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锦绣打完电话的第二天，在大家的催促下，决定亲自去到青年公寓楼上叫孔蝶。
罗锦绣上楼时迎面碰上了宋媛媛，宋媛媛正扛着铺盖卷下楼，脸胀得通红。她声音尖利，痛心疾首地对罗锦绣说，这辈子从来没有碰到过比孔蝶更不要脸的女人，真的，走了大半个世界都没碰到过比她更不要脸的，简直登峰造极了，她哄我搬到她这里来住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在别人的男朋友身上呢，哼，司马昭之心，司马昭之心。
罗锦绣一下子就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其实她早就从孔蝶骂宋媛媛的话里听出了嫉妒，也从她骂汉斯的话里听出了绝望。
孔蝶被叫着去试验田里干活，就不得不去了，她出门时那么不情愿，差不多是被师姐当犯人押着去的。她穿着紫红色呢子的背带长裙，裙子长过拖地，脚下蹬了一双高跟皮鞋，那鞋子看上去让人觉得该是西方童话里女巫穿的才对，前端像小辣椒那样尖尖的，向上夸张地翘翘着，朝着天，那个尖端里面肯定是盛不下脚趾头的，再说那鞋跟，至少有六公分高，并且还是由上至下越来越纤细的那种，和地面接触时已经只剩下像图钉圆面那么大小一块面积了，它们踩下去，在路面上的压强很大，往桥下试验田走时，在松软的土上踩出一个个小坑，走得很慢，步子还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在一些陡峭的地方，罗锦绣只好回过头去搀扶她。就这么像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般地艰难地走啊走，眼看就是到试验田了，孔蝶突然惨叫了一声，扶着一棵小树不动了，面容悲痛，一点一点地坐到了地上，她把脚给崴了。田里的男生闻讯赶来，把泪眼婆娑的小姐孔蝶连背带扛地往校医院里送去。
孔蝶赢了，她终于是没有下地干活，扞卫了一个美女应有的尊严。
孔蝶崴了脚以后，卧床休息了十来天。这十来天里，罗锦绣去看望过她一次。刚一推开门罗锦绣就吓了一跳，她看见那间二十平米的屋子已经不折不扣地变成了一个食物商店或食品仓库，同时闻见一股水果腐烂的气味。孔蝶就深埋在成堆成堆的阿胶蜜枣蛋花酥弥猴桃桔子西瓜火龙果奶油派旺旺雪饼汇源果汁纯牛奶酸奶巧克力膨化虾条果脯烤鱼片里面，身材小小地躺在床上，看上去那么不起眼，她已经成了这间琳琅满目的屋子里最无色无香无味的物品了。
孔蝶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圈，向罗锦绣发表她对这满屋子东西的意见：吃是吃不动了，扔也扔不迭，可是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只好堆在这里烂着，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没脑子呢，也不考虑我的承受能力。
原来孔蝶崴脚事件发生后，忙坏了杨胜利百科全书和送花小男孩他们，他们比着赛地买好吃的往她那里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比着，谁也不肯示弱，孔蝶收下他们的东西，就等于是对他们的恩赐，他们还得感激啼零。孔蝶看到东西实在多得不像话了，有时候就想让他们拎回去，可是又发现已经晚了，收了这个的却不收那个的，那个东西被拒收的人就要吃那个被接收了东西的人的醋。于是孔蝶索性豁出去了，来者不拒，让屋里的东西堆成了山，她想等着这些东西有朝一日发了霉变了质，实在不能在屋里放了，就雇两个民工把他们抬出去扔掉。
罗锦绣觉得孔蝶才是真的女人。
真的如同百科全书那家伙所预料的那样，孔蝶潜意识里压根就没有与他结婚的打算。她与百科全书看上去很像双宿双飞的鸟，但这并不妨碍她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的脚刚刚痊愈，就拿了一张晚报在实验室里找到了罗锦绣。她让罗锦绣看头版上的一则倒头条消息，与其说那是一则消息不如说那是一则广告。上面说有一个五十岁的丧偶的来自香港的亿万富翁要到这个海滨城市征婚，有意的女子请带身份证以及其他有效证件在本星期天早上九点钟到东方大厦一楼大厅等候面谈。
孔蝶告诉罗锦绣她决定去试试运气。她说话时，仿佛已出现在眼前的美好前途把她的眼睛照亮了，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幸运之光又把她的脸庞映红了，她的脸庞又使得那简陋的实验室大放异彩。
她让罗锦绣陪着她去，她说罗锦绣这个师姐能给她一种信赖感和踏实感，可以给她在旁边鼓劲，从面相上来看，师姐又是个福相，是个贵人，可以使她有好运气。
罗锦绣开玩笑说，你不怕我陪你去，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吗，说不定我也想应征呢。
孔蝶自信地笑笑，没有说话。
她那无可辨驳的表情使罗锦绣觉得她罗锦绣这个人特别不自量力。
到了那天早上，孔蝶盛妆走出校园，她打扮得真是太耀眼了，猛地看上去就像一棵圣诞树。罗锦绣素面朝天地跟在她身边，像左拉小说里的那个陪衬人。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孔蝶身上去了，她像一块磁石吸引了无数细碎的铁末末。
罗锦绣想，我在其中起的作用也是蛮大的呀，我像那天与毕非索宁双一起吃饭一样，穿了最破的衣裳，这次倒不是那件旧夹袄了，而是一件过时的女式小领西装，颜色为深棕，够老气的，而且没有洗脸，头发不像往常那样编成独辫，而是在后脑勺扎成了涮锅炊帚的形状--孔蝶真应该感谢我，她的光芒四射中也有我几分功劳，我像是文学写作中的对比性描写，目的是用以突出孔蝶，这就像祥林嫂的惨死与大年夜极尽奢华的祝福场景，就像路有冻死骨与朱门酒肉臭。
天气不太好，一直阴着，还刮风，空气微寒，出门时已经在零零星星地飘小雨了，使得这春天竟生出了秋末冬初的错觉。孔蝶为了显得美丽轻盈，只穿了一件很薄很薄的纱质七分袖套头上衣和一条只达到膝盖的方格红裙，穿着丝袜的长腿露在外面。她看上去很有一种要跟这天气决一死战的悲壮。
她们到达东方大厦时，看到来应征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已经从大厅里面延伸到了外面，延伸到了大街上，足足有一列火车那么长，已经严重阻碍了的交通，有几个交通警正在忙乎着维持秩序。大概全市的美女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争妍斗艳，香气扑鼻，春深似海。年龄更是老中青少四茬，太小的在拼命装大，太大的拼命装小。有的看上去好像是母子，全都装束奇艳，大约是一起来应征的，相中哪个算哪个吧。还有的好像是由丈夫或男朋友陪着来的，那男人大约是想在女方被相中并与那富翁蒂结连理之后，在“苟富贵，无相忘”的原则上，看在旧情的份上，从那亿万财产之中领取百分之几的提成吧。
孔蝶念叨着来晚了来晚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竞争对手，才从中间选一个。她跑到一个窗口去领取要填写的一张什么表格，罗锦绣呢则在那里替她先排着队伍。罗锦绣排在那里是非常显眼的，恰如一只芋头或者毛栗子不小心掉进了百花丛中，倒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和交头接耳，人家把她也当成了来应征的，而且大约还在以为她这个装扮实在够丑的女人是在使用出奇制胜的兵法，故意保持低调，以便在这些人中独树一帜，爆个大冷门，以便用一种别人所不具有的方式压倒群芳呢，好像她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所有来的这些女人中只有我才是最贤能最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美德的。她们中有的人望着罗锦绣的目光里甚至都流露出了妒忌，她们肯定都读过那篇关于“灰姑娘”的童话，很可能把罗锦绣当成了那个最不露声色却最终穿上水晶鞋，走到王子身边去的那个女子了。
孔蝶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她说，真不像话，这么罗嗦，还要先填表挂号，比看病还麻烦，还要交他妈的手续费，二十元，跟一个糟老头子见面，还要交钱，敢情这大厦是想利用自己这地盘赚外块了！
罗锦绣安慰她，交就交了，你也别生气，你就当这是买张门票，进动物园看猴子吧。
是啊，孔蝶说，谁耍谁还不一定呢，这年头，哼。
她蹲下去，将表格放在膝头上填写，那是一张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表格，孔蝶填写得相当仔细，在“特长”一栏里，她填的是：舞蹈、钢琴、油画、诗歌、书法、围棋、体操，还有电脑。
罗锦绣从来没听说过她还有这么多高雅的特长。
在“家政”一栏里，她写的是擅长做鲁菜、川菜、粤菜，还会织地毯。
罗锦绣不明白，亿万富翁的夫人还需要自己动手干这些活计吗，真是见鬼了。
雨下得细密起来，孔蝶在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嗓音开始变沙哑，鼻子变得嗡嗡的，还接连来断地打喷嚏。她一定是冻感冒了。
排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要轮到孔蝶了，她赶紧从包里拿出镜子口红粉饼眼影之类，快速补了补妆。
前面刚出来的一个女孩子在说着刚刚见面的过程，说从大厅往走廊里走，在一个侍应生的指引下进入某个豪华套房，先在那房间的门厅里等一下，那侍应生先把你的表格和带照片的证件拿进里屋去让那富翁看过，如果富翁根据那些材料认为有见的必要就见上一面，如果他认为没有见的必要呢，你就不必再进去了，直接退出来就是了。
那女孩看来是被富翁见过的。她继续往下说，那富翁坐在里屋的一只真皮沙发上，而进去的人却没有给准备椅子之类，只好站着。富翁身边茶几上放了两部分表格，一部分是很厚的一大叠，另一部分是极少的一小叠，那叠极少的就是从这第一轮里选出来的，还要预约下次见面，进行第二轮选择的，最终再从那里面挑出唯一的幸运者来。那富翁与来人谈上三五分钟的话，就决定了把你的表格往哪边放了。
这时大家都问那女孩子她的表格放到哪边去了，女孩子很自豪地说，放在那一小叠里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艳羡的唏嘘。
孔蝶很冷静地说，放到那一小叠里，也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啊，说不定在最后就被淘汰下来了呢。
那女孩子听了这不吉利的话，用她的大眼睛在孔蝶脸上狠狠地剐了一下，那气势是恨不得要剐下一块肉来的。
孔蝶临进去时，恳切地对罗锦绣说，为我祈祷吧，最好是念圣经。
罗锦绣看着她的背影往大厅深处去了，便开始在心里念叨起来，不过她不会背圣经，只好在脑子里随便找了一段什么，还真的念了起来，嘀嘀咕咕地念了好半天了，忽然发现她念的竟然是一段毛主席语录，好像是《为人民服务》，还配了若有若无的旋律！
她没有赶上背毛主席语录的时代，也就只会念上这一篇中的那么一小段了，可能是最后一个自然段，记得还是当年刚上大学时，去某部队参加军训，在一个营长那里当做一首革命歌曲学来的：“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真是的，怎么用这段关于追悼会的话来为人家孔蝶祈祷呢，但是那时候罗锦绣的脑子里除了这段话再也找不出别的话来了，她认为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出毛病了。
孔蝶出来时，罗锦绣一看她的脸，就知道事情不妙。
原来她是被那富翁见了的，但她的表格最终还是被放到那倒霉的一大叠子里面去了，事情不会再有任何希望了。
孔蝶把失败归罪于她在那富翁面前不小心打了两个喷嚏。她说，我使劲忍着，难受得我连说话腔调都变了，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忍住，都赖今天这该死的天气，让我感冒！
孔蝶不停地咒骂天气。她一生的好前程都葬送在这阴冷的天气上了，她那样子真是恨不得把天空捅出个窟窿来。
她们离开东方大厦，到马路对面去坐公共汽车。
在站牌底下，有一个人向她们询问，那些排队的女人是在抢购什么东西吧？
罗锦绣说，没错，有一个男人在此出售。
自从东方大厦那场港商择偶见面会之后，孔蝶那颗要强的心就一直像气球一样高高地飘着，她相信天上是会掉下馅饼来的。
有一天她拿了一张影蝶到罗锦绣那里的电脑上去放，她说她的电脑光驱坏了，放不出来了，她说片子好得不得了，她已经看过八遍的，这是第九遍。
那是一个美国片，名字叫《桃色交易》。
一对相爱的青年结婚了，他们非常贫穷，除了爱情一无所有。有一天女主人公在一个服装店里流连，看上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裙子，正当她的脸上带着神往和遗憾的表情准备离去的时候，有一个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她并被她的美貌和气质所吸引的人走过来，说要买下来送给她，被她很干脆地拒绝了。但是那个人不凡的风度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后来她和她的丈夫与那个人再次邂逅，原来那个人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大富豪，他通过经纪人向这对青年夫妇提出了一项很荒唐的建议：如果这个年轻女人愿意和那个富豪过一夜的话，他们将得到一大笔钱，成为百万富翁。女人和女人的丈夫听了都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丈夫还要血气方刚地要去打架。可是这对青年夫妇在当天夜里都失眠了，面对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他们都感到了那一笔钱的巨大的无法回避的诱惑，终于是丈夫先提了出来，让那女人到那富豪那里去一次，就只有一次。后来那个年轻女人就真的去了，那个富豪包了一艘大轮船，准备和她度过这个铁定之约的夜晚，当这女人走了之后，她的丈夫突然后悔了，疯了一般跑去找经纪人撤回所签的契约，但是听说他们已经上船了，就冲向码头，但是已经晚了，船刚刚在暮色里开走，他只有万箭穿心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着他的妻子回到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人本来是打算消极地捱过这个夜晚的，只把它做为一桩不动感情的交易，因为她始终认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却不能买到真正的爱情，但是在船上她很不幸地发现自己坠入了情网，爱上了这个年过半百的富豪。当第二天来临时，他们彼此都感到了难分难舍。但他们彼此都决定，遵守契约，从此永不来往。但是当这个女人回到她丈夫身边时，却发现经过这个并不长的夜晚，她的丈夫已经对她充满了敌意，嫉妒使他变得疯狂暴躁，他们的感情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废墟，这使得两个人都无比痛苦，他们得到了一大笔钱，变得非常富有了，但是爱情却几乎毁灭了。这个年轻女人在丈夫的挤兑下感受情越来越向着那个富豪那一方倾斜，重建她和她丈夫的爱情大厦的工程如此地艰巨……
孔蝶看第九遍也像看第一遍那么聚精会神，看来她是在这部片子里面找到了她的人生样板。
片子放完了，孔蝶还坐在那里发呆，一副痴心妄想的样子盯着已经变黑了的屏幕。
罗锦绣问她，你是不是受到了很大教育？
她转了一下身子，看着罗锦绣却像没看见一样地说，我要是那个女人就好了……
孔蝶在后来的日子里就开始在生活中寻找这样的机会。她经常地翻阅生活类杂志上的鹊桥栏目，还听收音机，给广播电台的“空中红娘”节目打热线电话。她大海捞针似地寻寻觅觅，连逛商店时都心神不定，东张西望，盼着她希望中的那个人突然从天而降。
她嫌自己长得不够高，从报纸上得知一种叫做“速效增高丸”的药物，开始一个疗程一个疗程地吃，并不断地去量身高，她认为美女无论如何身高也应该在162厘米以上，而她还差三公分。
她还到医院去割了双眼皮，那手术做得不够好，弄得罗锦绣跟她说话时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皮割成了宽宽的两层，看上去比眼眸的面积还大，周围还带了些差互的小边小角，一眨巴眼就像两道蜈蚣在蠕动。
有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十一点半，罗锦绣害头疼，论文没写多少就睡下了，破例没有熬到后半夜，还没睡着呢，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童金铃一边埋怨着这么晚了是谁呀，一边就穿过门厅去开了门，原来是杨胜利，来找罗锦绣的。
罗锦绣只好赶紧披衣起床，她不知道他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但知道肯定跟孔蝶有关。他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来一趟很不容易，一定是有急事。
杨胜利神情恍惚，坐下来就说，孔蝶可能要出事了。
罗锦绣屏住呼吸听他讲下去。
原来孔蝶最近刚刚从一个什么电台的一个傻小子主持的热线里结识了一个叫吴景林的画商，孔蝶很快就跟这个画商取得联系并晤面了。这个画商四十岁左右，他说自己已离异，现在独居，想找个红颜知己，并不想结婚；他声称自己有八位数人民币的储蓄存款，并很快就要拥有美利坚和众国的绿卡。孔蝶很快就相信了他，并和他定下一个所谓君子协议：她到他家里去过一夜，然后他付给她十万元人民币。
瞧见罗锦绣做出一副听天方夜谭里的故事的表情，杨胜利说，你不相信吗，这可是孔蝶亲口对我讲的，是大前天中午讲的，她说的就是要在今天晚上去那个画商家里过夜！她还美滋滋地看着我，让我替她打听打听，十万元人民币可不可以用来办出国移民。我当时劝她别去做这样的蠢事，她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再说我其实也没怎么很相信她会真的去干这么一件事。可是今天晚上我给她打了一晚上电话，都没有人接，打了不下一百个传呼，她也不回，我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刚才跑到她的住处去，敲门也没人开--看来她是去了，真的真的是去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劝不住……
罗锦绣说，去就去罢，人各有志，你急死也没有用，她又不是未成年人，又不是精神病患者，不需要有谁来做法律监护人。
可是，可是，杨胜利说，我还忘了告诉你，那个叫吴景林的家伙根本就是个骗子，我今天下午专程到市公安局去了一趟，我有一个很铁的哥们在那里管户籍，我根据孔蝶提供的吴景林的住宅区域范围，从电脑上检索找出了吴景林这个名字，这个城市里一共有五个叫吴景林的，没有一个是符合孔蝶说的那个人的条件的，可见根本就是个骗子，最后我们在电脑上锁定了一个住在孔蝶说的那个居民小区里的一个吴景林，他根本不是什么画商，也不会有这么多存款，他是市无线电一厂的一个下岗工人！我正想告诉孔蝶这个查询结果，可是已经与她联系不上了……
罗锦绣还是觉得是在听天方夜谭。
杨胜利不断地看墙上的石英钟。
他像一只活着就放到油锅里去的蝉蛹，又笨拙又苦闷。
天哪，都十一点半了，他说，可能快要出事了，可能快要出事了，不过也许已经出事了，已经出了。
后来他干脆像个守夜人一样孤独地在沙发上缩起身子来，一句话也不说了，任夜晚一秒一秒地逝去。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那表，并用手机打打电话。
罗锦绣看他难受成那个样子，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她自认倒霉，好在自己是黑白颠倒惯了的，今天这么早就睡下，实属例外，没什么，就陪他这么坐下去吧，就当没害头疼，又熬夜写论文了吧。
凌晨两点钟时，杨胜利用手机往孔蝶宿舍里拨打了第N次电话，仍然是打通了却无人接听的声音。
罗锦绣安慰他说，也许她是人在屋里不愿开门，也许是电话线拔下来了，你不用太着急了。
杨胜利说，不可能的，我去时屋里黑着，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至于电话拨下来也是不可能的，她那个电话机子我知道的，是老式的那种，电线是拨不下来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像个受了委曲的小孩子那样嗡嗡嘤嘤地哭起来，他说，她今晚看来是不会回来的了，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肯定已经发生了，已经发生了……
等他哭够了，向罗锦绣告辞时，天都快亮了。
杨胜利临走时，还在嘟囔着，晚了，发生了，晚了……
他具体指的是什么晚了，什么发生了，罗锦绣很明白，又不甚明白。
不就是他喜欢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上了床么？这有什么早了晚了的，发生了和没发生又有什么大区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世界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反正这事情也算不上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事件，反正这件事情谁也没有权力去管，反正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上午杨胜利打电话到童金铃那里，让童金铃把正在睡觉的罗锦绣叫醒了过去接电话。他告诉罗锦绣，他早晨八点半打电话给孔蝶，她宿舍里还没人接呢，看来真的是一夜未归，看来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去做了。最后杨胜利把希望寄托在罗锦绣身上，让罗锦绣去劝说劝说她，这个男人在扣电话时还嘱咐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保密，除了当事人，就只有他们俩知道了，做为朋友，他们应该维护孔蝶的名声。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像念讣告。
罗锦绣感到无话可说，只是怀着对影响她睡眠的人的无限仇恨把话筒摔了。罗锦绣摔了电话才想起这是人家童金铃的电话机，于是又充满歉意地对站在旁边的电话机的主人说，我不该拿话筒出气，要是坏了，我负责赔你个新的。
