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陈词滥调和老生常谈的早晨。隔着草叶图案的布帘,晨曦看上去是淡蓝色的,一点一点地把北窗照亮了。楼下渐渐传来了走路和骑车的动静,把这个深秋的大清早敲出了声响。这时候远处的海一定在霞光里柔软地起伏着,海面和天空之间亮闪闪的,连成一片,似乎是回响着钢琴曲。
罗锦绣一睁开眼睛,意识里冒出来的第一念头就是“哦,我还活着”,她既不感到喜悦也不感到悲伤,只是觉得活下去是一种推卸不掉的责任和义务,甚至算得上是上天交付的使命,因为还没死,所以活着。
罗锦绣每天早晨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她用那种多油的黑色碳素颜料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罗瑾秀”三个字,罗瑾秀罗瑾秀罗瑾秀,一口气写上五十遍罗瑾秀。晚上临睡前她还要照样写上五十遍罗瑾秀。
她已经这样坚持写了半年多,草纸积达一尺余,照这样写下去,着作不能等身,这种神经兮兮的写满名字的草稿纸倒可以等身了。她的好朋友宁双过一阵子就会跑来检查检查她到底写了没有,是否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她会再三嘱咐,“你可不许偷懒,否则就不灵验了!”宁双无条件地相信一切神秘不可测的事物,比如星座、比如血型,比如手相,比如属相,等等等等,这种人是不配搞自然科学的,也就只配去学学中文。
春天的时候,宁双硬拖着罗锦绣去找过一位懂周易和名字预测学的老先生,据那位老先生讲,名字跟人的面容一样,也是有相的,老先生把罗锦绣三个字拆开来看了看,认为这个名字的相就不算好,其笔划和结构里是不含桃花运的,如果改成同音异形的“罗瑾秀”,她就能遇上她想要的男人。既然改名字不好改了,那就坚持每天写一百遍“罗瑾秀”吧,写上整整一年,爱情就会自动找上门来。另外,在那位老先生的建议下,罗锦绣还找人刻了三个“罗瑾秀”的印章,一个是隶书的,一个是小篆的,还有一个是楷体的,就像诗里写的那样“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罗锦绣每次写完罗瑾秀,都要拿起其中的一个章子,蘸上浓浓的红色印泥,在每一个黑色碳素笔手写字体的罗瑾秀上再加盖上一个红色印章的罗瑾秀,似乎这样就具有了法律效应,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天早晨罗锦绣像往常一样做完了这一切,她望着那张白纸,觉得那上面好像是五十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上分别升起了五十颗红太阳。
她想,如果坚持这样写上整整一年的话,那就是写上36500遍,一共写109500字,差不多相当于她正在写着的那篇关于“逆境种植”的博士毕业论文的字数了,粗略计算一下,恐怕要用去五六十只碳素颜料笔,要用去十八盒印泥。
她还想,如果自己这样写上整整一年还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就干脆给自己改名,直接叫罗桃花算了。
罗锦绣打算早餐吃一小只盛在塑料盒里的顶着蔷薇花叶的纯鲜奶蛋糕,那是昨天晚上她为了给宁双过三十二岁生日买来的。在那蛋糕上,蔷薇的花和叶都是立体的,白地绿叶黄花,本来在那花瓣尖尖上还沾着一颗红红的樱桃,昨晚让宁双挑出来给吃掉了,宁双说自己正在减肥,害怕吃奶油,不过看着这颗樱桃倒是蛮漂亮的,于是就只把那颗樱桃捡起来塞到嘴里去了。她一边吃一边对罗锦绣说,不好意思,我也没谦让,就把宝贝私吞了。罗锦绣说,应该的,今天是你过生日。
两个人都觉得那颗樱桃是整个蛋糕的精华或灵魂。
在罗锦绣看来,没有哪种水果像樱桃这样有着有机玻璃般的质地,每一颗都静悄悄地反射着小小的光芒,那小小光芒是透明的、凉爽的,是易碎的,仿佛裹在了一层薄薄的冰里面。
其实罗锦绣在花旗蛋糕店里买蛋糕时,徘徊了好久,挑来挑去,最后也是冲着这颗樱桃才把这盒蛋糕买下来的。那颗桃樱在奶油上面真是好看,像洁净光滑的脸庞上长了一只小小的娇羞的红唇。那蛋糕虽小,价格却不菲,标价四十二元。那个店的玻璃橱柜里摆出来的蛋糕无论体积大小,除了这盒,其余的都没有这么个亮亮的小红点。罗锦绣等付了款才知道,那个店里的蛋糕可以根据顾客的具体要求现场制作,只要你要求在上面挑上个红樱桃,人家就会给你放上去,那樱桃只是装饰品,并不珍贵。
生日晚宴是罗锦绣亲自下厨去做的,非常丰盛,到了晚餐结束时,小蛋糕基本上还是没动,只是少了一颗樱桃,只有那颗樱桃跑到宁双的肚子里去了。这只少了樱桃的蛋糕在一夜之后就变成了罗锦绣的早餐。
罗锦绣吃了两口蛋糕,觉得很好吃,再吃上几口,却又觉得胃里疙疙瘩瘩的,不太想吃了,一大早起来空腹吃这么甜腻的东西肯定是不利于消化的,最后干脆抹抹嘴不吃了。想想蛋糕已经过夜了,再剩下来存放着,必定会坏掉的,既然迟早要扔掉,不如现在就扔了罢。于是就把蛋糕带着盒子用一张报纸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就这样一只生日蛋糕基本上是只吃了上面那颗樱桃,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等于是花四十二块钱只买来了一颗中看不中吃的樱桃罢,现在是秋末冬初,并不是樱桃季节,那樱桃想必不会是鲜樱桃,估计不是果脯罐头类就是添加了防腐剂或用速冻保鲜技术才得以留存至今的,味道不会好到哪里去。罗锦绣忽然对那扔掉的蛋糕感到有点心疼,对自己这种舍本逐末的行为有点不理解了,这差不多相当于吃掉了宴席上菜盘子里的萝卜花而把糖醋里脊给倒掉了啊。
罗锦绣正准备出门去生物系试验室的时候,在这套两室一厅另一间里住着的历史系教师童金铃正睡眼惺松地出来上厕所,罗锦绣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咚咚的响声。
童金铃是一个以美女先驱自居的小资,她一出门或者一醒来就得化妆,否则就无法面对自己和别人,她是将整个世界当成了舞台,一睁开眼睛就要粉墨登场。童金铃总是固定地用着同一种牌子的香水,名字似乎跟什么街道有点关系,据说那香水很名贵,由她美国的亲戚定时按期捎来,国内是很难买到的,那味道在罗锦绣闻起来,轻的时候是一股烂地瓜味,重的时候就成了滴滴畏味,罗锦绣认为自己常常害头疼并非与此毫无关系。另外据童金铃宣称,连她和丈夫用的避孕套也都是日本进口的,十元钱一只,他们从来不用国产货,罗锦绣听了不禁大为感概,怪不得人家夫妻感情好,原来有这么高的成本呢。
此刻童金铃正穿着滑腻闪亮的丝绸睡衣穿过门厅,那睡衣的上好质地正好衬托出她瘦削的脸上和脖子上的起伏绵延的皱纹,让人想起中学地理课上讲过的褶皱山脉。
童金铃是从外地调到K大来的中年教师,跟远在宁波的丈夫两地分居着,因为住房紧张,学校就安排她暂时和罗锦绣这个学生公寓里盛不下而多出来的博士生在教职工宿舍区的这套单元房里合住在了一起。
童金铃伸了个柔媚的懒腰,很高贵地假咳了一声,笑着跟罗锦绣打招呼:这么早又要去实验室啦,你们理科生真是用功。
罗锦绣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略微带出点自卑来,自卑是不由自主的,童金铃属于那种其实并没有多少才多少貌,却能够在人前摆出些威仪做出些风光来的女人。在这个精致的时尚的人物面前,罗锦绣明显感到自己正在被这个时代抛弃,她的用功显得不是优点而是缺点了,如果对方是一只名贵的波斯猫或德国腊肠犬,那自己就是一只行走在中国乡间泥泞小道上的土猫家狗。
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仅隔一条不宽的马路。
两个区域的大门和传达室都是正对着的,教职工宿舍区这边的传达室里有个来自安徽农村的小伙子,来了半年多了,个头不高,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的样子,他每次见罗锦绣走过来,就从窗子探出脑袋来,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格外热情地打招呼。有一次停水了,他自告奋勇提了两大桶水给罗锦绣送到六楼上去。
罗锦绣得知小伙子叫庞延宝,庞延宝告诉罗锦绣他还有三个哥哥,分别叫庞延招、庞延财、庞延进,爹妈是希望这四个儿子能够给他们招财进宝。
罗锦绣见庞延宝今天穿了一身保卫处的蓝制服,很威风地站在电动门旁边的圆形台子上。见罗锦绣远远地走过来了,他赶紧低下头去拉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整了整皮带,干咳着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抬起头来,姿势比刚才更加笔直地站立着。
罗锦绣走到他跟前时,他声音很洪亮地说:你早,有课啊?
罗锦绣微笑着说,你早,今天值班啊?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澄澈的秋风从海面上刮过来了,越过了校园那边的小山,吹过杨树林,吹过枫树林,吹过石榴园,拂起人们的衣袖。罗锦锈觉得丝丝凉意从脚踝产生,沿着裤管上升,漫延至全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光着脚丫子穿皮鞋呢,于是经过学校超市的时候,她顺便进去买了一双纯棉灰袜,当场脱下皮鞋来把那袜子穿到脚上去了。她每次都买同一型号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纯棉袜子,这是为了两只袜子中有一只一时找不到时,情急之下可以从屋子里随便摸上一只别的袜子来配对。
罗锦绣走着走着,来到了桑柳河畔。她沿河而行。眼前的桑柳河,确切地说不过是一条叫桑柳的河留下来的长达两公里的河道或山涧沟壑,因为这条靠附近金鸡山上流下来的山水做水源的河流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没有水了。K大校园就建在这条宽宽河道的两侧,靠两座大桥--一座石桥和一座铁桥--把学校连为一个整体。整条河道里面长满了高高矮矮的植物,有人工种植的也有野生的,蓊蓊郁郁。生物系的试验田就在这条纵深的河道里面,建在比较靠近石桥的下面,那里以篱笆为界线,规划出了一大片专门区域,站在高高的岸上望过去,可以看见分成好几片的各种模拟土壤里分别种着沙棘、薄皮木和杨柳什么的,罗锦绣和她的同学经常到那里去,像老农一样在那土地里劳动,挥汗如雨。现在那些植物在秋光里抑制了生长,显得有点落寞。
初来乍到的人大都望文生义,把桑柳河理解成两岸种满了桑树和柳树的河,或者理解成在没有了水的河道里栽满桑树和柳树。其实这都是误解。这所大学里的“司马迁们”编过一本详细的校志,据那上面记载,这条河原本是一条没有名字的野河,河水丰沛,相传在很多年很多年前--凡是以这样的时间状语开头叙述的事情便意味着是不可考的传说甚至带有莫须有的成分了--这片地带尚未开发,还属于远郊,有一个叫林桑柳的美丽的女孩子生活在这河边的小村里,桑柳是个孤儿,好心的街坊邻居把她带大,她以编织鱼网为生,十七岁那年春天,桑柳遇到了一个从城里出来春游的年轻英俊的姓郭的书生,两个人一见钟情,并在河边的林子里幽会,临别时郭生以诗词相赠,将诗词用毛笔写在一方洁白的丝帕上,做为信物交与桑柳保存,里面有“语已多情未了,临行犹重道:不忘绿罗裙,来年结连理。”的句子,桑柳不识字,但很聪明,郭生把诗给她念了一遍,她就背过了。郭生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两个人约好,等赶考回来,不管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都要来接桑柳成婚。郭生走后不久,桑柳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着郭生快快来接她,可是她的肚子已经隆起得老大了,郭生还没有来,这时候流言蜚语多起来,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等到孩子快要临盆了,郭生还是没有来,桑柳决定挺着大肚子去京城寻找,到了京城正赶上皇帝女儿出嫁,嫁的正是新中状元郭生,原来皇帝见郭生才貌双全,又没有家室,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了,郭生即使心里想着桑柳,天子命令又不敢不从,找不到合适的推却理由,只好硬着头皮做了附马。郭生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走来时,桑柳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到了心上人,她想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一定是最后一次了。桑柳回到家乡就带着腹中胎儿投河自尽了。又过了几年做了宰相的郭生终于有机会出访,再次来到他和桑柳相爱的河边,才知要找的人已死,郭生泪水纵横,沿着河岸大声呼喊着桑柳的名字,回去后竟抑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打那以后,老百姓们为了纪念林桑柳和郭生,就管这条河叫桑柳河了。
用通俗的话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未婚先孕和殉情的民间故事。现在这条由于气候恶化和地理变迁而变得干涸的河穿过校园。它虽然已经没有了爱的涟漪和情的波光,但它缠绵的神韵却犹如两边宽阔蜿延的河道,得以长存。校园里的图书馆实验楼教学楼报告厅的理性科学精神似乎怎么也压不过这道横穿而过的河道和它的传说所带来的隐形的若有若无的影响,令校方总是头疼的是,无论制定多少校规校纪,这座校园里的恋爱气氛永远都还是大于学术气氛,女生个个像桑柳男生个个像郭生,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能看到一对对的男生女生在花前在树阴在桥下在楼后,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随时准备未婚先孕或者殉情的样子。据说有一个系的某女生无比思念家乡的男朋友,暑假将临,她归心似箭,以至于把定好的火车票往前签证一天,竟有意放弃了最后一天两门课的期末考试,赶着上路了,走之前跟两门课的任课老师打招呼说,你们就当我没考及格,等着我过完暑假之后参加学校里的统一补考吧。
桑柳河之于这所大学,有点像未名湖之于北大,已经具有了象征性和符号意味。桑柳河道决定着这座校园的风水永远是阴柔的和氤氲的,清风懒懒地翻着书页,心头淡淡地浮着闲愁。有人编了顺口溜来形容各大学之间的不同,把这所大学也评说进去了,记得其中一句是:“苦清华,狂北大,要谈恋爱来K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