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时,城西城隍庙,赵拙趁着月光缓步迈入。
这座城隍庙废弃已久,最后一任庙祝还要回到十几年前,无人料理的孤庙安静的坐落在淮阳城的一角。
庙里的贡像十分陈旧,朱漆大块落下,慈祥和蔼的城隍形象显得有些狰狞。透风的隔窗,破败的庙门,剥落的廊柱,角落里聚在一起的蒲草,这是乞丐与夜行动物的天堂。
赵拙打量着这庙,识海中能辨别出每一丝细节,神情一动,赵拙的目光落在贡像底座下面,那里看上去只有破碎石头堆成的台子,赵拙知道那台子后面正有自己此行的目标。
“出来吧。”赵拙淡淡的开口。
一阵风吹过,瘦小的身影出现在赵拙面前。
赵拙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开口说道:“那晚在秋水阁我要你前来,只是最近有事耽搁了几天,想不到你的心性这般坚韧。”
“先生对小子有救命之恩,等几天时间是应该的,再说我也没有去处过夜,这庙的条件很不错”,少年最后那句说的煞是轻松,不过话语中还是透漏出可怜之感。
“你家父母可还在?”
“若是双亲健在,问我怎么还会这幅模样?”
赵拙默然,过了一会,说道:“你可愿跟谁我?”
少年闻言没有预料中的爽快,沉默一会,才试探着问道:“不知先生为何看重我。”
赵拙也不打哑谜,直接道:“一是怜你身世,二是必有修行的潜力,三是我缺一书童。”
少年考虑了很久,不知怎的,少年一直有一种直觉,对面之人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本事不见得有多么高妙,心中却偏偏有一种跟随他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机缘的想法,穷苦人信命,基于这样的俗套理由,少年作出决定:“能跟随先生是我荣幸。”
从此,赵拙的身边跟随着一位年纪不比他小多少的少年,命运的转折开始于一个小小的意外。
淮阳城外南下的官道上,离别的车马或是行人带着感伤,回家的游子心怀激动,任凭风吹雨打,这条老路看惯了红尘的喜怒哀乐,团聚离散,回也好,去也罢,终不能摆脱支撑人们行急匆匆脚步的重责。
送别赵拙的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家里几口人,恩师司徒令带着阿大,便是送别的亲友团。淮王身份高贵,自然不能至,世子周怀义带着一位新侍卫跟随人群,公孙良伤势未好,还能自行走动。
当然,有前面那件事发生,淮阳城的官爷们肯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暗中的守卫力量不知凡几。仅赵拙能感知到的存在变不下十位,从这方面来说,官员和商人是一类生物。没事发生,平日只想着大笔的搂钱,大肆的吃喝玩乐,遇到事就立刻化身惊弓之鸟,恨不能使出全部得劲。
这些与赵拙无关,现在的他只想两件事,一是怎么能保全家人,二是避开前面的危机。有些事尽管只是愿望,但没有愿望万万不行。
不管多么不舍,终有离别,赵拙的身影最终化成这一片大好平原上的一个黑点。
赵拙行走在宽阔大路上,除了腰间挂了一把长剑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后背上的包裹是一些随身物品,重要的书文被他藏在胸口。旁边跟着书童,二人在城外二里处汇合,少年叫做荣归。
赵德坐在竹堂长案前,阿大先生讲的《论语》全然听不进去,兄长走了两天了,不过赵拙重伤昏迷的一幕他还记在脑海里。兄长这些年与他聚少离多,但是割不断的亲情总是超越地理上的隔阂。
少年时的启蒙教育由兄长教授,父亲自自己出生后就没见过,长兄如父,赵拙在他心中的分量就是父亲的角色,也许我该做点什么。
“吭”,阿大一声闷咳,赵德的思绪回到学堂,举目望向先生,阿大也是意味深长的回视他一眼。
“午后可以来寻我。”阿大说完这一句,就没了下文,转而继续说起《论语》精义。
晌午时分,绣娘挎着竹篮来送饭,汗水湿润衣衫,漫长的山路使得这处学堂有着幽美的环境,也隔开了游人观景的兴致,绣娘每隔三五天才来一回。
“二弟,这些天有没有偷懒耍滑?”绣娘兼着督学的角色,自己一家人经历诸多磨难,赵拙能去军中任职算是这个小小的人家最可以骄傲的故事,虽然她并不知道赵拙此去的凶险,对家人最好的欺骗便是善意的隐瞒。二娘与绣娘对于赵德的期望更高,在这个世道上,有权利也是有能力的一种表现,也许发生在十年前蟠龙岗和二十多天前的那些事情就可以避免。
“赵德是这里最勤奋的学生,世人只看重天子,却不知勤奋才是最宝贵的财富,赵德品行很适合读书。”
二娘听说阿大的夸奖,脸上的笑容溢于言表。
“大先生,这里有我煨的山鸡汤,一会您也尝尝。”
阿大微笑着点点头。
书院后堂是一件可以说是简陋的竹房,里面的陈设全部由竹子制成,在阿大看来,世间所有的植株,竹子最有韧性,高雅的文人或爱幽兰,或逐洁荷,这都不是君子之花,君子,要由坚韧的品性。
喝汤,一口为饮,二口为品,阿大喝得很缓慢,味美的山鸡汤要用七分的文火慢炖,即使不再加任何配料也是美味。
绣娘看着阿大喝汤,看的极认真,极专注,莫名的羞涩映红脸颊,怀春的姑娘最是淳朴,心中有一个人,能看着他喝自己亲手煮的汤便是一种心动。绣娘心中有一个秘密,十年前的赵村,还是七八岁年纪的她看见阿大突然的出现救了娘和弟弟们,那是便有一个身影牢牢印在心底。
那个身影是这段漫长独特记忆的一个开始,还有临窗读书的他,立湖思考的他,对月独酌的他,纵情挥毫的他,无数个他汇成画卷,一副收藏在心底也许永远无法示众的画卷。
她和他的距离很近,有时只隔着几丝几毫的距离,她和他的距离也很远,那是无数座高山大川的距离,视线能望到,心却感受不到。
这几年,绣娘刺绣卖绣,只是她最满意的一副作品永远不会卖出去,那副作品自被她绣出藏在箱底···
再好的汤终有喝完的时候,阿大放下不满碗底的剩汤,视线转向还没回神绣娘,神情一怔,男女之事最是玄妙,只一眼两人都懂了,阿大望着绣娘姣好的面容,心里默默想到,她也是大姑娘了。
气氛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自古最好懂的是“情”字,最难懂的也是“情”字,才子佳人需是情投意合两小无猜才是佳话,只是自己的年纪以及世俗的眼光,落花有意,流水岂能无情?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阿大自己也不能懂自己现在的心意。
良久,阿大恢复自然,开口道:“有劳绣娘了,我和赵德还有事···”,阿大的声音渐渐低沉,直至说不出口。
“先生的事情重要。”
阿大手一招走出门外,旁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赵德随着他离开。房里的绣娘默默收拾残局,她知道她懂了,只是···绣娘默默叹了一口气,窗外一直蝴蝶渐飞渐远。
阿大整理好思绪,对面前的赵德道:“你今天的状态不好,想必是牵挂兄长所致。”
小小年纪的赵德抬起头来,满脸郑重:“还望先生教我。”
阿大不答,转而问到:“你想怎么做?”
“我想保护我的家人,只是力有未逮。”赵德略有沮丧的回道。
阿大视而不见,幽幽说道:“这世间有一种人,能常人所不能,可是超脱之后,便误作非为,是众人为蝼蚁,你若成为那种人,你如何为?”
“即便是非常人也是尘世的一员!”赵德说的斩钉截铁。
阿大露出赞许的目光,继而缓缓说道:“人有九穴,也称九脉或九窍,有九脉者方可称为万灵之长,只是普通人九窍未开,由生到死都只是芸芸众生。”
“偶有幸运的开窍者便能提炼元气,长大自身,这些人成为修行者,我便是其中一名。”
赵德本以为先生说的是江湖的武者,没想到却是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少年很是聪慧,先生既然与自己提起,那自己当然有成为修行者的潜质,于是身躯愈发恭顺,郑重。
阿大点点头继续说道:“你倒是聪慧,江湖那些所谓的武者根本算不上修行者,由武入道历来都是一些大修行者,这些你日后自知,今日我便教你修行的法门。”
在距离淮阳城十余里的地方,赵拙二人也在进行类似的谈话,对象自然是书童荣归。
“若要修行最少开两窍,你是四窍的资质,也算尚可,一会我引到自己的元气入你的体内,你要仔细体会。”
荣归的双目紧闭,只觉得浑身舒坦,置身于无尽的云海中,鸟瞰脚下匍匐的万物,自己的身躯似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抱元归一”,耳畔赵拙一声大喝。
顿时,诸般迷幻虚妄皆破,荣归回归现实,睁开双眼,赵拙的身形立在风中,淡淡说道:“这便是元气的奥义,你要时时练习,切不可自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