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可是生物系桑柳河河道试验田里那些种在模拟盐碱土壤中的植物群落却集体出了问题。它们看上去无精打采,有的叶子开始发黄。
罗锦绣和她的另四位男同学不得不每天扛着农具下田去。
罗锦绣戴着大草帽,穿着平底布鞋,挽着裤角,扛着铁锹和铲子,从桥墩侧面一点一点地往下面的山涧沟壑里走。她看到桥上正走着去上课的学生,那些爱美的女生有的已经早早地穿起了薄裙子,步态优雅,表情时尚,说起话来嗓音莺莺燕燕。跟她们相比,她感到眼下的自己就是一个农妇,一个不得不从土里刨食的健康粗壮的农妇,这个农妇的理想是让所有不毛之地全都绿树成林绿草如茵,让人们跑到树荫下或草地上去谈情说爱。
罗锦绣他们从学校锅炉房运来了炉灰渣,从校办工厂找来了锯末,从附近建筑工地求来了碎石子,还跑到三十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庄买来麦糠和稻草,准备用这些材料制作隔盐层,铺设在树穴底层,控制地下盐分的迅速上升。他们脚踏实地地干起活来。
罗锦绣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默念着那首老掉牙的古诗《锄禾》,她恶狠狠地念一句“锄禾日当午”,就把撅头使劲地举起来再使劲地往地里刨一下,再念一句“汗滴禾下土”,就又这么刨上一下,接着是“谁知盘中餐”,再刨一下,“粒粒皆辛苦”,再刨一下。刨了这么四下以后,就算做完了一个完整程序,像是做完广播体操的一节,她就停顿下来,倚着那撅头站在那里发一会儿呆,用手背擦擦额上的汗。接下来又该着下一轮动作了,依然是背诵着《锄禾》,背一句刨一下。
如果天天在田里暴晒着,就会发现春天的太阳其实并不温和,而是像那种尖尖的小红干辣椒一样非常厉害。
干到第三天上,罗锦绣上火了,鼻子上长出来个红疙瘩,疙瘩中央还有一个白点,这疙瘩不断扩大化,以至于看上去竟像一颗小草莓了,中央那白点正好就是草莓上的种子,最后罗锦绣感到自己的整个鼻子都有变成一颗红草莓的危险了,这颗草莓摸上去热热的软软的,已经熟透了,也许马上就要瓜熟蒂落。她于是跑到校医院去开了一大堆消炎药来吃,她没法再拖下去了,事态如此严重,快要发展到做手术割掉鼻子的地步了,一个人没有鼻子怎么行呢?
罗锦绣轻伤不下火线,照样去试验田里劳作。
他们终于铺好了隔盐层,并用土层把根系与隔盐层分开来,最后是给那些盐碱土壤中的植物开穴透气,还施改碱肥,总之一天到晚地掘土挖坑。
他们干得怨气冲天时,就开始叨叨孔蝶这人倒精明,天天在屋子里享清福,她哪肯来干这老农的活。于是大家就建议罗锦绣去叫孔蝶也来下地。
罗锦绣爬到桥头上去用IC卡往孔蝶宿舍打电话,没想到电话一接通,还没等罗锦绣说什么,孔蝶一听出是谁的声音,就师姐师姐地叫着,开始了她的长篇诉苦。
这次孔蝶说的是宋媛媛。她说宋媛媛这个人真没教养,和那个汉斯当着别人的面就卿卿我我,接吻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耻,像大象从泥地里往外拔腿的声音。她又说宋媛媛爱贪小便宜,每次都是等别人炒好了菜,她拎几个馒头来搭伙,自从这个家伙住进去之后,她新开启的一瓶色拉酱不到一星期就吃完了。另外,孔蝶继续说,还有更不能让人容忍的,宋媛媛居然支使她去为她和汉斯干这干那,吃了饭从来都是等着她去洗碗,简直把她当成个仆人了。孔蝶最后说,我真受不了她在汉斯面前那浑身的奴性,拿着一个外国人当宝贝,而对于自己的同胞却颐指气使,简直是丧失国格!罗锦绣说,那是你的宿舍,你可以赶走她呀。孔蝶说,等着瞧吧,快到那一天了。罗锦绣刚要开口劝说她出来下地干活,那边又唠叨上了,又把汉斯臭骂了一顿,她说汉斯在美国不过是个从三流大学里毕业的四流学生,从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里来,竟然对计算机的许多基础知识也一知半解,连一年十二个月之中哪是大月哪是小月都分不清楚,他不是个白痴又是什么。
罗锦绣在那边听得很不耐烦,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就算孔蝶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那她也并不值得同情,她如果不答应或者不主动请求,谁也不可能硬闯到她宿舍里去住,明明是她自己引狼入室。
两个人在电话里聊了不下半小时,扣了电话,罗锦绣往桥底下试验田走着的时候,才想起来记忘了说最重要的事,于是又返回去再打电话,可是拨通之后,那边已经没人接了。
有一天午后,罗锦绣正弓着背弯着腰在田里干活,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看到宁双正远远地站在桥上,向下俯瞰着。
罗锦绣把手举起来,手心朝下忽闪着,示意宁双下来。
宁双则在桥上手心朝上地做着动作,示意让罗锦绣上去。
这样重复了好几遍,罗锦绣气得低下头去,不再搭理她。
一会儿宁双跑下来了,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脚和小腿已经在土里和了泥,成了名副其实的泥腿子。
宁双一来就指着自己的腿脚和罗锦绣算账,你看,你看,都赖你,逼我下来,才弄成这个样子。
罗锦绣说,这怪你自己,洗完澡不擦,就接着往外跑,还穿拖鞋。
宁双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她说,我心烦意乱,才来找你,想和你聊会儿天。
罗锦绣皱着眉头,哭笑不得地说,现在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我哪有工夫去心烦意乱,你听说过哪个农民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感到心烦意乱的么,只有贾府里的贵族小姐才会无缘无故地寻愁觅恨,让你顶着大太阳在这田里干上两天粗活,管保你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宁双把罗锦绣从田里硬拉出来,对她说,出了点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宁双是洗澡才洗了一半,浑身上下都没来得及擦,就水淋淋地胡乱披上衣服跑了出来的。
宁双在自己屋里烧水洗澡,先是洗完了头发,接着又洗身子,刚往身上抹了一遍肥皂,这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听见毕非索在外面喊,宁双,是我,快开门呀,我一个人快搬不动了,快来帮我。
宁双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下意识地找衣服,可身上全是肥皂泡沫,她只好拿起衣服来又放下了。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了,宁双说等一等啊再等一等。
可是没想到那门这时自己就开了,大约是从外面顶开来的,原来是暗锁的拉栓没有插好,毕非索抱着个大玻璃鱼缸站在门口,满满的一缸水里养着水草和金鱼。
两个人隔着鱼缸面面相觑了两秒钟,宁双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她刚要说对不起,却看见毕非索的双眼像是被一道突然而至的耀眼的白光刺伤了,正承受着剧烈疼痛,瞳孔放大,眼神溃散,紧接着整个人就犹如遭受雷击一样呆在了那里。
宁双说,毕非索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毕非索被宁双的说话声惊醒了,浑身猛烈地哆嗦了一下,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鱼缸摔到了地上,玻璃碎片满地,金鱼们在地上活蹦乱跳,它们像此时的宁双一样也光着身子。
毕非索忽然转过身去,抱头鼠窜。
宁双光着身子没法追出去,就从窗子里往下看,并且大声喊他,可是她看到他下了楼跑得极快,恨不得以光速逃离现场,他听不见她的喊声了,他永不回头。
宁双随便把身上的肥皂冲了一下,就穿上衣服出来了,她是不可能追上毕非索的,就只好来找罗锦绣了。
罗锦绣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事情至此已经有些荒诞,她有一种预感,这个毕非索再也不会在宁双面前出现了。
宁双苦恼地说,我把他吓着了,是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门上暗锁的拉栓为什么没有插好,我真的不知道,好像以前还没这样过,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把我当成女流氓了?
罗锦绣说,他一定是从前在这方面受过什么严重的刺激,天知道,也许精神分析学家可以解释清楚。
两个人在那沟壑里采了很多野菊,一人抱着一捧往桥上走。
宁双走到桥上,突然把她那棒花往罗锦绣怀里一塞,两眼发直地说,我要走了,现在就走,我要去找毕非索,我一定要找到他。
罗锦绣想劝宁双别找了,找也没用,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可是她看见宁双的表情那么严肃,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日子宁双一直通过各种方式寻找毕非索,她去过他供职的画院,画院不坐班,谁也没法说出别的同事的去向,后来她又去他的住处,敲不开门,对门的邻居说他可能刚刚搬走,搬去了哪里又说不上来,她打过他的传呼,刚开始是不回,以后又是欠费停机。
宁双差不多整个春天都在寻人。
这个城市遍种樱花,它们是这个城市最主要的装饰插图。在樱花掩映之中,一个女子在寻找她丢失了的男友。
她走遍了这个海滨城市的每个角落,甚至还坐船去了一趟那个有灯塔的小岛。她的脑子里总是盘旋着过去在大学里诗歌课上讲到的朦胧诗的一个句子“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如今这句诗正与她茫然的身影和脚步和辙押韵,她恨不得在大街小巷贴满寻人启事,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想张贴公安部门那样的通辑令,将车站机场港口统统封锁,对留长头发的男人一律不准放行。在寻找过程中,她一会儿欢欣鼓舞一会儿灰心丧气,时而感到柔情似水时而又感到肝肠寸断。
有一天她走得实在累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幢欧式小楼前面的台阶上,眼前一棵樱花树开到了极致,正在风里纷纷扬扬像细雨一样地落去,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她到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叫毕非索的男人。
而罗锦绣认为事情已经荒诞得没了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