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石榴，那个圆鼓鼓、粉嘟嘟，穿着黄衣裳带着一大片红晕犹如少女抹了腮红的石榴，即使多年以后，仍然深深地印在十七岁厦门少年傅友诚的脑海里。怪就怪自己倒霉，不该在1949年的夏天经过那条小巷。要是早知道那条巷子里隐藏着他一生的厄运，他说什么也不会走那条巷子的。那天，他穿着一身蓝色学生服，手里拿着同学淑玲送给他的大石榴，从双十中学的校门口走出来。淑玲脸上飞红的样子，像极了那颗石榴。周围很安静，其他同学早就回家了，他因为做卫生迟了，天开始慢慢暗下来，但他心情愉快得很。在厦门，石榴是观赏花木，这么大颗的，作为水果的石榴是很罕见的。淑玲家的亲戚从云南带来几颗珍贵的石榴，她拿了一颗偷偷塞给自己，这份心意，令傅友诚心里美滋滋的。他要把这个石榴拿回家给阿母吃，还要告诉阿母，送他石榴的女孩子，像这颗石榴一样美丽，阿母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傅友诚抬头一看，巷子前后突然出现了两个衣衫褴褛、手里拿着枪的国民党兵。傅友诚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两个兵扑倒在地。傅友诚哭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他的两条胳膊很快被扭到了背后。石榴掉落在地滚出老远。
傅友诚听到一个浓重的北方口音说：“别乱动，爷爷带你去一个吃穿不要钱的好地方。根生，你愣着干啥?帮我按住他啊。”边说边用绳子捆他的双手。因为傅友诚使劲挣扎，一直捆不好。
另一个兵上前来抓住傅友诚的双手，让那个北方兵腾出手来打绳结：“唉，这个学生伢看上去也就十六七，还是个孩子，他妈妈丢了儿子，会哭死的！守正，我们是不是太狠心了?要不，放了他吧?”
“放了?你说得倒轻巧，营长下了死命令，每人要抓五个壮丁。抓不到就等着吃枪子儿吧。你放他一条生路，谁来放我们一条生路?今天好容易逮着一个，虽说是‘童子鸡’，总比抓不到强。”
傅友诚哭喊：“阿爸，快来救我呀！阿母，快来救我呀！”僻静的小巷空无一人，其实，这时候整个厦门，都因为这群兵的到来关门闭户了。傅友诚也知道呼救无用，便把乞求的眼神转向那位叫“根生”的南方兵。他的手按住傅友诚的力度，仅限于让他不能动弹，比北方兵轻柔得多，加上他刚才说的话，令傅友诚感觉到一丝善意。但是，南方兵的目光刚与傅友诚对视，就慌忙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就这样，山东兵杜守正，江西兵洪根生，在随部队撤退的时候，把厦门少年傅友诚抓进了兵营。
听长官说要撤到海的那边去，绝望的情绪在部队蔓延。这败退的一群人，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耳边时不时响起沉闷的炮声。天亮的时候一艘登陆艇靠岸了，人像海水一样往上冲，刚开始没有一个能进去，全都卡在门口，挤不进去就往下踩，就这么踩着人上满了。傅友诚肩膀一沉，身后有个老兵拿枪托往下拼命压他的肩膀，准备踩着他上船，洪根生一枪托把那个兵从他肩上打下来。傅友诚感激地望了洪根生一眼，惊魂未定。他光着脚，两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踩掉了，人潮汹涌，走，寸步难行；不走，后面的人往前挤。他们就这么被人潮裹着，身不由己地上了船。
船门口还有很多人上不去船也退不回去，船门却不管不顾地关了。有的被卡住脖子，有的被夹住一条腿，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
船缓缓离岸，没有挤上船的人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大声叫骂起来。忽然，岸上的兵愤怒地端起手中的枪，对着渐行渐远的船一通狂扫，甲板上的人倒下了一大片，都是血。一发炮弹落到船上，又倒下一大群人。好在，船终于驶出了枪炮的射程……
傅友诚和洪根生、杜守正、朱晋、八百黑挤在船舱的厕所里，里面塞了七八个人，挤得一动都不能动，他们就这样到了金门。
五年过去了。二十二岁的国民党兵傅友诚在金门马山徘徊着。每天早晨，对岸厦门角屿上的大喇叭里传来的“国民党官兵、金门的同胞，福建前线人民解放军对金门广播现在开始……”声音成了驻金门官兵的“起床号”。傅友诚已经能把“对蒋军起义投诚人员的六大保证”倒背如流，因为对岸的喇叭每天普通话一遍、闽南语一遍交替播出：“一、保证生命安全；二、不打、不骂、不侮辱；三、不没收个人财产；四、伤病者给予治疗；五、愿回家者发给路费，愿就业者帮助就业；六、起义投诚立功者给予奖励。”
对岸的喇叭响了半年后，在金门马山，也安装上了一个大喇叭向对岸喊话。那边“我们一定把美帝国主义赶出台湾”喊过来；这边“我们一定要反攻大陆”喊回去。后来，你来我往的不光是喊话，还有空飘、海漂的政治宣传单和“糖衣炮弹”。傅友诚执行向对岸发射“糖衣炮弹”的任务时，无数次地幻想在那些传单、毛巾、肥皂、背心、水果糖里，夹上一封家书，漂到厦门家乡的海滩上，正好被阿爸阿母拾到……
傅友诚无数次环看金门，密密匝匝的树木，微微起伏的山丘，五年了，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爱上这个荒凉的小岛。自己失踪了，阿爸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阿母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还有淑玲，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恨自己胆小懦弱，不敢反抗。读书时，学到“咫尺天涯”这个成语，他以为是夸张，现在他彻底懂得了什么叫咫尺天涯。驻地离厦门只有两公里多的距离，天晴的时候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岸的轮廓。夕阳慢慢把海水染红，一点点地滑入海底，随后，大地慢慢地融入广阔而神秘的黑夜。一只海鸥鸣叫着，拍打着雪白的翅膀，久久盘旋在船周围，最后消失在烟水迷蒙的天际。海鸥尚且可以在两岸自由地来回，自己怎么就活得不如一只海鸥?
接下来的几个月，角屿岛的广播里常常传来一个女人的哭诉：“阿土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让我怎么活……”
这个阿土就是傅友诚连队的，和他同时被抓壮丁到了金门。忽然有一天，阿土不见了！原来他竟冒着生命危险，用一口大锅助力，游回了厦门。
长官震怒，声言再有人学阿土，抓住要枪毙一百次。训话时还特意打量了傅友诚两眼，因为连队里，只有阿土和傅友诚这两个兵的家就在对岸。傅友诚心里偷偷埋怨道：这个阿土，怎么不叫上我呢?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埋怨阿土，这种掉脑袋的事，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见得可以商量。傅友诚也曾打过厨房那口大锅的主意，可自从阿土“叛逃”后，厨房门关得紧紧的，还加了把大锁，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此后，又发生了好几起“叛逃”事件。不过，他们没有阿土幸运，全被抓了回来，送上军事法庭，正如连长发狠时说的那样，都被枪毙了。傅友诚还记得，有个逃兵临刑前拒绝喝那碗“断头酒”，他说：“我怕喝醉了，我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每次被迫看行刑，傅友诚都手脚冰凉，感觉那子弹好像打在自己身上。他晚上噩梦连连，梦见自己被子弹击中，脑浆飞溅……噩梦中哭喊着醒来时，听到的不是亲人的安抚声，而是同屋的骂声：“深更半夜的乱喊什么?要死啦！”
怕归怕，傅友诚还是不死心。一想到阿土已经在自己家里说说笑笑，傅友诚的心就像被猫爪挠似的。他对着屋墙的风狮爷祷告：“风狮爷，求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像阿土一样，顺顺利利回厦门。到时候，我叫我阿母买一只猪头来谢您。”他感到，风狮爷的脸似乎微微一动。
这天傍晚，傅友诚居然拣到了一瓶对岸海漂过来的茅台酒。傅友诚大喜：“风狮爷果然助我，这次肯定能成功！”
对岸打来的“糖衣炮弹”以各地的名优特产居多，有金华火腿、山西老陈醋等等，各地的老兵们一看到自己家乡的特产，往往百感交集……虽然长官吓唬他们说，对岸过来的东西有毒，不能吃，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谁也没当真，包括长官们自己。
傅友诚这几天打起了废轮胎的主意，他正想讨好汽车连管仓库的王大头，对岸就漂来一瓶茅台，这不是风狮爷保佑是什么?王大头是贵州兵，好酒。
已是深冬了，王大头一人值班，湿冷的海风呼呼地吹着，海浪凶猛地拍打着礁石，似乎要把礁石拍成碎片。王大头搓着手跺着脚，心里咒骂着正呼呼大睡的营长：妈的，当官就是好啊，吃得好睡得香，我这当大头兵的就要在这喝西北风受累。远处一个黑影走来，王大头迅速抓起枪，警惕地喊一声：“谁?”
“我，小傅。大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傅友诚一手拎着那瓶茅台，一手端着一盘炒得香喷喷的各种杂螺，这是傅友诚偷偷到海滩上拣的。王大头惊喜地问：“这么好的酒，你怎么舍得给我?”傅友诚说：“我不会喝酒。知道这是大哥家乡的酒，特意送给大哥喝。”
“好酒啊，好酒！”王大头深深地陶醉，“这螺也好吃，有点像我们家乡的炒田螺呢。小傅，你也吃点。”几杯酒下肚，王大头醉眼蒙眬地拉着傅友诚的手改称他“好兄弟”。趁着王大头东倒西歪出去解手的时候，傅友诚将一条轮胎藏了起来。
酒喝光菜吃完，王大头直着舌头说：“好兄弟，谢谢你，难为你大冷天的还想着哥哥。这里风冷，你赶紧回去吧。”
傅友诚一颗心怦怦直跳，抱着轮胎到了海边。今天的风浪不知为什么特别大，海龙王好像发怒了，要吃人似的。傅友诚是独子，父母的宝贝，所以虽然在海边长大，他的水性却并不好。看着黑沉沉的海，傅友诚犹豫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一步跨出去意味着什么。成功了，那就是上了天堂；失败了，就下到万劫不复的地狱。对父母和淑玲的思念压倒了恐惧，傅友诚觉得，今生再也见不到父母和心爱的人的日子，比大海要可怕一千倍一万倍。他用长官经常训诫他们的一句话鼓励自己：已然之事，不悔；未来之事，不惧。傅友诚咬咬牙：再犹豫下去就迟了，说不定连长发现他不见了，马上就会带人来追。今天要是退缩了，就不是阿母养的儿子！傅友诚一咬牙，套上轮胎一头扎进了黑黢黢的大海。
海水冰冷刺骨。傅友诚奋力游着，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接二连三地打来，他抹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开弓没有回头箭，傅友诚使尽全身力气往前游，可是海里四面八方好像都站满了海妖，无数双巨手一直把他往后扯。傅友诚绝望地喊：“阿母，帮帮我！风狮爷，帮帮我！”砰的一声巨响，他撞到了一块礁石，昏死了过去。
轮胎带着傅友诚荡呀，荡呀，荡到了海滩上。当傅友诚像一条搁浅昏死的鱼悠悠醒过来时，他看到了无数双黑压压俯视他的眼睛。傅友诚张口叫道：“阿爸！”
连长踢了他一脚：“小子，你醒醒吧，这里不是厦门，是金门。你就等着吃枪子儿吧。”
傅友诚嗷的一声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冲着连长喊：“阿爸，你为什么不认我呀?”他又哭又叫，连咬带踢，周围的兵费了好大的劲才七手八脚地把他捆成粽子，傅友诚又昏过去了。
傅友诚再次醒来时，嘴里自言自语着，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欢快的歌曲，傻笑着，嘴角不时流下涎水。这时，连长带着一个伙夫端着一碗饭过来了，傅友诚一头扎进碗里就啃，待抬起头来时，满脸白花花的饭粒。伙夫惊呆了：“连长，傅友诚是不是疯了?”
连长点点头：“疯掉好，便宜这小子了，疯掉就不用吃枪子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