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高高低低地摆满了盆盆罐罐瓶瓶碗碗,里面参差不齐地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样品。沙土的腥气和叶绿素的气息迎面而来,这是罗锦绣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味道,闻起来算得上亲切,她甚至觉得她的身体如今也散发着这种气味了。
罗锦绣所研究的课题说白了就是种草种树,进一步说就是在不能种草种树的地方种草种树。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毫不含糊地选择了这一课题,她几乎完全是凭着直觉做出这个选择的。她是一个梦想家,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让地球上所有沙漠荒滩都变成绿洲,让地球除了海洋是蓝色的之外,其余部分全变成绿色,待地球上的荒漠改良完之后,再试着到月球上去种植。
罗锦绣先查看了沿海沙质海岸的固沙植物,给木麻黄固定了一下营养砖,又给一大块培养基上的单叶蔓荆以及它周围的毛鸭嘴草、肾打碗碗花、还有筛草、石沙参什么的浇了浇水。后来她又去查看高寒荒漠植物驼绒藜和阿加蒿,沙质沙漠化土地里的梭梭、甘草、红豆草和发菜,给一棵刚栽上不久的小胡杨测量了高度,做了记号,还把一大盆荒漠草场常绿植物绵毛优若藜搬到太阳底下去,让它在阳光照耀下发出银红色的光芒。最后她来到盐碱地植物群落,给土壤测定PH值和含盐量,并给一棵小柳树浇灌了硫酸亚铁溶液。
罗锦绣做完了这一切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同学来试验室。
她望着试验室里的所有花花草草,突然觉得它们是多么地苦命啊。它们要么生长在空气稀薄的寒冷的高原上,要么落脚于渺无人烟的戈壁滩,要么寄居在大风飞扬千里暴晒的沙漠上,要么苟且偷生在低洼贫脊的盐碱滩涂。它们多么命苦啊,它们真像是从终生监禁的大牢里萌发出来的一点点活下去的愿望,它们几乎全都叶片窄小,有的长着茎刺和角质层,凡是能开花的,都是开小小的花,一点也不艳丽--那是生命里仅有的一丝安慰,像漫漫孤寂之中忍无可忍的爱情。真是奇怪,在这世界上有的植物生长在水草丰美的地方,莺歌燕舞地活过一生一世,有的植物生来却偏偏是为了受苦受难,得流放到遥远荒僻的地方去,简直跟十二月党人一样。
实验室墙上有一张世界地图,罗锦绣常常对着那张世界地图发呆,然后拿起铅笔来在每一处荒凉脊薄的版图或区域轻轻地写上已有的植物名称以及可以尝试栽种的植物名称。
这次她又站在了这张地图前面。
当她的目光停留在非洲东海岸的肯尼亚时,她漫不经心地笑了,她拿起铅笔先是在那块版图上写上了“除虫菊”,紧接着又摇摇头,用橡皮擦了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写上了“狗尾巴草”,让肯尼亚长满狗尾巴草吧。
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体态方正的男人骑在一头骆驼上,在这版图上缓缓而行,行进在一丛丛剑麻和咖啡之中,他的脸上带着有毒的笑意,忽然那些剑麻和咖啡全都变成了狗尾巴草,那个骑骆驼的男人陷在这狗尾巴草的汪洋之中,一望无际的狗尾巴草在风中嘲弄地摇来摆去,并且越长越高,高过头顶,戏谑地拂弄着这个男人。
想象的画面中那个骑在骆驼上的男人叫甘星河,每当罗锦绣填表格填到个人履历部分时,都要把他的名字写在“配偶”一栏里,也就是说甘星河是罗锦绣法律上的丈夫。
应该说,罗锦绣对甘星河还是有爱的,每次家里需要更换灯泡时,罗锦绣都是一边扶着摞在椅子上的板凳一边对正站在上面操作的丈夫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加倍小心,她唯恐甘星河触电而死,让她成为寡妇。
甘星河的英语比汉语还要好,他在婚外有一个情人,想必那女人也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所以他们的情书统统用英语来写,一丝不苟地手写或打印在那种办公用的严肃的信笺上。所以当罗锦绣第一次在汗牛充栋的地下室里、在旧书报和杂物围成的墙角旮旯里看见它们时,竟把它们当成了一些过期不用的外文资料,罗锦绣过了很久才发现那些可不是普通的外文资料,而是情书,那甚至不是一大堆没有生命的文字,而简直就是一座活火山。于是罗锦绣只要有空就偷偷地搬着一本《牛津英汉双解辞典》到地下室里去攻读那些情书,那是长达五年的情书,有来有往,从日期上看,那恋情几乎从罗锦绣和甘星河刚刚结婚那时候就开始了,一直持续了下来。原来这个叫甘星河的男人一边在家里抓革命,一边又到外面去促生产。
他们的信里还时不时地夹进一些分行的句子,罗锦绣知道那是诗,她吃力地将它们在心里翻译出来,像地下党破译密电码一样,有一首诗她一边译一边就记住了:
我只愿永远坚定不移地,
枕靠在爱人成熟的胸房上。
感受着她那柔软的沉落、升起,
我愿在甜蜜的躁动中苏醒着。
永远聆听着,聆听她那温暖纤细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者在陶醉中死去。
她通过这首诗想象她的丈夫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时的情形,他们先是做爱,当做爱达到高潮时,两个人会用英语喊“Mygoodness!”“Oh,my!”事情完成之后,他们意犹未尽地挨在一起,耳鬓厮磨,男人把头贴到女人隆起的温软的胸脯上去,他沉醉地闭着眼睛,脸庞的淡棕色和粗糙与女人身体露出来的那一块雪白和娇嫩正好形成强烈对比,女人衫垂带褪,长发松散,脸上表情朦朦胧胧,两个人用英语说着绵绵情话,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
“假洋鬼子!”
罗锦绣在心里气哼哼地骂道。
当罗锦绣窝在地下室里用半年的时间把那三百多封情书全部通读完毕,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存放了千年,再也难以融化,与此同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已经十分了得,于是干脆就趁热打铁地去报考了K大的生物学博士研究生--如今考博士说白了就是考外语,外语只要过了就万事大吉。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罗锦绣决定了一件事情。
她把那些情书从地下室里搬上来,打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都张贴到他们那三室一厅的房子里。
她踩着椅子从起居室贴到书房,从书房贴到客厅,从客厅贴到门厅,从门厅贴到凉台,从凉台贴到厨房,从厨房贴到盥洗室,一直贴到厕所里去,贴来贴去那些情书还是没有贴完,她又进一步计划用它们来糊天花板。
不到三岁的女儿圆圆问,妈妈你在做什么呀?
罗锦绣回答,我在给你爸爸布置洞房。
甘星河回到家里,看到家里铺天盖地的都是自己和情人的情书,不禁大惊失色,他朝罗锦绣咆哮:你这个疯子,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罗锦绣提着一塑料桶胶水拿着刷子,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不温不火地说:说这话的应该是我。
甘星河一气之下决定远走高飞,正好那当下就有个合适的机会,他通过他所在的那个外事单位报名参加了外交部的一个考核,很快被借调到外交部并派往中国驻非洲肯尼亚大使馆工作三年,走之前他奉命到防疫站打了十二种传染病疫苗。
几乎同时,罗锦绣也收拾行囊,南下攻读博士学位。
当罗锦绣乘坐着列车离开东北老家时,她望着开阔的辽河平原,还有平原上的大豆高梁,脑子里响起的竟然是那首《九·一八》的旋律,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进步的青年学生,正怀着满腔悲愤和忧伤离开了伪满洲国。
罗锦绣本来是要和甘星河离婚的,但被她妈妈坚决制止住了,认为不该这样草率地去把婚离掉,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来做出决定,老人家还气得犯了心绞疼,罗锦绣只好打退堂鼓。
罗锦绣的妈妈自己就饱受离异之苦,觉得有资格现身说法,最后她竟变得痛心疾首了:想当年我年轻气盛,和你爸爸离了婚,把你扔给你姥姥,我一个人跑出去考学,现在你也那么倔,又要离婚,把女儿扔给我来带,自己出去念书,兴许将来你女儿长大了也要离婚,把她的女儿留给你不管了,一个人跑出去,我们家这是怎么了,你这个搞生物的要研究研究这个问题,莫非是基因出了毛病?
罗锦绣的妈妈觉得自己已经为女儿操够了心。先前是催着女儿找男朋友,女儿迟迟不行动,眼看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开始心慌,只要有人肯帮忙介绍,只要是个公的,她就替女儿答应着“行啊,行啊”,后来是替女儿操办婚事,再后来是伺候月子,现在又要千方百计阻止女儿离婚,替女儿带孩子,维持女儿的家庭。她活了六十年了,不曾信过命,现在却被整得不得不迷信起来,她怀疑女儿的命相出了问题,她打听到离家二百里之外有一个算命高手,就带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坐上长途汽车前去拜访。罗锦绣的命算来算去,各方面都还是蛮不错的,最后算命先生说了一句“六十六岁重服”,意思是说罗锦绣在六十六岁上穿孝服,死父母。罗锦绣的妈妈推算了一下,女儿六十六岁的时候,自己才能死,也就是说自己要活到九十四岁。想到自己要不得不为女儿操心操到九十四岁,禁不住大为悲恸。她在返家的长途汽车上为自己的不幸哭了整整一路,为女儿当牛做马没完没了了,要到九十四岁才能算完。
罗锦绣听说了以后,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妈妈,你这么高寿。
罗锦绣觉得自己对妈妈欠得已经够多了,如果再违背她的意见,执意把婚离掉,那就等于把她打入了地狱,未免也太不孝了。丈夫离掉了,还可以再找,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可是妈妈只有一个,一旦气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现在那个仍旧被称做自己丈夫的人远在肯尼亚,在西半球,在印度洋沿岸,在赤道穿过的地方,在乞力马扎罗山下。
丈夫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用了,又轻易废弃不掉,那么处理或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把他派到非洲去。
实验室墙上的表指到了八点,老师和同学陆陆续续地来到了。
K大生物系招收的这一级博士生里面,女生只有两个,除了罗锦绣,还有一个叫孔蝶的。孔蝶原本就是这个学校生物系转基因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现在是在职读着学位。孔蝶一进实验室就冲着几个男生先是乍乍呼呼,然后哼哼叽叽,后来又嗯嗯嘤嘤的了,那声调不仅能引起男生们的心理反应,估计还能引起生理反应。孔蝶管罗锦绣叫师姐叫得很亲很甜,让罗锦绣不得不有了我见犹怜的感觉。孔蝶现在刚好二十九周岁,未婚,从头到脚一副初中生的打扮:粉红色条绒背带裤,碧绿的喇叭袖毛衣,发型是在耳朵两旁一边梳一个小刷子,对称地翘翘着,脖子上用根嫩黄的线栓挂着一根粗大的原木圆珠笔,笔的顶端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小猫头,加上她走起路来跟小孩一样摇摇晃晃的,让人想起电视里正在热播的动画片《天线宝宝》中的那个丁丁。
这次大家聚在一起讨论的是植物授粉的问题。试验室里的植物样品根据不同地理条件和生长环境,有些适宜风媒授粉,有些可以用昆虫授粉,为了增加繁殖率和杂交出更优良的品种,有的植物可以考虑人工授粉。
罗锦绣坐在那里开始走神。
那些植物开出的小小的花儿其实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于是她看到在这个实验室里有一个又一个生殖器,成千上万个生殖器,粉嫩的,绛紫的,宝石蓝的,鹅黄的,还有水红的。它们头脑简单,不懂得维护童贞,裸露着身体最隐秘、最柔弱、最敏感、最羞涩的部分,它们渴望着蜜月,但同时又对自己的这种欲望并不十分知晓,那张开来的样子仿佛在用很轻很轻的淫逸之声说:快来爱我吧,我是一朵花儿,快来爱我吧,我正在开放。
罗锦绣想,如今,我在给这些植物的花们授粉,可是谁来给我授粉呢,我能接受谁的花粉呢,谁能把他那雄蕊上的花粉传到我这雌蕊的柱头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