锁我们,我们自力更生,所以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呢,跟你带回来的大不一样。就说这表吧,我们的都是指针转圈的,你的这个——叫电子表是吧?是数字的。所以啊,乡亲们不是贪财,就是好奇,拿去看看新鲜。”他把脸转向人众人:“是不是啊?乡亲们。”

众人纷纷答道:“是啊,是啊,就是看看新鲜。”

老兵愣愣的,仍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中年人一笑,转向人群:“现在新鲜看过了,还给老伯吧!”

陆陆续续有表和戒指塞回到老兵手中。老兵动容:“不必不必,本来就是要送给大家的……”

老兵看着仍在滔滔不绝的中年人,心中叹道:不知道支书是个什么官,“匪干”之中真有人才啊,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一场不快,挽救了自己和家乡的情分。

“现在,族长已经在家摆好了欢迎游子回乡的接风宴,大家请老伯入席好不好?”

“好!”

老兵拉起一个孩子的手,这是他的侄孙,有着一对机灵的大眼睛,老人一看就很喜欢。大家簇拥着老兵去另一家院子赴宴,茶嫂插空挤到老兵身边陪着他一边走,一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老兵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说的洪根生。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茶嫂赶紧鞠躬:“我知道,我知道,到台湾的老兵那么多,哪有那么巧,您就认识……我只是想请你回台湾后,帮忙打听一下。”

“没问题!就是婺源县上晓起村的洪根生嘛,我回去就帮你问。”老兵痛快地点点头。为了心中那个共同的疼痛,只要力所能及,所有回乡探亲的老兵都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老兵看着茶嫂额头上的汗珠,关切地问:“你现在回上晓起村吗?”茶嫂摆摆手。听说汪口镇还有一个老兵,她想去找他问问。老兵很吃惊,汪口镇?那么远的路,你还要去?

“没事,找到我们根生要紧。”茶嫂脸上浮现出一抹少女似的羞涩。

老兵感动地拉住茶嫂的手:“这位大嫂,当年去台湾的人很多都在那边成了家……我就是这样……”茶嫂很坚决:“我们根生不会娶别人的。”

她从背篓里拿出茶叶米糕递到老兵手中:“这是家乡的茶,家乡的吃食,我自己做的,你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说完大步走开。老兵久久地望着茶嫂的背影。家乡的女人啊……如此坚贞,真是让人感动!

山路上,茶嫂一边啃着冰凉的蒸红薯,一边快步地走着。她捋了捋头上的白发,凄凉地笑了——她在别人面前嘴硬,说根生绝不会娶别人,但她心里知道,说不定根生的儿子都快娶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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