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院子里,寂静昏暗,老树抽枝,突起的根部残留着去年落下还未完全腐蚀的暗红色树叶,院的一角,被黑暗笼罩的某条砖缝里,两只蛐蛐“咕咕”叫着,暗绿色甚至发黑的苔藓覆盖其上,很奇怪,今晚的蛐蛐反应很迟钝,人影站在原中心已经很久了,也没有熄灭叫声。
人影显得有些幻灭,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被银色的月光和大地的幽暗调和的产物,而且被光线反照后,地面不留一点影子。
来人是中年算命先生,不过此时没有穿上那身算命的行头,甚至可以说截然不同,发髻上的发箍镶嵌八枚龙眼大小的宝石,形状各自不一,材质也不同。一般而言,八枚若得其一便是传家之宝,若在一起就显得太过浮夸,但在这发箍上,八枚和谐相处,浑然天成,便是世间的工匠大家出手也不能必定能成。
似这样的宝物,中男人身上还有很多,如那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蟒袍上镶嵌的玛瑙翡翠,金碧辉煌的纹龙腰带,通体无暇的天山玉佩···似这样的人物肯定大有来头,只是此时,那双能看透世间沧桑的慧眼却略带迷茫。
星空无限,点点星光毫无轨迹的不停运转,孩童或许还有兴致多看一眼,被生计磨光了朝气的大人绝不会对它有任何兴趣。中年人认真的看着,良久收回视线,右手背在身后的右手猛一握拳,拿定主意,身形渐渐淡化,直至不见,只剩下蛐蛐的叫声依然响亮。
卧室中,赵拙依然昏睡,睡态说不上安然,眉头时时紧皱,双手某个手指有时微微抽搐一下,另一边被花屏阻隔的套间中,二娘与绣娘同床而眠,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赵德自然没有在此,想是年纪渐长避嫌的缘故,另觅一间睡房。
中年人不在意这些,长袖中的右手上出现一个锦盒,盒盖无声自开,里面藏着的是一枚豆粒大小的乌黑药丸,与整个盒子相比,甚不起眼。
中年人也无多余的动作,左手一会,赵拙紧闭的嘴唇张开,乌黑药丸飘向口中。药丸入口即化,睡梦中的赵拙脸色隐隐变红,满脸沁出汗水,口中无意识的呻吟,奇怪的是,隔壁的二娘与绣娘根本没有受到打扰。
一刻后,中男人见时候差不多了,双指轻弹数下,数道气息没入赵拙体内,颤抖的身体顿时安静下来,又是一刻钟,赵拙慢慢转醒,接着微弱的灯光,赵拙看清楚眼前之人,当即便要呼出声,只是任凭他怎么努力,寂静的小屋也没有想起任何声音。
中年人微微摆手,赵拙确认他对自己几人无害,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躺着听他下文。
“此时想必你也明白,清晨时候出手的是我,而我也无意图你什么,你也不要出声,只安静听着就好。”
“我知你疑我出现在此地的用意,其中缘由我不便明说,若你日后能去京城,或许能知晓其中内情。”
“你与那人对战时,我在旁观测很久,你初学修行,空有一身修为,却没什么手段,这在凶险的修行界是一大缺陷。”
“修行人对战最好的手段是以力压人,招数,外物都是小道,当然处于弱势的时候还要几分逃命的本事。”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的秘术并不适合你”,赵拙听到前话即使依他淡泊的性子也有心动,却不想对方的话锋一转,意思全然不同,能得到固然是一大幸事,得不到也不可惜,本就没失去什么,并且得人好处,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道理再实在不过。
似是看透赵拙心事,中年人也不在意,开口道:“我这有一本数书,名曰《算经》,若你能洞悉其中一二,也是你一大福气,一大机缘。”
话音未落,榻边的木桌上出现一本薄薄的册子,赵拙也不去观看,只是盯着中年人,眼中数不清的疑问。
“我这般做,自然有我的目的,若你日后有能力还望替我照顾淮王一二。”
赵拙与中年人相识至今第一次听见他相求的语气,感觉甚是诧异,不过也不去感慨什么,思考很久,点点头算是默认这桩交易。
中男人走后很久,赵拙也思考了很久,随后默默起床,来到桌旁,翻看那本薄薄的毫不起眼的小册子。
“周天之道,上感天意,下察万物,唯细察之,笃行之不可得······”,这是《算经》的开篇语。
赵拙看了一会,其中很多地方过于晦涩,但大体上也知道这是一本讲授星象,算卜,祭祀的大书,只是在篇末的时候,讲到最重要的部分戛然而止,竟是一本残篇。
在大汉遥远的北方,长安城北,冬泉宫以终年温度不变的汤泉闻名。汤泉这事物不算少见,最出名的就是冬泉宫汤泉。民间俗传,冬泉宫的汤泉能舒展脉络,利肝健脾,安神养身,传闻不知真假,不过大汉几位帝王除了开国太祖之外均是高寿而终确实事实。前朝更有文学大家作出《汤泉赋》流传甚广。
北方春末,天气还很寒冷,当朝昭和帝携眷在此休养,由早至晚,络绎不绝的官员,仆役出入不息,南方的产粮之地,北方的养马之地,二品大员的擢迁之事,西域小国的觐见之事都由此发出诏令,可以说,每年自入冬到开春,大汉的政治中心不在长安城,而是此地。
打发走请示的官员,昭和帝疲惫的躺在卧榻上,右手微微轻捏额心,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去汤泉里沐浴一番。
敬事房的老太监躬身走到昭和帝身边,轻轻道:“陛下,不知今晚宠幸哪位贵人?”
昭和帝勃然大怒,呵斥道:“这种事不要来烦朕,你看着安排!”
老太监唯唯诺诺,躬身退下。昭和帝与一般的帝王不一样,平生独爱美酒,茶对他来说,平淡无奇,没什么趣味。
昭和帝端起酒樽,微微抿上一口,神态舒展,作为帝王,特别是想成为千古一帝,即便是面对着挚爱也要保持原则,他要时刻保持清醒,更别说醉酒这种天荒夜谈的事。
不惜一刻,又有太监近身禀报:“祁南郡王求见。”
昭和帝刚欲喝斥,听见来人是祁南郡王,定定神,恢复帝王威严,开口道:“宣他进来。”
祁南郡王走上前,低头拱手禀道:“臣接到淮阳郡消息,那边出了些事。”
昭和帝看不出表情,开口道:“拿上来我看。”
少顷,昭和帝浏览完奏章,唤着祁南郡王周怀信的字道:“诚然啊,做的不错,一会陪朕泡泡汤泉。”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王爷,世子,公卿,北方的大族,呵呵,都出来了,这些人还真是不安心呐。”
对于自己这位皇室子侄的忠心他向来不怀疑,做事踏实,认真,所以长安城才有这么一位奇怪的王爷。皇家祖制,凡是得了封号的皇室弟子,不论成年与否都要立刻就蕃封地,当然历史上也有例外,只是其中缘由必然牵扯重大,这么一位年纪轻轻,与赵拙相仿的普通郡王却能驻留京城不走,也是长安官场上的一件奇事。
“就由他们闹腾,河混了才能摸出大鱼。”
思索片刻后,他又改变主意道:“嗯,传召兵部,把镇唐军后营将军临济聊调往前营任先锋将军,命他即刻率部突击南唐济阳郡,拿些人头回来,戴罪立功,卫将军贺南天领镇唐军余部策应。”
“还有一个是···”,他翻了翻奏章,说道:“淮王世子···侍读赵拙,赐他同进士出身,去往先锋军任随军文书,你在顺路去趟御医院,让他们开张方子给朕的侄儿,莫让人以为朕为人太吝啬。”
停了一会,昭和帝接着道:“这些人该敲打敲打,莫以为朕是瞎子聋子。”
祁南郡王听完昭和帝的诏命,心下明了,贺南天和那世子侍读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帝王心术,最忌惮国中势力结党,只是这是开国之初便留下的顽疾,纵是昭和这位帝王也不能草率的剜去腐肉,眼下,帝国的战略重心还在北方。
周怀信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不想,不问,只看,只凭皇帝的差遣去做,所以他的府上基本没有什么朝中大员来往。
由长安到淮阳的距离二千余里,路途漫长,即使走的是加急诏书,昭和帝的诏命在半个月后才姗姗来迟。
前来宣读诏书的是勤政殿太监莫青和御史台侍御史鲁巍。莫青没什么好说的,干瘪老头的形象,如史上的诸位奸宦一般,贪财如命。这位侍御史出身不同一般,是青州博临鲁氏长房,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至今官至御史台侍御史。
鲁氏是青州大族,祖传的《博物志》记载了史上所有能找到的机关器物,执天下船坊,马车等行业牛耳,至今《博物志》还在鲁家人手上不断添加新篇章。
“吾皇万岁”,众人领旨谢恩,赵德跟在人丛中,表情平淡,不知心中想着什么。
宣旨的两位钦差被待到后堂用膳,此时只有司徒令与淮王沉默对坐。
良久,司徒令开口道:“陛下英明啊。”
“哼,他当然英明,没有什么损失,算开算去棋差一招啊”,淮王先是恼怒,随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算,言语中遗憾之意显露无疑。
“木已成舟,现在补救未晚,也许这只是个开始,只是赵拙那孩子···还望淮王给些恩惠。”
“这个本王自然有安排,日子还长远,我们还要细细谋划。”
话终人散,赵拙的军中之路从自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